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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岁的音乐人小河,
在2018年开启了音乐公共艺术项目“寻谣计划”,
寻找收集各地老人记忆中的童谣。
目前采访了200多位老人,
从中提取了20多首不为人知、却又好听,
可以传递给今天甚至未来孩子的本土童谣。
小河,民谣歌手、美好药店乐队主唱,
以先锋实验、自由不羁著称,
30多岁后,他持戒学佛,
创作从极端的自我到关注他人,
寻谣计划开始于北京,第二站杭州,
今年3月来到了上海,
每个城市都要花上半年到一年时间,
一条在上海跟拍了4天寻谣过程,
专访了小河。
“真正的童谣和最真切的爱有关。
在消逝之前找到它们,
用今天的方式重新唱响,
那一刻,老人、孩子和年轻人
发生了自然的连接,
小河在公园寻谣
每天早晨8点,背着阮琴的小河会走进上海某个公园,悄悄靠近大爷大妈聚集的地方,听听他们在聊什么,自然加入话题,再开始问:我们是收集上海老童谣的,你们有没有记得小时候唱的童谣?碰到公园里玩乐器的老人,他更抱期待了,拿出阮琴跟老人互动一段,闲聊到童谣,老人的记忆沉淀在底下,要一层一层地打捞起来。每个公园一逛就是3、4个小时,像大河中捞金,尽管98%没用,小河的笑容里依然有极大的热情,他等待着旋律好听、又不太为人知的本土童谣的出现,为它们洗去泥沙。
寻谣计划发掘的《火萤虫》
从2018年开始,他聚集了一个小团队,靠跑断腿这种“最笨”的方式去寻找,北京、杭州再到上海,虽然也曾尝试线上寻谣,发现效果远不如面对面打听。寻到童谣之后,小河在当地做现场音乐会,请提供童谣的老人和今天的音乐人合作,把老童谣传递给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年轻人、孩子。
美好药店乐队,小河是主唱,安娜摄影
音乐人小河,1975年生于河北邯郸,曾是独立音乐圈最疯魔的一位,民谣、实验、摇滚,他的音乐难以归类,却奇异动人。他写《废梁》,“竖目以往,拂袖笑狂;俚风虽凉,暖过琉瓦赤墙”,活脱脱是竹林七贤的白日纵酒放歌;他用极端的状态在生活,探索自我,抓耳挠心,吐出血淋淋的句子,他的酒后故事可以编一本荒诞故事集。
2010年,30多岁的小河把创作从自我转向他人,他用12个月的时间,找来12个陌生的普通人物,和他们各相处一两天,创作一首歌,他称为“肖像计划”。他写煤矿工人、90后北京女孩、艺术品收藏家、历史事件中逃难瑞士的华人、保洁员,应准妈妈的要求,为她还未出生的孩子写歌。
2016年他开始做“回响行动”,带着自己吟唱禅诗偈语的专辑《回响》,去了高山、海边、雪地、森林,邀请当地的听友们在现场和他一起排练,制作独一无二的唱片。音乐回到最本来的样子,与人沟通,与天地沟通。而2018年开始的寻谣计划,是他认为目前能做的最美好的一件事。“随着一代代老人的离去,一首首童谣也在消失。真正的童谣和最真切的爱有关。在消逝之前找到它们,用今天的方式重新唱响,那一刻,老人、孩子和年轻人发生了自然美好的连接。”
2018年圣诞节,坂本龙一在北京偶遇了寻谣计划团队,他很理解小河在做的事,八九十年代日本热烈地模仿西方,但一些音乐人也在努力保留本土的东西,坂本龙一就是其中之一。小河买到过一套日本的黑胶碟片,是100年以来的100首日本童谣,“整理得非常好,每一首不仅有词,还有旋律,编排得简单但精致,很适合教给小朋友,我们就没有这样的整理。”
音乐人熊熊被小河邀请,杭州站全程一起寻谣,他说:“小河有个让人惊讶的地方,每次做寻谣现场音乐会时,都能够全情地投入,小河的笑容无处不在,我发现小河的笑比以前多了很多。”
一场活动三个多小时站下来其实非常累,要不停地和观众沟通,然后让老人放松,教观众一遍遍唱童谣,要现场编排;老人可能不耐烦,乐手可能弹错了,观众可能不积极、声音小,还有突发的临时状况如环境噪音、下雨……这一切都是每场会发生几次的。但在这些都发生了之后,还得有真诚的微笑面对观众。只有对这件事情的抱有极大的热情和热爱,才可能做到。小河有一个小女儿,他找到第一首童谣的时候,心想:“一定要让我的女儿听到,我觉得她会很喜欢。”以下是小河的自述。
我从1995年到北京,一开始住在胡同,十多平的房子才200块一个月,胡同里有特别多美好的影像,老人茶余饭后坐在胡同口聊天,因为熟了经常会跟他们去说话,那段时光有一定感情在心里面。
2018年北京打磨厂艺术机构邀请我去做一个展览,我就想怎么用音乐做连接,能跟这个城市的胡同有关系,跟城市不同的人发生关系,于是想到了童谣这个主题。童谣跟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都有关系,我们小时候听到的童谣,也许是外婆小时候也听的一首,它可以连接很多代人。我们在北京大概花了半年时间,走访了很多北京的公园,《卢沟桥》是我们找到的第一首。小河和何大爷在卢沟桥
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走骆驼
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狮子多
桥上狮子数不清,桥下芦花一片白
当时在公园找到79岁的何大爷,听他唱完我感动特别深,强忍着没有哭。因为我们已经找了一周的公园,那天也是走了一大早上,忽然碰见了何大爷,听到了我做音乐这么多年从没听到过的一首歌,它的旋律特别好听,歌词很少,但光读你就很有画面感,而且还有声音,仿佛能听见骆驼在桥上走的节奏。
在这之前,寻谣只是一个想法,终于有一首童谣,告诉我们这件事情做对了。去年我在德国慕尼黑演出,邀请我去演出的德国朋友,他要求我说能不能唱一下《卢沟桥》?他说在我的视频里听到过,觉得特别好。我就觉得特别地骄傲,那天其实是一个很实验的演出,但他要求我唱这个,唱完之后,德国的朋友们都开始在台下聊,回忆他们小时候有什么童谣。
《我们又长大了一岁》音乐会,何大爷带大家唱歌,PonyBoy摄影白雪下满了大地,老松树披上了白外衣
今年最后的夜晚,让我们尽情地歌唱
歌唱这最后一夜,我们又长大了一岁
唱完《卢沟桥》,何大爷还给我们提供了一首《我们又长大了一岁》,这几首童谣都是他的小学老师教的,何大爷记忆很深,我觉得和教他音乐的老师有关。
他描述的画面,我听了都感动,他学《我们又长大了一岁》的时候,真的是快过年了,一天晚上,老师带着学生们生起了一堆小火,在火旁边唱这首歌,何大爷还记得很清楚老师说:这歌名很有意思,过了今天,无论你几岁,咱们大家都长大了一岁,谁都占不了便宜。
你能感觉到一个老师爱孩子的记忆,这些特别美好的东西可能就深入在何大爷心里。隔了这么多年,他当时一遍就唱下来了,没有打磕巴。这些童谣真的是不被人所知。我们决定去寻找下一首《卢沟桥》和更多的何大爷。包括到今天,我在上海公园找老人,经常能回想到何大爷,因为内心里会希望你是不是何大爷?一个很隐藏在内心里的期望。
就像《卢沟桥》,我们听到的不仅是童谣,也是一个老人和城市的记忆。《摇船》是上海站的第1个大收获,它珍贵不仅因为词和曲,还珍贵的是提供这首歌的音乐人孙大肆和她外婆之间的故事。大肆的外婆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摇船》跟海、跟在靠海的陆地上奋斗的人们有关。上海的历史很短,上世纪初,上海开埠之后,江浙一带很多人摇着小船来到上海讨生活,扎根下来,这首歌有种希望、坚韧的勇气在里面。
不要怕船小,不要怕浪头高
用力啊用力,摇啊摇啊摇
摇过了前村,穿过大石桥
不要怕船小,不要怕浪头高
用力啊用力,摇啊摇啊摇
(左起)小河、孙大肆、大肆妈妈和外婆
大肆的外婆1930年出生于上海长康里,她二、三年级在学堂里学这首歌,三年级,外婆的父亲去世,家道中落,学业很好的外婆只能辍学,这首歌在她的记忆里,是小皮鞋、皮书包、老师夸伊“顶顶聪明”的童年时光,是她辉煌的无忧无虑的日子的一部分,之后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大肆和妈妈都听外婆唱过《摇船》,一个音乐在连接着三代人。去年大肆做自己的新专辑,想寻找上海历史和自己的连接,于是就想到外婆的这首歌,把它改编成为新专辑的第一首歌《不要怕船小》。大肆在历史资料《儿童音乐教科书-初小用(1932年版)-沈秉廉-儿童书局》里找到过它,在第十八首,沈秉廉填词,旋律取自当时传入中国的福音音乐。外婆在学堂里学到这首歌的时候,这本教材已经发行了五六年。当《摇船》大肆一唱起来,90岁已经不太能说话的外婆,也能跟着唱。有时候我们可能看见是外婆和外孙女互动的感动,但其实跟这个童谣有很大的关系。当它被两个不同的声音唱起来的时候,是超过语言的,是纯属于音乐的那部分。
98%没有用,但要保持寻找
我们每天去公园里面找,去老人聚集的地方找,其实很有一个体会,98%遇到的我们可能都没办法用,但为什么我们还要去?一个原因是当你去寻的时候,才可能会得到,哪怕没有结果,寻这个状态要保持住。另一个,我们每一次去都在开启一个通道,如果老人感兴趣,哪怕就简单觉得你这个人可交,他可能会介绍朋友。
梁文海爷爷凭记忆写下《秋柳》歌词
我举一个例子,杭州站遇见《秋柳》的时候,我们是很震惊的。其实最开始我们是联系到杭州一个老人的孩子,老人住在杭州最好的老年公寓随园嘉树,很多有文化的老先生在里面养老,建立这个通道之后,我们才有机会去随园嘉树,碰见给我们提供《秋柳》的梁文海爷爷。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想当日,绿荫荫,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风凄凄,雨凄凄
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
眼前景,已全非
我们之前完全不知道这首歌,梁文海爷爷说是李叔同作词,李叔同的《送别》家喻户晓,但《秋柳》其实也非常好听。后来查了,有说法是陈啸空作词,他师从丰子恺,是李叔同的再传弟子,《秋柳》和《送别》在文字上很相像,目前我们还没有办法确定作者。
1945年,11岁的梁爷爷就读金陵大学附属中学,他在音乐课上学到这首歌,记忆很深。当年的音乐教材上面有许多优美的歌,还会教乐理,他对音乐的爱好也是那时养成,他感到有些可惜,在现在比较功利的教育环境下,孩子们缺失了对美的感受。《秋柳》属于学堂乐歌,上世纪初,知识分子认识到音乐教育的重要意义,在新式学堂开设乐歌课,许多音乐采用“选曲填词”的方法,旋律从西方宗教音乐和日本歌曲集中选择,词经过国人填写,《秋柳》的创作就这样,旋律来自于美国作曲家写的赞美诗《In the Sweet by and by》。所以当记忆打开或者通道建立以后,它是很多可能的。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人跟人交往当中太有目的性了,但是其实你先保证一个通道的畅通,有很多好事等着你。 这个项目最美好的,是连接人和人
每一站,我们前期寻谣至少要有两个月,后期我们去做现场音乐会,老人来唱他/她的这首童谣,邀请今天的音乐人、孩子共同排练,把老童谣反馈、传递给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人,是我们工作的另一半。我们不会给音乐人提前准备,比如不会先把谱子给他,谱子它可以把一首歌切割的非常理性。音乐最好的是超越谱子的那部分。
今天的音乐人,你只需要靠耳朵去听,在童谣原来的旋律基础上,增加乐器的唱和,还有和声的回馈,其实是一个非常需要专注和投入的状态。寻谣计划更看中的不是收集的结果,而是中间的通道:这个项目最美好的部分,是连接人和人,不同时代、不同年龄的人,音乐让这部分连接可以被听见。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阿姨和李星合作
比如前两天我们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它以前是电厂,现在变成了美术馆,美术馆把原先电厂工人返聘回来,做服务人员。我们找到这些服务阿姨,她们还记得小时候的童谣《癞痢歌》、《山浪有只老虎》。
我们请了一位今天生活在上海的音乐人,红领巾的吉他手李星,他是做实验音乐的,在美术馆跟阿姨做一个互动,不是说我们要把《癞痢歌》变得多么时尚,多么好听,李星和阿姨就是一次平等的对话,今天和过去做的一个对话。那天阿姨其实是特别兴奋的,阿姨笑声大的时候,李星吉他旋律的起伏也会不一样。
因为童谣这个话题,我们走进很多的老人,这种连接最后变成情感上的,我有时候觉得老人是我的一个家人。
我们去金华汤溪看80多岁的周奶奶时,老人家拄着双拐,浅色小花纹的凉衫凉裤搭配绣花鞋,让你觉得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讲究。
60年前,周奶奶从汤溪去杭州参加了一个民歌大赛,她获了二等奖,可以去北京参加全国的比赛,但因为家里人说她要带孩子,家里又有很多事情,不太支持,她没有去成。
我们被她的歌、她的状态感染到了,想带周奶奶再去一趟杭州,到现场去唱她提供的童谣《数田鸡》。团队的人特别反对我做这件事情,因为老人年纪大很有风险,但是我们也特别希望奶奶因为唱歌,再一次从80多岁的年纪出发,靠近一下自己的梦想,就坚定做了这件事。
后来,周奶奶因为寻谣计划再次来到杭州,这可能是她生命当中一个温暖的记忆,也是我们团队挺引以为豪的一件事情。音乐会活动完第二天,我去送周奶奶上车时,她抱着我说:“我现在多了一个孙子,你记得来看我呦!”我心头一揪,一阵酸流冲鼻。
杭州站现场,杨眉良爷爷教大家唱《摇摇小铃》 PonyBoy摄影
当叮当叮,摇摇小铃
小宝宝,骑马到山东
回来带盏小灯笼
当叮当叮,摇摇小铃
小宝宝,骑马到辽西
回来带面小红旗
当叮当叮,摇摇小铃
小宝宝,骑马到江南
回来坐上大轮船
《摇摇小铃》是90多岁杨眉良爷爷提供,他2岁时候听到的童谣。他也是新昌文化的笃班(地方戏曲)的专家,如今这样的专家所剩无几。我们做完童谣的现场之后,2019年11月,专程重返绍兴新昌,为杨爷爷做的笃班录音,留了影像资料。90多岁的爷爷那天精神特别好,录完后他还一定要走山路,送我们出来。
小河,严明摄影
从自己的小黑屋走出来,
1995年背着背包,烫着卷发去北京的小河,当时只能看见前方有一个Rock Star(摇滚明星),自己就奔着这个去了。我以前觉得音乐就是我的信仰,而且我觉得我什么都不要相信,我只相信我喜欢做的事,信赖自己生命所经历的,哪怕是苦难。但是逐渐其实有一个变化。我现在不排斥任何的什么风格,可以从戏曲到实验,从古典到流行,只要那个作品有用心,有人类没有说过的美好的东西,我觉得就很牛。
在上海嘉定寻谣
以前的创作是非常自我的,但是走出来其实也是一种创作,我觉得一个好的作品,不局限于在录音棚里录出来一首歌,然后写上作词作曲小河。寻谣计划其实也是一个创作,去做我们觉得最重要的那部分——人和人的连接,让大家得到一种感受,在某一刻有一个温柔的提升或者启示。贝多芬说,音乐是一种更高的启示。音乐能给人带来启示的那部分,不是靠音乐完成的,是靠人本身完成的,靠人和人之间看不见的连接完成。可能最后连作品是谁做的都已经看不见了,我觉得是最好。就像看一座山,看沙漠里被风沙吹过的土丘,你就觉得那就是作品,而它没有创作者。
在浙江汤溪寻谣,PonyBoy摄影
从2010年开始,我做“音乐肖像计划”,连接的是音乐人和素人;到后来2016年的“回响行动”,它连接的可能是小河个人的粉丝,或喜欢小河风格的听众;但寻谣计划就不是了,它连接的人更广,脱开了小河。我觉得是我目前能做的最美好的一件事情。我自己总结的话,可以比较形象地说,一个人以前在一个小房子里,房间很黑,但是逐渐再往外走,终于可以从这个房间里走出来了。然后看见了花花草草,甚至看见人,看见了世界。
一条制片人开垂直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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