10年前,她还只是个对玻璃一窍不通的学渣,
30岁却成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的客座教授,
也是第一个获得
日本金泽玻璃艺术大赏的中国人。
2016年,杜蒙回到国内,
坚定开始了一个独立玻璃艺术家的创作。
自述 杜蒙 编辑 周树婷
杜蒙
在中国,做玻璃的圈子很小。业余坚持做玻璃的大约百十来个人,而全职投入的独立玻璃职人和艺术家,可能不到20人。杜蒙是这少数中的少数。
杜蒙,85后,北京女孩,做玻璃已经快10年了。
2010年,她成为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玻璃专业的第一个中国学生,30岁时成为该系的客座教授。2016年,她获得有“玻璃界奥斯卡”之称的日本金泽国际玻璃艺术大赏优秀奖,也是第一位获得该奖的中国人。作为独立艺术家,她的作品在中国、美国、日本、欧洲等地多次参与重要展览。
今夏,在北京金杜艺术中心,她展出了自己最新的三个系列作品:《你是否读出了我的世界》、《只言片语》、《从前有一个故事…》。
已经33岁的杜蒙,状态依然像个小女孩,谈到自己的作品时热情满满。
杜蒙的作品独特、很有辨识度。她常大胆运用木材、石头、塑料、茶、纸等各种不同材料与玻璃相结合,并在作品中融入自己人生不同时期的所见所感。
拍摄现场,杜蒙借上海玻璃博物馆的室外工作室,向我们展示了一次玻璃吹制的过程:从挑玻璃料,到塑型、吹玻璃、反复回炉加热,再吹、修口,最后进退火炉。在1000多度的高温炉前,她全神贯注地和助手配合完成了作品。
“我觉得吹玻璃,规矩慢慢变得不是很重要,那一层薄薄的很像是皮肤,我通过空气、温度去塑造它,它也是有生命的。”
以下是杜蒙的自述。
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就出生在老北京团结湖公园那一片。本科是在中央美术学院读的视觉传达。
毕业后,当时去了趟美国,在旧金山的地方美术馆看到了美国玻璃艺术家Dale Chihuly的展览,觉得很神奇。以前对玻璃的印象就停留在日常用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用玻璃来做作品。
经过那次好奇后,我就想正式去学玻璃。那会儿我同学大多对数字媒体感兴趣,但我就是一个反的,我更喜欢那种特别朴实、特别拙的表现方法。
本科毕业设计,我专门去找以前刻试卷那种蜡板印刷机来刻我的版,然后推出来印在报纸上,特别复古、低技术的呈现。毕业展览时,我把它们挂了一墙,层层叠叠,透过前面能看到后面。
这个作品在我申请学校时帮了大忙。后来得知,我的教授当时就觉得这孩子的作品虽然用的什么海报书、字体,但其实跟玻璃很契合,觉得我应该也能做玻璃。
2010年,我正式到美国罗切斯特理工大学读玻璃,也是我们专业有史以来第一个中国人。
我在美国待了将近六年。一开始差点就要放弃了,因为对玻璃一无所知,没有任何准备才会那么苦。一开始语言也不好,玻璃的词汇里还有好多意大利语,你搁美国人他也听不懂。连本科大二的小孩都会过来说:你做的不对。挺打击我的。那段时间是特别折磨人,有想法,但是又做不出来,很痛苦。有次自己野心勃勃地翻了个特别大的模子,灌蜡的时候才发现侧面有个缝儿,滚烫的蜡泼出来的一瞬间灌进手套里,烫得我怀疑人生。那晚我就哭着跪在地上铲蜡、打扫,折腾到凌晨三点。
做玻璃主要有铸造和吹制两种方式。那时我也不太爱讲话,吹玻璃又特别难。吹玻璃时,需要很短的时间做出很多判断,一秒的误差,可能就导致作品碎了或者炸了。所以在工作室里面,大家的情绪都一直绷得很紧,情绪大了就摔工具。那时的我不理解,就觉得很害怕。
后来我就躲在铸造那屋,因为这个不需要别人跟你搭手干活,就一个人在那默默地开始学铸造玻璃,做了很多小的人像。比如这几个小人,他们都闭着眼睛、低着头,有点不太愿意跟别人讲话。看上去很青涩、很稚嫩,但就是我当时的状态。第一年研究生念完后,就跟我导师说,不行,我要休学一年,再这么下去我要崩溃了。我导师迈克尔,特别细腻、特别鼓励人。他就跟我说,你慢慢来,你要觉得你缺技术,就慢慢自己做实验自己补吧。
《念》2012 玻璃、茶
休学期间,我就去香港的学校待了一学期,当时那边节奏比较慢,做一些很基础的作品,慢慢找到了一些手感,也找回一些自信。
研究生毕业创作,我做了《白》、《流动的风景》系列。
当时做这个作品,也不是刻意说我是中国人,我就非得做跟中国元素有关。就是留学离开过了一段时间再回北京,觉得好多东西都变得很快,好多儿时的老街都拆了。就这种感受,促使我想做一些跟北京有关的作品。
比如咱们小时候都会穿的那种白帆布鞋,我就做了一双玻璃的小白鞋,让我觉得有家的感觉。包括一些燕子,还有一些玻璃和版画的结合实验。毕业展后,老师和同学各种夸赞,尤其是我导师迈克尔,他挺为我骄傲的。我那时候的想法就觉得,我不能丢人,不能被别人瞧扁了。 《一日》2016 玻璃、茶、石土粉
逐渐找到自己的玻璃表达方式
毕业后,第一年我留校做艺术驻地(artist residency),受邀成了母校的助理教授,后两年开始教本科生一些铸造课程。《高地回声》,还有《一日》,都是在2014到2016年没有繁重的课业压力下,比较自由自在的一些作品。
《一日》2016 玻璃、茶、石土粉
《一日》那些长出来的枝枝丫丫,就像是我五年多在美国的一个成长状态,前后花了三年才完成。《高地回声》2015 玻璃、茶、铁、银箔
《高地回声》我一共收集了12块石头。那时我家旁边有个公园叫高地公园,我经常去散步,一个月会挑一块石头回家,就这么攒了一年。
这期间我也开始花较多的时间去学吹玻璃。以前我一直思考如何通过技术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慢慢地我就发现,其实不需要刻意用天花乱坠的技术,反而给自己制造难题,找到想法和技术的契合点更重要。
这个作品获了2016年日本金泽国际玻璃艺术大赏优秀奖,也是玻璃业内认可的一个重要奖项。 获奖对我而言是一剂强心针。其实那会特别迷茫,你周围的人不停地在变,要么回国要么去别的城市,好像我是被剩下的,就很焦虑。这个奖帮我走出来了。帮助我去正视自己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身份,或者说用玻璃这个材料讲故事的人。 《彼方,此地》2017 玻璃、综合材料、织物、银箔
去年个展的《彼方,此地》和这次新展的三个系列,都是2017到2018这个时期完成的。吹制都是在日本,铸造的部分在浙江南浔。也是我第一次真正尝试把铸造和吹制两个方式结合到一起。
《彼方,此地》展览现场
《彼方,此地》,当时是让北京的朋友帮我采集了一段鸽哨,就是以前胡同里经常能听到的,比较有地域特质。我就觉得每个人可能都有安全区,有的鸽子特别恋家,把它放出去,它还是会回来,尽管那是个鸽笼。
2016年刚回国那会,心劲儿还挺高,结果回来后受到各种打击,被现实打脸。那时在浙江南浔我待了将近一年,在一个玻璃铸造的工厂里,天天和工人们打交道。在南浔的车间里,光线很昏暗,通风也不好,加热后的高温蜡散发着刺鼻的味道,真的是很让人抑郁的环境。那段时间我白天在屋里睡觉,下午去车间,等工人们下班了再回到工作室,自己工作到深夜。
这种状态下就总是怀疑自己,作品做不出来就特别焦虑,精神压力特别大。我也不爱用朋友圈,除了家人好友,没人知道我在干吗,大家可能觉得我已经放弃了吧。后来慢慢适应了,也终于坚持下来没有逃走。
《你是否读出了我的世界》2017 玻璃、综合材料、银箔《你是否读出了我的世界》就是当时状态的一个反应。起这个名字,也是希望大家能通过作品读懂我。《你是否读出了我的世界》概念手绘
这系列我头一次用到了很多人造元素:塑料的假花、假珍珠等等。我就觉得很多事情,看上去很真,实际是假的,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其实也是我回国之后,对我们生活的环境,或者周围的人际关系,各种事情的一个反应。当时我的策展人告诉我说有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完了我的作品之后跟她妈妈说:我觉得做这作品的人她特别不开心。我听了还挺感动的。我以为可能小朋友会觉得这些东西很可爱,但没想到她能理解我的情绪,那一刻就让我感受到沟通的力量。
那会儿每天在网上看到很多糟心的新闻,很多平凡的人,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只言片语》就是出于一种想法,虽然它们是透明的,体量也很小,容易被忽视,但加上那些羽毛之后,它们也有绚丽的一面。聚在一起时也能产生很大的冲击。
《从前有一个故事...》2017 玻璃、综合材料
在日本做吹制的那六周,日本学生的英文也不太好,有的时候我们都不用讲话,肢体语言就可以交流,《从前有一个故事…》那些小手小腿,也是那时蹦出的想法。
我觉得回国这三年,最大的变化就是我没有太多去做很私人化的东西了,想尝试着能跟更多的人去沟通,去和公众交流。我希望大家看到我的作品后,不光是觉得玻璃是个很好看的材料,也能感受到它背后的态度。
其实玻璃专业的现状不论在美国还是日本都在缩水,全职做玻璃的职人或艺术家,真的越来越少了。因为时间成本太高,有耐心的人越来越少。说得现实一点,经济上的压力太大了。但也许这也是个好时机,让大家去思考玻璃制作在未来该如何继续。我觉得玻璃这个东西最大的缺点就是太依赖设备了,炉子一开,你人就得干活,其实会很牵制你。国内制作的大环境确实还不是太好,一些新的硬件较缺,比如我要是想吹玻璃,我还得到处去找地方。
不过在中国做玻璃比较有意思的一点是,大家也没有非要把你当成一个玻璃艺术家那样看待。
在美国的话,如果你做陶瓷,你就是ceramist,然后你做玻璃的话,就glass artist,他会根据材料给你贴个标签。包括日本也是我做玻璃就感觉我要忠诚于它,不会再考虑别的材料。
在国内因为玻璃很少人做,大家更自由,也有更多机会接受各种新的尝试。
杜蒙作为三位新锐艺术家之一参与威尼斯的国际玻璃艺术论坛 2018
2018年五月份,我受邀去了意大利威尼斯的穆拉诺岛,参加一年一度的国际玻璃艺术论坛。我很幸运的被选为三位新锐艺术家之一,还挺喜出望外的。在那特别紧张,但最后挺好。演讲完了之后我在河道边上走,很多人就会过来说,我特别喜欢你的作品,我都哭了……那一刻就真的觉得很开心。
目前除了在筹备自己的个人工作室,也在准备下半年在美国的两个展览。虽然经济上还是有压力,但我觉得大家都一样,无论做什么类别的艺术,音乐也好、视觉艺术也好,在一个阶段内是很难用这些东西养活自己的。
现在我特别喜欢那种有小小气泡的玻璃,乍看之下好像跟普通的玻璃没什么太大区别,但是打上光之后,投出来的影子会特别丰富。
有时我觉得自己也是个小透明,根据光线,不同的环境状态,投射出来的影子也是千变万化。
鸣谢:北京金杜艺术中心,上海玻璃博物馆
部分照片摄影师:Elizabeth Torgerson-Lamark,徐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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