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拍下北漂日结工的24小时:在厄运中,等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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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驹桥位于通州和亦庄之间,
桥的一边,
是京东总部和富士康等大型企业、工厂,
另一边则是马驹桥商业街,
北方最大的日结工劳务市场。
无数日结工在这里蹲活,
180元一天是常见的市场价。
装卸、搬运、分拣、保洁,甚至故宫保安,
这里有句俗语:
“有钱不住天通苑,落难必闯马驹桥。”
他们都把这里当作最后一根稻草,
相信这里会有翻身的机会。
朱玲玉为马驹桥日结工拍摄的肖像照
探访日结工的真实生活。
以及她的感动、矛盾与笃定。
以下是朱玲玉的自述:
责编:倪楚娇
朱玲玉在马驹桥打印招工广告传单
5月25日,我在马驹桥发了一个招工广告,上面写着:招10名日结工,每天10小时,听他们讲故事,由我给他们拍照、录视频,年龄不限,薪酬面谈。
那天,我在蹲活的路口发传单,他们一下子涌上来,一两分钟几十张传单就被抢完了,有五十多个日结工来加我的微信。
朱玲玉在马驹桥派发招工广告
烤过羊肉串,摊子被收了;做过快递,车第一周就撞坏了;还尝试偷渡到阿根廷,就差最后一步的时候心里犯怵了;也赚到过第一桶金,但很快因为开饭店,全赔光了。他越来越没底气了,觉得“还没以前过得潇洒”。
韩玉发的包内物品:诊断书、抗抑郁药、过期未兑的彩票,朱玲玉拍摄
韩玉发打开他的行李箱,给我看他的抑郁症诊断和抗抑郁药,包里还有张过期了没去兑的彩票。
墙上投影着街头的招工广告,朱玲玉拍摄
我把街头那些字特别大的招工广告,用投影仪在他的屋子里投射出一个窗户的效果,拍下了照片。因为我感觉,他们在这个逼仄的生活环境里,唯一可够的光亮,就是那些明码标价的体力劳动。
马驹桥的人大多和韩玉发一样,有个“大项目”,又天天去彩票店里买彩票。有人跟我说他昨天有个两百万的项目没有谈成。
马驹桥的日结工在彩票店刮彩票
其实他们可能也只是在寻求一种社会认同感,在生活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的情况下,还是希望能够保留一些体面,靠这种吹嘘哄着自己。
韩玉发跟我说,最近活不好找,要么就是进厂分拣快递,那个活他也不愿意干,干了两天就出来了。即便活难找,我发现这里的人宁愿每天只吃一顿饭,也不愿意接受一个廉价的活。
在马驹桥街边的台阶上找工作的日结工
他们对于什么活值得做,心里是有杆秤的。即便一天没有活干,还是要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我也问过他们,为什么选择做日结,而不去找一个相对稳定的长期工作,比如进厂。但他们都不愿意,因为觉得在厂里就好像有根鞭子随时在抽打着你。
日结工杨景超夫妻,朱玲玉拍摄
在马驹桥是很难看见夫妻结伴的。所以当我遇见杨景超夫妇的时候,就发现他们身上有差异性,于是提出了拍摄的要求。
我跟着他们坐公交去干活,下班后他们去超市试吃,基本上把所有的摊位都吃一遍,才能吃饱。吃完之后他们又会觉得很落魄,好像特别需要一个理由来安慰自己,所以就会在路上各种打情骂俏。
杨景超的妻子把摘来的花戴在杨景超头上
他们家养的那只小猫是在路边捡的一只小奶猫,每天他们自己可能连饭都吃不上,要去超市吃,但是他们每天都会给猫一个馒头。
他老婆的遭遇是很不幸的,她因为身体原因干不了活,所以完全没有办法带来经济收入。但杨景超就一直让他老婆陪在身边,每天跟着他去工地上。
这是片子里唯一一段带暖色调的画面,我把它放在最中间,就像是洋葱一样的调味料。
杨景超夫妻在超市试吃
我其实一直在找女日结工,但女日结工特别难找。马驹桥的工种大多是体力活,这些工作首先就不会倾向女性,性骚扰之类的问题对她们来说也是隐患。
日结工黄淑芬,朱玲玉拍摄
但最后两天时间里,我碰到了黄淑芬,她是我在马驹桥见到的唯一一个穿西装的人。我就问她,你怎么找活还穿得这么正式,她说是女儿买的。
穿着西装蹲活的黄淑芬,朱玲玉拍摄
采访她那天,她只吃了一顿早饭,是老乡递来的一根香肠,剩下小半截还被她扔在了墙角,我看着那个斑驳的墙,按下了快门。
她跟我讲了很多在马驹桥遭遇的事情,包括女性在这里生存的难处。比如她在马驹桥已经十几年,租住的地方经常会遭到一些男日结工的骚扰,有时候心善的房东会把他们赶走。
黄淑芬吃剩的半截香肠,朱玲玉拍摄
在跟她相处的两天里,我发现她特别了不起的一点是她脾气特别火爆。我们在马驹桥拍摄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一些男人过来调侃她,或者欺负人,她就会立刻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日结工黄淑芬,朱玲玉拍摄
她跟我说自己的女儿在北京做大律师,有一套价值2000万的别墅,女儿想把她接走,甚至来马驹桥跪着求她,她都不愿离开。
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她给儿子在老家买的房子还在供房贷,要干到60岁,等还完房贷,让儿子可以安安心心地娶个媳妇回家,她才能够休息。
她的话真真假假,我无法确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但我能够确定的是,这样说可以让她在马驹桥更安全。
日结工杨海青,朱玲玉拍摄
杨海青背着音响跑步
他说他叫杨海青,来自呼伦贝尔,2018年来到马驹桥做日结工。他是我在马驹桥遇到的唯一一个对我不设防的日结工。我问他今天干活赚了多少钱,他说160块。我就提出以160的价格雇佣他一天,他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杨海青在墙上贴的打油诗影评,朱玲玉拍摄
他的梦想是成为成龙那样的电影明星。他的墙上贴了很多给院线电影写的各种打油诗影评,我就看到这个人的形象一下子立体起来了。
杨海青展示自己的剧本《霹雳山河狂飙闪电腿》
过去他跑了不少剧组,没有戏可试的时候就来马驹桥讨个生计。最落魄的时候献过五次血,他想去上海电影节,但微信余额只剩9块钱。
桌上摆放着母亲的遗像,他买了葡萄放在旁边。他说,母亲生前最爱吃葡萄,可惜母亲没有等到他成功就去世了。
去街头表演的时候,他一定会把剧本贴在地上。每晚他雷打不动地演4个小时,除了喝水都不休息,晚饭只吃两块钱酱香饼。
杨海青用晾衣杆当作棍棒表演武术、表演“金枪锁喉”
这样一个有着“疯魔”般理想的人,似乎在马驹桥是格格不入的。片子最后那段模仿卓别林的电影台词,他几乎一气呵成,围观的路人都用怪异的眼光审视他,但我在镜头后却一直流眼泪。
日结工杨海青,朱玲玉拍摄
其他日结工会不断给你提新的要求,比如说你今天要给我买一个什么东西,这会儿要给我吃个饭,一定要给他好处,他才会一直让你拍下去,但杨海青是完全没有提过任何要求的。
杨海青在街头表演卓别林电影台词
在我眼里他本身就是一个电影,我还跟他开玩笑说可能这辈子你要拍的最好的一个电影,就是我给你拍的纪录片,你就是你自己,不用扮演任何人。
然而,在拍摄这些人的过程中,我的内心不是没有矛盾的。我不仅是一个记录者,还是一个雇佣方。
是马驹桥日结工找活的两个高峰期
但随着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发觉马驹桥有一种让人下坠的力量,在这里,你每时每刻都要算计、考量人心。那种环境就像一个黑洞,待久了就会把人吸进去。
杨景超夫妻,朱玲玉拍摄
每个马驹桥的日结工身上都有自己的矛盾性。杨景超是一个很爱妻子的人,他在以一种非常朴素的善良对待女性,但他也是我遇到过的日结工里,对我要求最无理的。
但在提出要求之后,他又会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指着蹲活的路口,跟我说,这里就是一个水池,水都冲没了,所以里面的小蝌蚪都开始互食。
日结工杨景超,朱玲玉拍摄
我觉得他这个表达特别生动和准确。在这样的环境下,如果不用这种法则来生存,你就会被欺负、被羞辱、被剥削。
剪辑的时候,有同行的老师建议我把这些情节都放进片子里,可以让主题更有冲突、更尖锐,但我没有选择这么做。因为从媒介角度而言,我是一个掌握了话语工具的人,也是比他们有话语权的人,但他们连解释自己的机会和渠道都没有。
朱玲玉镜头下的平民诗人
刚入行的时候很多前辈都跟我说,女性干这行坚持不到30岁,他们建议我转图编。
平民诗人李松山是一位牧羊人,朱玲玉拍摄
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是平民诗人李松山。他的诗里有一句:“我讨厌羊,但是我又必须热爱它。”我还挺喜欢的。
他是个脑瘫,左腿左手不协调,说话也有障碍。因为四年级就辍学了,他没有其他办法,必须生活在羊群里面,每天靠牧羊为生,但他其实真的很讨厌放羊。
李松山的妻子和儿子,朱玲玉拍摄
他老婆孙丽也会写:“放下困境,作为一只羊,奔向一只羊。”其实她说的就是她作为一个农村女性,和李松山一样,有着羊的命运,她放下自己的困境走向了另外一只羊,其实就是走向李松山,其实还是在同一个空间里面,没有走出去。
朱玲玉拍摄的平民写诗者和他们的诗。
他们是外卖员、牧羊人、盲人按摩师、油漆工、菜农、地摊小贩、钢铁厂女工、小镇无业青年以及农妇。
我们很容易给他们标签为一个菜农、一个牧羊人,或是一个地摊贩子,如果你在生活中遇到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这个人在卖给你菜之后,会写出一首那么好的诗,他在摆地摊的时候,就算是在这个地摊的货品上,都可以写上一首诗。
2020年,朱玲玉在南楼乡为16位当地女性拍摄肖像,并鼓励她们书写自己的女性境遇
我现在回过头看,他们每一个人,最后都是一颗一颗的像素,像素汇总起来,形成了一个新的整体。
我在整理这几年的作品集时,把它们集合命名为“言说不可说”,马驹桥也是这个项目中的一部分。
8年,我还在循着纪实的道路,和我的拍摄对象一样,好像是时代末班车里的一群人,都有着相似的落伍和不合时宜,以及做人做事的笨拙。我需要和他们产生关系,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