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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本不该和艺术扯上关系的人丨缝隙里的人

腾讯新闻 中国人的一天 2022-05-11

大城市里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因特殊的职业或身份,邂逅了与其相距甚远的另一个阶层,他们在人群的边界,得到展望他者和回望自身的机会。71岁的陈少勤便是其中一位。做了8年家庭妇女后,陈少勤在当代美术馆里当上了导览员。接触艺术、艺术家,她说这是难得的荣幸。艺术最初是她带孙女时的消遣,又在她遭遇晚年变故时成了精神支柱。这是一个被艺术慰藉的普通人,普通人也为艺术贡献了特殊的价值。

近期,腾讯新闻·中国人的一天栏目将推出系列人物纪录片《缝隙里的人》,今天推出第一期。我们希望在时代当下,窥见另一种人生。


陈少勤上过11家媒体的报道,都是因为她在美术馆里讲当代艺术。71岁的老太太自己统计着这个数字,她最看重的是《人民日报》和《中国青年报》。

媒体为什么关注她?2017年,她在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给观众讲解“例外状态”联展,那时的一段对话挺说明问题。

一对美国夫妇听完导览来问她的身份:

Are you an artist?(你是艺术家吗?)

No.(不是。)

Are you a teacher?(你是老师吗?)

No.(不是。)

Are you……i don't know.(你是……我不知道了。)

I am a housewife.(我是家庭妇女。)

在场的人就笑。

这是陈少勤愿意讲的事情。她不是那种严肃的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斑点和皱纹爬到脸上,身高从158cm缩水到156cm,陈少勤把头发染黑,在脑后梳成一个小揪揪,穿上刚过膝盖的牛仔裙和露脚面的皮鞋,一眼看去仍是个老人了。她说起这些容光焕发,一笑露出嘴角的两个酒窝,甜甜的,还有少女时期的影子。

那个展览的全称是“例外状态:中国境况与艺术考察2017”,展览的介绍很晦涩:立足于中国在全球化语境中的现实境况,探讨“艺术”作为一种表达与行动的媒介,如何应对某种脆弱、动荡而变化莫测的世界局势,即持续酝酿、演变的“例外状态”。

展厅能看见两块显示着南北半球台风实时预警图的显示器、吸附在一块大铁板上的磁铁屑,还能透过墙上凿的洞,观看捏造出来的互联网品牌战略计划书……观众走进来,思考展览的学术性、艺术家对社会的观察,或者看稀奇拍照打卡。

陈少勤能给人们解读那些作品。

艺术家曹斐“曹斐:时代舞台”开展前,陈少勤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入口处等待观众进场。

她愿意说的另一件事更了不起,陈少勤曾跟曾梵志一起吃过饭。

曾梵志是谁?中国举足轻重的当代艺术家。2018年,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当代艺术馆UCCA举办慈善晚宴,专门在义拍环节里增加了体验拍卖竞拍与艺术家共进晚餐的机会,这位艺术家就是曾梵志,他的一幅作品曾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中以1.6亿港元落槌,加上佣金共计1.8亿,这让他成为当时亚洲当代艺术品成交价最高的艺术家。

陈少勤和他吃饭是在2016年冬天。那时,曾梵志刚在UCCA办完个人大展“曾梵志:散步”,导览志愿者们接到通知,艺术家做东办庆功晚宴,工时达到一定数目的志愿者也在受邀之列。

数目具体是多少陈少勤已经忘了。她是UCCA年纪最大、工时最长的导览员——她加入之前,馆方写过一篇介绍志愿者的推送文章,15个人里5个是艺术史专业的学生,另有3人是学艺术和设计相关专业的。他们都很年轻。陈少勤统计着,自己在曾梵志个展的导览工时超过200小时、徐冰个展的导览工时有300小时,“我是别人的十倍。”

观众展示所拍摄的陈少勤,她在导览工作中极为投入。

晚宴是在诺金酒店吃的西餐自助。志愿者们事先商量好,不抢主桌、围着年纪最大的陈少勤落座,还推选她做代表跟艺术家道谢。“有理有节、自知之明”,陈少勤挺满意。晚宴上来了艺术家的家人和合作方、美术馆的工作人员,还有很多她不认识的人。

曾梵志的“散步”是陈少勤导览的第一个展,每次展前都有艺术家或策展人给导览员做讲解,她听到了曾梵志对作品的解读。“殊荣”,陈少勤说。接触艺术、又和艺术家有了接触,这是难得的荣幸,本来她是不应当和这些扯上关系的。

2008年,陈少勤从厦门搬到北京带孙女,从CCTV-9上看到北京有个798艺术区,里边有好吃的红烧肉饭馆。她和儿子一家就住在望京的商住两用公寓,离798步行800米,两岁的孙女在园区对面上幼儿园。每天下午3点,接了孙女,祖孙俩就去798瞎逛,回到家电饭煲里的稀饭熟了,她把红烧肉烧好,炒个青菜和豆干,等着儿子媳妇下班吃晚饭。

陈少勤连画廊是什么都不知道。走在园区里,她觉得装置作品乱七八糟,进UCCA是因为门口的三只红色恐龙。她去前台拿小册子,读了展览资料。那还是2010年,陈少勤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花500元办了一张会员卡。

798艺术区的新展览陈少勤都会去看。

收到做导览的邀请是陈少勤成为会员的第6年,那年,她已经67岁了。发现她的人是当时UCCA导览志愿者的负责人王梓。

陈少勤把这件事情看得很重。2016年9月12号,距离曾梵志的展览开幕还有7天,王梓的邮箱里收到了她的个人简历,格式工整,口吻恭敬。开头称“尊敬的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后边写道:很高兴有机会成为艺术中心的志愿者,很高兴有机会学习怎样做一名合格的讲解员,很荣幸亲耳聆听艺术家和各位老师的教导。

她的个人简介里有别人履历中不易见到的字眼:

厦门小学、初中

1969年上山下乡知青

1971-1980 工人

1981-2008 外贸公司 

1987年自学通过高等教育英语考试

……

她把馆里发的资料认认真真读完,又上网查信息。那时,孙女上了小学,每天9点睡觉,陈少勤等她睡后,便花两个小时看资料。第二天做完早饭买了菜,她又敲键盘查信息,再去打印店打印。

她还没讲,王梓就觉得没问题。第一次导览时,陈少勤提前到达,王梓推开休息室的门看到她坐在里边拿着文件夹,A4纸上写满了字,中英文双语的,除了展品信息还有打印出来的引申内容、类比作品。

“本来想能过关就不错,拿到材料判断自己是中等。开讲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好坏,观众说好就来劲了。”她的讲解有时慷慨激昂,手成铲状向斜上方伸出,直指画作;时而轻松诙谐,拿自己打趣:“一个小时之前,我还和锅碗瓢盆在一起。”总有观众愿意认她做导游,带自己在艺术中游览。

陈少勤在馆里出了名。“曾梵志:散步”个展招募志愿者的时候报名人数超过300人,经过筛选,开幕前的志愿者大合影上还有近100人,乌泱泱一大片。曾梵志本人也听过她的导览,很喜欢,来了朋友便请她做讲解。

讲艺术家生平,陈少勤总能说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曾梵志给她放了水——朋友蔡国强(另一位举足轻重的当代艺术家)来看展览,两人聊天时允许她旁听。

陈少勤向观众讲解展览作品。

有观众跟艺术家合影,说“曾老师你考大学考了5次,我考6次”,曾梵志回,你还比我多一次。曾梵志跟蔡国强讲,自己去参加广州双年展,报名费是360元,“在1992年是很大的钱,老爸老妈的工资加起来凑给我去参加的”,得了优秀奖,1万元奖金他只拿到6000……

“我连每句话都记得”,陈少勤说这些也笑,露两个酒窝,带点窃喜,显得很活泼:“有一张画叫《夜》,他跟蔡国强说,‘这个我签字是用两支笔,我激动的时候就拿两支笔来签’。”那幅画上艺术家的签名是双重笔道。 

展览为期两个月,她在馆外出了名。先是798的管委会主任发朋友圈称赞,然后王梓写了一篇推送文章,发在官方公众号,标题是《当你70岁的时候,你还会讲艺术么?》,阅读量过万。

“散步”展览的出口前有一幅画,叫《江山如此多娇》。画幅狭长,幽暗的光里画了很多蜿蜒的藤蔓和树枝,这是整个展览的结尾。陈少勤对这幅画的讲解让王梓印象深刻——画作与人民大会堂里的巨幅山水同名,她引用了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雪》里的句子:“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具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今年是陈少勤做导览志愿者的第5年,发生了3件她没想到的事情:她当了评委,验证了自己的商业价值,还做过全球直播。

生活的另一面,一场家庭财富纠纷让她在晚年陷入孤独。家长里短是讲不清的,陈少勤偶尔回顾自己在争吵时受到的攻击,儿子说:“你就是印钞机,你的钞票变为我的钞票你就退出历史舞台了。”她说:“我就是印钞机。风里雨里的在幼儿园、小学门口(接孙女),别人都有爷爷奶奶轮流,我一个人全扛,所以都不能生病。”

在退休那年她拿1000元的退休金,涨了17次,现在将近4000元。陈少勤生活里最大的问题是房租。她搬出了一家人一起居住的公寓,住进离798园区8站地的回迁房小区。儿子为她租下一层的一居室,房租付了一年,她为儿子是否继续支付租金担着心。搬出去住,她也就甩开了家务和带孙女的任务,艺术成了最要紧的事情,得花上全部时间。

她的身份转变从年初开始,艺术资讯平台“Hi艺术”评选2020年度艺术家榜单,邀请了将近40个人参与票选,“陈少勤阿姨”的名字和一堆策展人、学者、藏家和媒体人并列;她受邀为开拍国际做拍品预展导赏,收到3000元红包;艺术品拍卖APP“ARTPro”做全球会员直播,她是神秘嘉宾。

陈少勤手抄她喜欢的艺术家王光乐语录。

孙女即将过15岁生日,陈少勤写了封信,阿嬷向宝贝道贺,告诉她自己的进步。但儿媳带着孩子出走了,信不知向何处投递。信里写道:

骐骐宝贝……直到今天快两年没见到你了,梦中常常出现笑意盈盈亭亭玉玉的那个美丽的影子。从幼儿园到小学陪伴你上学,照顾你的日常,非常幸福……

她为孙女抄写了诗人里尔克的《前进》:

我的内在生命于是更响亮地重新吼起来

宛如登上更辽阔的河岸

万物于我愈益亲近

图像愈益鲜明

我感到自己更加属意未名境界

我凭感官鸟攀

从橡树飞上多风的云间

我觉得如足踏鱼背

没入池波倒映的青天

信的最末一句是:“我们共同进步,如果有需要什么关于艺术的书或画册随时告诉我。”

2008年从厦门来到北京,是陈少勤家一场合力完成的举家迁徙。

这是一个经济相当宽裕的中产家庭。她这样讲述自己的生活:靠开外贸公司赚下了4套房,一套65平方的两室一厅是单位的福利房;3套自己做生意买下的商品房,大的有150平的复式,小的是一房一厅。享有这笔财富的只有她和独子、儿媳、小孙女四人。

家族迁徙是为谋求更好的发展,儿媳的哥哥在北京立了足,要把父母接走,劝妹妹也来京定居。迁徙计划定得很周密:儿子辞职考研,拿北京的学生集体户口;读研的两年时间里倒腾房子,儿媳找到工作,一家人搬进北京;毕了业把儿子送去当村官,赶在孙女小学开学前拿到正式户口。

然后陈少勤将度过安定晚年,这是她应得的。

壮年时期,她曾有理想,“要改变家里”——小时候一家7口住20平方的房子,5兄妹横着挤睡一张床,她想“如果我能买得起,房子一定要大”。梦想实现了,人生的阶段性任务也完成了:家里有车有房,儿子成家生了宝宝,自己还不算太老,正合适带孩子。她计划把孩子带到读初中,在自己将近70岁的时候告老还乡,回厦门养老。

陈少勤的前半生几乎直线上升。第一次阶层跃升可以追溯到小学,乒乓球教练汤重炫是改变她人生的人物之一。他说陈少勤眼睛里有求胜欲。陈少勤那时不懂求胜欲,她是爱站出来的孩子——家里的大姐是不能害羞的,她刚读小学就会帮摆摊的爸爸收账。

1963年,庄则栋在世乒赛上获得了男子单打冠军,那是乒乓的时代。厦门市委要办当地建国以来的第一个乒乓球班,比赛名额下发到区办的“大中小学”,6年级的陈少勤举手报了名。学校连球台都没有,老师问,你怎么会的?她说跟别的小孩在八仙桌上打过。

在比赛上,她赢了其他孩子,被汤重炫选中。球队6男6女,其他人都是实验小学的学生,她也转学进了这所省重点。校园很气派,除了球桌还有田径场。转学第一天,她在台上自我介绍,觉得台下都是大官的孩子,给老师鞠完躬又给同学鞠躬。同学家住三四百平方米房子,玩过家家她总扮丫鬟。

陈少勤15岁左右时的老照片。

升上初中,乒乓球班的训练基地在一中,厦门最好的中学。福建省队动员她做专业运动员,她却考虑着成绩不错的自己是不是该去读高中。初三那年,她加入了军管委员会的宣传队,又在69年上山下乡,去了闽西古田村的步云公社。那是真正的深山,要挑粮食干农活,饿肚子是家常便饭。两年后,龙岩汽车修配厂来招工,第一个问题是谁有特长,她举手——乒乓球和宣传队的经历让她成了20多个厦门知青里第一批回城的人。

那是工农兵的时代,工人光荣、士兵受崇拜。陈少勤进车间当了钳工,动不动就去比赛,参加全省汽车行业巡演。她24岁结婚,工人小陈嫁给了复员士兵小郑。他们是中小学同学,小郑练田径,考中学的时候数学满分,是高干子弟。

高干子弟小郑说,找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才能过得很好。时代共性的苦不算苦,婚后两人分居两地,丈夫随公公调到了江西南昌,陈少勤却留在了龙岩。怀了孕,她也需要天天上班、住集体宿舍。她独自坐绿皮火车去南昌待产,穿个大号军装,解开最底下的扣子露出大肚子,在硬座上坐四五个小时才补上卧铺。孩子胎位不正,她用针灸麻醉五大花绑着剖腹生下两个家族的第一个孙辈。1977年,她调动工作进了江西的柴油机厂,那时儿子已经两岁了。

在南昌的生活逐渐优渥起来,她从车间工人变成办公室描图员,搬进三层小楼居住:一层住阿姨跟警卫员,二层住公婆跟大哥一家,她的小家庭独享三楼的两房一厅。丈夫喜欢电子产品,改革开放后跟人合资做打印机代理商。家里不缺钱,票证从不是难事,总能用上最新电器。

陈少勤的思想从那时活络起来,她觉得,“总不能从现在一直到五六十岁还是工人。”80年代,电视上能看到世界,出国是最时髦的事。陈少勤便跟着节目学英文,看《英文900句》、《follow me》,报名电视自考。

陈少勤向观众展示她的备展手册。

她从《参考消息》上看到江西省经贸厅招聘外贸人员。1981年8月,31岁的陈少勤报了名,骑着一辆红色自行车去考试,路上还摔了一跤。试卷上的外语涉及汇率差、商行谈判索赔,她只考了38分。然而,陈少勤还是收到了面试通知,上边写着3个数据:本次参加考试的人数将近2000人、取100名参加面试,录取分数线是30分——那个年代懂外贸英语的人太少了,她最终被录用。

她从工厂的老式办公室搬进外贸写字楼,第一个职位在单证科,在银行和客户之间负责单据核验,几年之后便转去跑业务。陈少勤认认真真、勤勤恳恳,做单证6年没出过错,跑业务第一年就是冠军——她的诀窍是下班之后多留一会儿,时差关系,这样便能接到更多的客户电话。

在她的人生上升期里,重要的转折发生在1990年的广交会——会上,她签单特别多,被厦门的外贸公司看中挖角,“连房子带儿子读书都给解决”。那是她的第一次举家迁徙,陈少勤破格当了外贸公司的业务经理。

她是外贸的行业精英、高干家庭的妻子、妈妈最省心的女儿。

变故发生在1997年,她在家接到个女人的电话,对方开口就是“我们那个房子……”女人是丈夫的朋友,一个比他大12岁的医生。陈少勤没吭声,往下听,放下电话去问丈夫,“你跟别人买了房子?”婚外情曝光,婚姻的幸福戛然而止。

陈少勤在街边休息。

那个年代,先提离婚的人受道德指责。丈夫提了离婚,不愿分财产,要求不走法律途径,陈少勤同意了。她的事业正在起飞,她听从香港客户的投资建议,攒下钱就买房,把房都写在了儿子名下。1998年,陈少勤的瑞奇达贸易公司成立,儿子毕业后进了自家公司,公司一共5人,母子俩股份7:3划分。一年之后,公司扩大为进出口贸易公司,有了进口权。

2000年,陈少勤公证离婚,低落了个把月,但一切还是照计划进行:厦门的房卖了3套,在北京买下一套合家居住的公寓,和一套33平米的学区房;厦门剩下的一套房出租,租金当家庭的伙食费。北京的房价正在攀升边缘,学区房买下一周就涨了5万。迁徙当年3月份,儿子拿了户口,陈少勤回厦门给他办手续,5月孙女登记入园,7月开学。她关停了公司业务,通过合作方陆陆续续做着尾单,两年后还清了所有房贷。

这一年,陈少勤50岁。16年后,她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挫折,事情的起因却也是房子。陈少勤卖房投资的观念和儿子相左,挣下房产的人失去了对财富的掌控权,一家人不欢而散——她人生最大的成就现在成了最大的困境。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什么都没错。我没什么愧疚的。”陈少勤自问自答。她说自己只能在不好的状态下寻求好的平衡点:“只能像林风眠说的,艺术是他苦难生活的调节剂。”

似乎是命中注定般,陈少勤的命运与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有着些许微妙的巧合。2007年,就在陈少勤筹备家族迁徙的时候,比利时人尤伦斯来到北京,在798艺术区开设了一家当代艺术机构。2016年,陈少勤正处于家庭变故的难关时,这家已是中国“教父级”当代美术馆的机构,也正经历最大的危机。

这里有一些陈少勤不知道的事。那年最重要的劳森伯格大展开幕前,馆内开了三天会,20几个人分小组讨论推广方式。重大的决策是美术馆要不要提升票价——美术馆小众、学术,UCCA过去的票价是15元,每周四免费。

改变的地方是机构模式,刚开馆那几年,美术馆很少考虑营收,资金来自尤伦斯夫妇。2011年,尤伦斯夫妇大量出售藏品,引发国内艺术圈的震荡,他们对美术馆的资助也逐渐减少。接下来的4年,馆长田霏宇和当时的CEO薛梅都在尝试美术馆转型,“让这个地方能活下来。”

大展开幕两周,尤伦斯夫妇宣布出售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这家美术馆的动荡开始了。

今年UCCA的员工人数是182人,但那两年,展馆只剩50个员工在苦苦支撑。UCCA经历了一场尤为艰难的资质资本层面的变革,以及市场对机构的公信力考验。公共层面,迫切的任务是让美术馆和公众的连接更紧密——在推广和解说的体验上,志愿者变得更重要。

那一年,CEO薛梅让原本负责电影项目的王梓接手导览志愿者工作,任务是让志愿者人数突破100、挖掘更多普通人参与其中。

薛梅说了一句话令人感动的话,“艺术是为了人民的”。美术馆的存在是为了让大众走进来,讲解员不一定都是精英、高知海归,为什么老年人不可以,为什么残疾人不可以,为什么小朋友不可以?讲解员来自大众,他们就能够接近大众。

为了能更好的导览,陈少勤在导览“时代舞台”前观看了展中出现的所有视频。

任务很难。王梓去附近的社区老年活动室找人,游说大家“来看看艺术”。他给老人们送纪念品,艺术机构的纪念品不过是帆布袋冰箱贴笔记本,根本没人在意。

那时,UCCA播放了英国国家剧院的戏剧影像,全英文原版,陈少勤是唯一一个老年观众。散场之后,王梓把她拦住,“我们在招志愿者,您有没有兴趣试一下?”陈少勤拒绝了,“都是老太婆了”。王梓劝她,你肯定没问题,你在这个年龄层肯定是比较有知识的——他和很多人一样,以为陈少勤是高级知识分子。王梓一心想把老太太留住,保证给陈少勤免去筛选过程和讲解前的考试,“如果不行我们再练,哪怕讲得简单一点。”

陈少勤动了心——当代艺术是最先锋的事。

不久之后,“设计改革:国际饭店与中国建筑”展览在UCCA开幕,保安杨超看见一个老太太跟女孩搭话,女孩坐着翻看展品,老太太过去给她讲解。杨超想,这个老太太怎么懂这些东西?那是陈少勤尝试的开端,后来就有了UCCA的导览志愿者陈少勤。

UCCA年度大展“成为安迪·沃霍尔”上,陈少勤拿出自己制作的册子为观众详细讲解。

2017年,杜英临在“例外状态”展时加入UCCA的观众体验部,是志愿者项目的总负责人。刚入职,就有人告诉她“那是陈阿姨”,后来这句话她听了很多遍。

杜英临的第一个任务是“保证每天有一场导览”。那时志愿者不定时前来,导览员要戴着工牌找观众,询问是否需要讲解。陈少勤厉害的地方是能带动观众,她一开始讲解就“像一个磁铁一样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也有不喜欢陈少勤的观众。有人跟保安说她的声音太大,有人当面跟她说,陈少勤马上就改:“做服务行业的,先讲‘是’就不会吵架,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陈少勤年轻时接受英语培训,被告知要多用“you”,少用“I”。她记住了,把别人看成是服务对象没坏处的。

杜英临说:“阿姨像一张名片,一个很大的作用,就是让大家觉得当代艺术不一定要年轻才可以搞。很多人有一种偏见,觉得艺术是年轻人的东西,是门槛很高的东西。”田霏宇看到的更多:美国很成熟的美术馆里,导览员的主要成员都是陈少勤的年龄——有钱有闲,还很认真。

陈少勤被媒体关注,田霏宇说:“她获得的这些都是应该的,我很为她高兴。”他不评论她的讲解风格和艺术观念,但陈少勤亲民、具有中国的时代风格。进入公共的文化记忆是一个展览最伟大的目标,很少能真正的做到,“最现实的一步是让人走进来。”

2020年1月,陈少勤回老家过春节,在鼓浪屿上拍一棵树,镜头中跑出一头黑狗,绿眼睛,她吓了一跳,一屁股蹲在地上,疼得走不了路。打了120又换110,警察用电瓶车把她送到船上,船员把她运到厦门的打车点,她自己挪上座位等车。撑了一晚上去医院拍片,连接腰胯的骨头碎了,必须做手术换关节。儿子从北京赶来签字,给陈少勤选了贵的进口陶瓷关节。

疫情来了,母子在厦门困了5个月,那是他们关系最亲近的时候。术后7天,儿子住进病房照料她起夜,出了院给她煮三餐,带她散步晒太阳……5月9号,她从厦门回了北京,一进家门就发现孙女不见了,家里的东西也少了。儿子说母女搬出去住了,孙女中考要安静。陈少勤发了脾气却无济于事——事情儿子早就知道,却编了理由骗她,母女的去处陈少勤至今不知。

小辈的事情,她有自己的看法和推断,也有不知道的事。其中她知道部分的是,2016年之后,第二年小夫妻又卖了一次房,继续吵架,第三年再卖再吵。吵了三四年,2019年两个人守在厦门卖房,儿子答应分给儿媳四分之一,回来却又说“骗你的啦,你好骗”,一分钱都没给。

儿媳搬出了公寓,儿子过得也不好,白天睡觉,晚上喝酒打游戏。

陈少勤在海边。

陈少勤成了独居老人。一居室里,客厅摆着一张书桌,试管样的花瓶里用楼下摘的浅紫色野花和草叶装饰。导览用的资料文件夹从电视柜延伸到阳台的书架上,和画册摞在一起。有一个橘色文件夹的专属于孙女,装着她从小到大的照片,按年份排序,像艺术家的作品资料一样,每张单独封在一片塑料膜里。其中有几页,记录着尤伦斯招募小小导览员时,孙女考了满分,祖孙俩一起给苏富比的总裁导览。

陈少勤把自己的家事告诉弟弟妹妹,又托他们转告妈妈,强调自己的生活还行,算报平安。过去她是妈妈最省心的女儿,现在妈妈健在是她的精神寄托。

另一个精神寄托还是艺术。陈少勤在艺术圈内受到认同,她在北京当代艺博会上看见王光乐,旁边一群媒体跟他打招呼,他却走过来给媒体介绍:这是我家陈姨,我不用看都能知道是她。她崇拜艺术家邱志杰,邱志杰也放水给她独家的故事。如果不是新冠,他要安排一场“中央美院的院长跟陈阿姨的对话”的节目。陈少勤问,“你那么大胆不怕掉价?”邱志杰却说,你是艺术生态圈的一个很好的榜样,爱艺术要真爱才会出成果。

通常,陈少琴的备展手册里会包含她提前半年开始准备的资料。

UCCA的导览志愿者有工时奖励制度,工时高的人会得到画册或者展览的衍生品。陈少勤基本上每年都是工时第一。现在她最在乎的奖励是展览门票,798艺术区的画廊、美术馆她都熟悉,去很多地方看展览不需要票,但她要回报别人,她靠工时兑换了门票,请别人去UCCA听自己导览。

2019年夏天,798的艺栈画廊橱窗里摆了一本1930年代翻译的毕加索著作。陈少勤隔着老远就盯着看,画廊老板丁韵秋问她,你对这个书感兴趣?丁韵秋65岁了,书是她大伯的译著。她大伯丁天缺是杭州艺术专科学校(今中国美术学院)第一批学生,赵无极的同班同学。

她和陈少勤成了点头之交。丁韵秋出生于香港,在法国生活过几十年,退休前是法国建筑设计公司的驻华代表。60岁之后,丁开始开艺栈,每年给大伯做个展,“给老爷子做点事,拼尽全力让他恢复到应有的位置。”她说自己开画廊已经赔了几百万,“我赔着挺高兴的,精神层面做我想做的事我不后悔。”

她们年纪相仿,丁韵秋每天在艺栈整理大伯的资料画作,后来陈少勤也在这里做导览,熟识起来又帮她卖画。从前她总是一个人吃饭,现在可以跟陈少勤搭伴,两人的关系又深了一层。

陈少勤叫她丁老师,“丁老师什么都要用好的。”陈少勤年轻时去过欧洲出差,但一次美术馆的大门都没进过,纯美盲一个;而丁韵秋从小喜欢艺术,不仅逛美术馆,在巴黎就开过一个很小的画廊。

在导览时,陈少勤自己的身影也融入了艺术品中。

现在陈少勤不停学新知识,认识新的人。她的朋友圈有策展人、艺术家、作家、观众;微信里有小学群、农友群、工友群、乒乓球群和家族群。

朋友很多,但家事却无处可诉。

丁韵秋问她什么时候带孙女来看展览,她面露难色。两人聊起陈少勤的家事,丁韵秋也讲讲自己身边老年人类似的故事。她听这些事情,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孤独。

但在美术馆里,陈少勤对艺术的热情是受期待、被需要的。她创造的价值总能迅速得到反馈,每场导览结束观众都给她鼓掌。常有人留下来跟她聊天,问下次导览的日期。

2019年夏天的毕加索大展上,有观众(后来她知道他是哈佛大学毕业的精英)来加陈少勤的微信,要让父母听她的导览。后来这个展览母子俩看了好几次,还带来了邻居和朋友。

那位妈妈托儿子给她发来观后感,称她“陈老师”:“您声情并茂、深入浅出和生动精准的解说,在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有担当、天才而平民的毕加索……在结束语处,我分明看见了两条生命之线——一条是世界的西班牙毕加索的,在此画上了休止符;另一条是中国的美说届的毕加索陈(阿姨)您的。您本身就是一曲热情奔放、自强不息的励志之歌,给我们关于生命的无限启迪。”

这半年陈少勤回过两次公寓,取搬家时落下的档案,“儿子瘦了很多,1米8的人弯成一条,像个老头。”

“现在健康最重要,艺术第二”,她这么叮嘱自己。艺术让她陶醉其中,曾是业余爱好与精神慰藉。可今年不同了,5月,她开始在丁韵秋的画廊里偶有收入。陈少勤还听人建议,带粉丝逛798收费讲解,一个观展团6-8个人,看4个展收费100多,小画廊靠她刷脸免票。拍卖公司也找她了,甚至有新艺术家让她帮忙联系首展。

陈少勤跟记者发微信分享喜悦,讨论她会不会变成策展人,“如果事成了,我就挂这个头衔再开始,再努力。”现在,艺术让陈少勤有点想法了——她想动员艺术家把书法作品授权给自己做艺术衍生品,“不一定能成功,反正不成功对我没影响。”

她想起自己做外贸时的工厂资源,10年没联系过了。当年的工厂由父亲传给儿子,留下过一句话,“陈少勤是一辈子可以交的客户。”

艺术家王光乐的项目,“作品的公寓—一个前置的货仓”,用集装箱改造抽拉式展位,小空间里可以展示很多画作,她着迷得不得了。

她想,如果艺术家一直不把它商业化,“我去申请专利,开个小小的画廊,把它变成在学校遍地开花的美术馆,专门摆年轻人的第一轮的画作”。前置仓占地只要20平方米,租金肯定不贵,到时候她不仅是讲解员还是销售员。

买卖是来钱的,她又能养活自己了。

陈少勤坐在艺术区的路阶上休息。

第三重要的事呢?

夏天的时候,陈少勤跟儿子联系了一次,家里煤气没有了,问他怎么买。儿子说,去建行,带着卡买。她折腾半天卡插进去还是没字儿。陈少勤给电表换新电池,电表开始发烫,她怀疑电池的方向放错了,但自己不敢再动。她叫儿子来,儿子答,你再找个人。

陈少勤打社区电话找人维修。电池很快装好了,上门维修的人说,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你家的孩子呢?陈少勤说,上班去了。

家里有煤气了,这天她又能做饭了。

(注:本次采访未联系到陈少勤的儿子一家,关于家庭的回忆来自陈少勤的阐述。)

第3968期

视频 | Project8

采访撰文 | 徐沉沉

编辑 | 李铁林

出品 | 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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