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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荒村”留守者:放弃城市生活,放羊种菜为生 | 下山之后

陈杰 刘旻 中国人的一天 2021-04-22

△ 放羊的周相红,在“地窝子”洞口吃饭。

云南省会泽县曾以“山多人穷”著称:山区占全县面积95.7%,总人口106万,38万人居住在高寒、冷凉的深山,贫困人口近20万。

在脱贫攻坚的大背景下,这个每年地方财政收入仅12亿元的国家级贫困县,举全县之力,在一年时间,建起了国内规模最大的安置区,10万人从深山搬进“新城”,开始新的生活。

时代浪潮澎湃汹涌,个人命运如浪花变幻。近期,腾讯新闻、腾讯公益联合新京报,推出99公益日系列脱贫报道《下山之后》,记录会泽故事。

易地扶贫搬迁的“易”字,意为“交换”。

简而言之,就是交换居住地和住房。将贫困户从条件差的居住地,搬迁到条件好的居住地。原住地的老房子,将被依法拆除,恢复成耕地。
在绝大多数搬迁户看来,这与其说是交换,不如说是福利,“即使不拆,那些老房再过些年,没人打理,自己也垮掉了”。
从山村搬进县城,只需要几天。而告别几十年的生活习惯、生产方式、和故土的感情维系,则需要更多时间。
易地扶贫搬迁政策,遵循群众自愿、积极稳妥的原则。在浩浩荡荡的搬迁大军中,有少数人,出于不同的原因,选择了留守故土,或游离在城市与农村之间。
这是关于他们的故事。

大海乡小江村大石坪组地处小江断裂带,遇到雨季,河水上涨,出村的路就会被阻断。

从会泽新城的家,回到大海草山后,周相红把200多只绵羊,赶到了海拔3600米的高山草甸上。
大海乡的草山,20万亩草场连绵,随风起伏,像是山顶的草海。

周相红把200多只绵羊带到草甸放养,这里是绿意盎然的夏牧场。
43岁的周相红,放羊多年,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依着山坡,他在背风处掏出一个地窝子,勉强能放一张单人床,洞口摆上桌子圆凳,小柜子上放着高压锅、米线和白菜,地上的火炉里,牛粪燃着幽幽的光。
几米外坡上有条小溪,周相红在此取水洗漱。溪水清澈冰凉,可以把豆腐浸在里面保鲜。

周相红牧场的住所是个地窝子,大约有七八平米,他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

在这里放羊的,不止周相红一个人。小溪后面的山坡,分布着几顶帐篷和一个羊圈。
大海草山海拔4000米左右,是会泽的旅游地标之一,牧场在核心景区外围,在这里放羊的人家,有50户左右。
放羊的日子,单调且规律,一天两顿饭,早中饭和午晚饭,通常是加了菜叶的一大碗米线。
晚上7点,羊群回圈,周相红看看星星,再看看手机,10点多就睡了。

大海乡的张兰兰在山上放羊,她没有选择搬迁。
每次放羊,周相红要带20斤盐喂羊,光这项消耗,一年要花2000多元,“还要吃三四次驱虫药,这样膘才长得好,卖得起价钱”。
今年5月,周相红把羊毛剪了,堆在仓库里没卖掉,“以前是外地老板来收,能卖五六千到万把块钱,因为疫情,今年还没人来收”。
羊毛卖不出去,这让他有点焦虑。

2019年3月,周相红一家搬进会泽新城一期的惠仁园

周相红是会泽县易地扶贫搬迁户,去年3月,一家人搬进了会泽新城一期的惠仁园。
他有三个孩子,两个在上职中,最小的女儿两岁,平时由爷爷照顾。
“住城里是挺好的,谁不喜欢住城里呢?”周相红说,“但住在城里,一家人要吃饭,要花钱,不能断了收入”。
易地扶贫搬迁前,村民们的生计,除了放羊种地,就是外出打工。
周相红年轻时也在外打工,他已厌倦了那种漂泊日子。搬进城后,他把老人和孩子安顿好,自己和妻子继续留在山里讨生活。
“想家了,就骑摩托车回城里看看,三四十公里的山路,1个半小时也就到了”。

从县城到大海草山,海拔落差近3000米。

经过几年经营,周相红的羊群,从最开始50只羊,扩大到100只,“我还负责照看羊厂另外100只羊,这些羊一年生七八十只小羊羔,其中40只归我,算是工钱”。
城里自然是不能养羊的,好在他找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住山里,吃粮吃菜都方便,不花钱,城里猪肉太贵,舍不得吃”。
将来他可能会找到更好的工作,不用再放羊,但具体是什么工作,周相红还没想好,“我觉得都不太适合,我就只会放羊”。

周相红的老家,大海乡大菜园村长菁组,原来的29户人家还剩1户没搬。
每次进城,周相红会在家休息两三天,接着赶回山里。
他丢不下他的羊——牧场附近的村落,大多搬进城了,没有随迁的家狗,慢慢变成了野狗,常结队攻击羊群,这让周相红很头疼。
周相红出门时,小女儿意识到爸爸又要走了,她伸出小手在空气里拦截,但她的嗷嗷哭喊,没有拦下爸爸的脚步。

翻过草山,一条深幽的山坳里,是周相红的老家——大海乡大菜园村长菁组,只有土路与外界相连。
“大海”是彝语“达七摆”的谐音,意为“台阶最高的地方”。
这里海拔最高的是乌蒙山主峰,4017米,最低的是金沙江、小江、以礼河交汇的河谷,700米。
高达3000多米的垂直落差,和结构松散的岩层,在洪水季节,常酝酿出规模巨大的泥石流,让居住其间的人心惊胆战。
长菁组不在泥石流区,但属于高山冷凉地带,村民盼望搬家已久。易地搬迁开始后,这里的29户人家,一下就搬走了28户。

小江断裂带一处泥石流滑坡区。

大海乡小江村几个村落还没有完全搬迁,小学生每天从山上到峡谷,趟过河流去学校。今年9月,他们将进入县城就读。

毗邻大海乡的松山村大漆树组,高天寿在这里生活了六十多年,他是易地搬迁最积极的响应者之一。
1996年,高天寿所在的村子,发生山体大面积滑坡,导致村民死亡。为了避险,他和整个小组40多户人家,从山脚搬到了半山腰上。
在高天寿看来,那只是权宜之计,他担心类似的事会再次发生。
进城后,高天寿在会泽县中医院锅炉房找了份工作,工资1800元,他很满意。
妻子徐云凤认为,这里住着很不错。略有不满的是,“吃菜要花钱,不像以前直接在地里拔,不要钱,还新鲜”。

高天寿和老伴徐云凤搬进了新城,这是他第四搬家
并非每个人都像高天寿这样看得开。
搬迁后的大漆树组,如今已空空荡荡,格外安静,但我们依然在这里找到了一二十位留守的村民。高天寿的大嫂杨家芬就是其中之一。
留在这里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丢不下自己的烟叶地,最近浇地缺水,很让她犯愁;二是她没想清楚,自己这把年纪了,“去城里还能干点啥?”
“穷点就穷点吧,我就不搬了”,她说。

大海乡松山村大漆树组的杨家芬,她选择了留守。
留守者们的担忧,大多和杨家芬相似:年纪大、舍不得老家、丢不下庄稼、怕进城找不到钱、不习惯城里的生活……
简单几个字概括:故土难离。

大海乡小江村80多岁的李开发和胡贵香夫妻,因不习惯城里生活,没有搬迁。政府在老家原址给他们盖了安全住房。

在这些老人看来,祖辈都埋在这里,自己也时日不多,没必要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在进不进城的选择上,他们往往和子女有过和平的讨论,或激烈的争执。
78岁的刘桂芬,原本已搬进了县城新家,但后来又回到了村里。
新房子在11楼,刘桂芬觉得它比村里的悬崖还要笔直陡峭。在新家住了一段时间,她感觉脑袋昏沉,身体出了问题。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家人把她又送回了老家。
老屋已经被拆,女儿向别人借了房子,让她住下调养身体。

大海乡松山村大漆树组78岁的刘桂芬,回到了村里调养。
9月学校开学,孩子要去城里上学,家住小江村大石坪组的孙庆花夫妇,和6个孩子全都会搬走,但老母亲刘丽和例外。
刘丽和性格倔强,自尊心强。返乡收稻谷的老邻居给她带了菜来,她笑着推让,“我在山里找点小米菜(野苋菜)也能吃”。

大海乡小江村大石坪组的刘丽和。

58岁的单身汉孙选金,也是大石坪组少有的,不搬家的村民之一。
几年前,农村危房改造补助2.5万元,孙选金又借了十来万,在村子最高处修建了新房。
村里动员搬迁时,他去会泽新城看过。他认定进城后,自己肯定找不到工作,不如留在村里种地养羊,慢慢存钱还账。
村民小组长师祖芬劝他,“不搬的话,以后你连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孙选金说,没办法,就这样了。
孙选金家的周围,其他搬迁户家的石头房子已被推倒,这个被抛弃的村庄,正在一天天走向荒芜。

大海乡小江村大石坪组的施祖学,已领到新城新房钥匙,打算年底搬迁,对老家他心存不舍。
大漆树组的小组长高仕金,曾搬进城里,“感觉住不习惯,也没有喜欢的工作”,他回到老家,继续种烟叶。
他住在选择不不搬的女友家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观点,认为既然是农村人,还是要以土地为生。
高仕金说,他常看见有人从新城走路回来,种地、照顾牲畜,下午再走回去,“有的是为生活,有的是一种习惯”。

大海乡的高仕山搬进了城里后,返回村里打理庄稼、照顾牲口。
小江村大石坪组的村民付文明,因身材瘦小,绰号“小猴子”。
搬进新城后,他在新城边缘,租了个民房修摩托车和电器,开张20多天了,虽然只收了100多元,但他相信,以后生意会好起来。
70多岁的父母在新家住了一个晚上,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回去了。
付文明说,和父母不同,他是个爱热闹的人,他喜欢城里的生活。
再过几天,“我们还要回一趟老家,收自己的谷子”,他说,这可能是他收割的最后一季谷子了。

“小猴子”付文明一家三口搬进了新城。

几近“无人之境”的山中村落,其间偶见老房升起炊烟,听见几声犬吠。
邻居们都搬走后,家住白石岩组的孙绍林,和母亲仍在老屋生活。孙绍林已经领了新房的钥匙,“在这里也生活不了多久了”,他说,他准备把家里的牛、羊还有家禽,卖一个好价钱,以后再搬迁。
卖牲口的钱,一部分作为家人的生活费,一部分作为外出打工的盘缠。

大海乡梨树坪村大漆树组地处泥石流灾害区,随泥石流数次搬迁,形成现在的布局
白沙坡组,人送“首富”绰号的李春云,也选择了不搬。
和那些老人不同,他留下,是为了自己的“事业”。他和朋友在小江断裂带谷底开出了近200亩土地,搞现代种植,种芋头、种玉米,自己干,忙的时候也雇人。
李春云说,这些地离不开人,加上他还有贷款,赔不起。“不是不想搬,是不能搬”。

大海乡小江村白沙坡组被不稳定山体环抱,曾发生多次泥石流灾害,村子被迫逐步外移。

大海乡小江村大石坪组的李春福已搬到新城,他临时回来采挖已成熟的花生。

从山村到城市,对困居深山数十年的村民来说,无疑是一个新的开始。
年轻人们相信,在新的天地里,他们将拥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生活的条件,而自己的子女,也将摆脱父辈的命运,走上一条全不同的路。
而对一些老年人来说,城市固然好,但自己已习惯山里的生活、和贫困相处的日子,生于此,葬于此,或许是他们的人生规划里,代表圆满的一个闭环。
另据资料,搬迁前,村民建房、采石、采砂、取土、生活用柴,对生态环境影响较大;迁出后,原有25度以上坡耕地退耕还林5326亩,土壤侵蚀强度下降,局部森林覆盖率可提高3.5%。
总之,无论选择搬,或是不搬,对大山来说,结局都是一样的——它的居民终会离去,而它将归于平静。

海乡小江村大石坪组村民大部分进城了,老屋陆续拆迁。6户人家根据个人意愿,没有搬迁。



第3811期 

摄影&撰文 | 陈杰 刘旻 李强
设计 | 杜小娟 编辑 | 匡匡 夏天
联合出品 | 腾讯公益 腾讯新闻 新京报
鸣谢 | 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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