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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文学翻译

2015-10-20 罗大冈 人民文学出版社外国文学

本文原载于《翻译通讯》1983年01期,转载须事前申请。作者言论不代表本公众号观点。封面图片来自网络。



编辑的话


小编少年时有志于翻译(当然现在也奋斗在文学翻译第一线),曾经是“归化派”的狂热粉丝;久之,年齿日增,又觉得“异化派”大有道理,觉得中国固有的语言确乎需要改造;现在呢,只认“好”与“妙”,不怎么理会“归”与“异”了。

为了做“中国翻译家译丛”的微信,小编钩沉期刊旧文,翻出了罗大冈先生的这篇谈翻译的文章,非常有意思。罗先生认为“神似”和“形似”是一种辩证关系,如果外语不精通,就根本摸不清原著的“神”在何处,还怎样能做到“神似”呢?这篇文章语言简单平实,说理一清二楚,这是看透了问题的人能写出来的文章。

顺便说个逸事。“文革”期间,有人给罗大冈先生写信,把名字写成了“罗大网”,惹得罗先生大发脾气。网比冈多了两画,真真不求形似,可神却更不似。同理,海明威的The Old Man and the Sea,翻译成《老人与海》,雄浑,悲壮;要是翻译成“老汉与海”呢?


漫谈文学翻译


文/罗大冈

三十多年来,我虽然翻译了几本法国文学作品,可是为数甚少,质量也不高。我的翻译工作还处于学习过程中。在我国文学翻译界,我只是一名学徒,年逾古稀的老徒工。下边,我谈一点学习中的肤浅体会。

有人说,创作不成则搞翻译,好象搞文学翻译的人都是在创作上失败之后,才不得已而求其次,走上翻译的道路。我想,如果采取这种态度,那末肯定翻译也搞不好。做一名勤勤恳恳的文学翻译工人,既要有学识,又要有才华,既要精通外语,又要精通汉语。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是语言艺术品。一部比较完美的文学译本,应当是两种不同语言(本国语与外国语)相结合的艺术作品。可见,其难度不在创作之下,甚至有过之无不及。

完美的文学翻译价值也不亚于创作,其影响之广有时也可以和创作媲美。在这方面古今中外不乏成例。比如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学者阿弥欧所译的《名人传》(译本出版于1559年),一般认为文学价值超过古希腊史学家普卢塔克的原著。也就是说,阿弥欧的译笔比普卢塔克的原文更美。阿弥欧的《名人传》在法国文学史上一向是作为法国文学名著看待的。普通读者根本不知道《名人传》是译本。十九世纪法国诗人波德莱尔所译美国文学名著《异闻录》的情况与此相似。许多法国人不知道这部书(分上下两册)是译本,以为是波德莱尔的创作,不知道此书原作者是美国诗人爱伦·坡。这部至今常常重版发行、深受读者喜爱的书,在出版社和书店的目录中,都列在波德莱尔名下,根本不注明是波德莱尔翻译的。这和我国某些匆匆忙忙的读者以为《茶花女遗事》《迩茵小传》是林纾(琴南)的著作,有点类似。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创作如此,翻译何尝不是如此。广大读者总是根据译笔评价译本的。通晓外语的读者很少,拿译本去和原著核对的读者更少,可以说基本上没有。所以,一个译本究竟如何,译者有何诀窍使译文那么美妙——今天,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那就是所谓”要神似,不要形似”。在这个问题上,林琴南一向比较坦率,他从不讳言他于外语一无所知,也不否认他的译文和原著不可避免地有很大的出入。他说他一边听人口译,一边秉笔疾书。笔写比口译更快,有时口译者还没有把情节译完,他的笔录一气呵成,已经把故事的结局写出来。这样的“结局”是否符合原作,那就很难说了。林琴南并没有夸耀他“神似”。所以,他的“拂袖而起”这种“神似”的译笔,虽然传为译界笑谈,却没有人加以深责。

林琴南是我国近代首屈一指的文学翻译名家。论时期,他最早,他的第一部译作《巴黎茶花女遗事》译于1898年,出版于1899年。论译品的数量,他最多,一共将近二百种。论影响,他最大。在我国文学翻译史上,林琴南的功绩是不可低估的。不过,他代表的仅仅是我国的初期文学翻译。到了“五四”运动,林译时期宣告结束。“五四”以后的文学翻译进入新的阶段。从那时起,我国的文学翻译一律用白话,不再用文言,这是很大的进步。另一个特点是,从那时起,译者一般都通晓外语,没有人再用口译加笔译的方式,这也是很大的进步。从原文原著直接翻译外国文学名著的例子愈来愈多。例如,当时大量翻译了莫泊桑、都德等法国十九世纪作家的作品,全部是从法文直接翻译的。

然而,应当指出,“五四”以后的我国文学翻译界仍旧余留着相当严重的林派影响。直至今日,我们的文学翻译界仍然不能说已经完全摆脱了林派余风的控制。当今的新林派有一句颇受欢迎的口号,叫做“但求神似,不求形似”。根本意思是说:只要译笔传神,不必拘泥字句与原著是否一致。这种办法恐怕只有少数水平极高的翻译大师能够掌握得恰到好处,对于一般译者,难免产生流弊。有人甚至这样理解:对于原文原著不妨不求甚解,只要译笔漂亮,译本照样可以成为名译,译者照样可以成为名家。就怕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们的文学翻译会倒退到距今八十多年前的林琴南阶段。

诚实的翻译工作者有谁反对译笔能够表达原著的神态呢?我们反对的是“不求形似”。好像“神似”与“形似”是对立的,要“神似”就得牺牲“形似”。这个说法很有问题。如果片面强调“神似’而置“形似”于不顾,很可能名为翻译,实际上是随意改写。我想谁也不至于把“形似”理解为硬译、死译。如果不是把“形似”理解为硬译、死译,那么所谓“神似”与“形似”之间的矛盾,也就不至于严重到“有你没有我,有我没有你”的地步。

理想的翻译应当是“形似”基础上的“神似”,二者辩证地结合,而不是互相排斥。我们反对的是对于原文一知半解、捕风捉影、似是而非的“神似”。我曾经遇到几位有志于文学翻译的青年,他们批评我的“神似”与“形似”结合论是“唱高调”。他们说,他们干脆就是“神似派”。因为那条路最“实际”,最容易“讨好”,最容易成名成家。在今天,还有哪个“傻瓜”愿意一字一句、紧扣原文去搞翻译呢?那叫做“吃力不讨好”。我想,青年朋友们所说的“神似”,可能和翻译名家所提倡的“神似”意义不完全一样。名家所谓要“神似”,不要“形似”,想必不等于公然提倡对于原文可以不求甚解。可是在翻译界的徒工们之间,却不可避免地引起了误会。不少人错误地设想,搞文学翻译只要按照原著的大意用漂亮的汉语写出来就很好了,何必一字一句地紧扣原文呢?关于所谓“漂亮的汉语”,有人主张用那种半文半白,半中半西,充满四六文体的对仗和排比,念起来音调铿锵,琅琅上口的“优美”风格。其实,这种文体在“十年浩劫”期间倒是时髦过一阵,现在已成历史陈迹了。

当然,并非所有徒工都在思想中产生这样的误会。我这个老徒工就不这么想。我认为要认真严肃地从事文学翻译工作,必须精通外语。企图达到“神似”这种极高的目标,必须先具备下列条件:首先,对于作者的生平和思想情况,即使没有条件做比较深入和全面的研究,也要有一个简单扼要的基本概念,对于作品所表达的思想,也需要做比较全面的分析,并且要抓住其中的要点。否则,所谓“神似”仅仅反映了一些表面现象,不能接触到作品的灵魂。我们应该避免形式主义的“神似”。其次,上文已经讲过,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如果不精通外语,根本不知道原文的艺术美表现在何处,不知道在原著中哪些篇章最精采、最关键,不知道哪些段落、哪些字句最传神,是画龙点睛之处。总之,如果外语不精通,就根本摸不清原著的“神”在何处,还怎样能做到“神似”呢?对于外语不但要求彻底理解,而且要能够欣赏语言艺术的魅力,否则,译者自夸“神似”,所根据的无非是他的主观想象,甚至是他的误解。

至于译本的汉语要求流利、文雅,当然也是十分重要的条件。然而,翻译也和创作一样,语言首先要求朴素自然,平易近人,最忌涂脂抹粉,矫揉造作。为此,翻译工作者不但要对外语和外国文学有相当丰富的知识,对于中国语言文学也必须有一定的修养。

一部完美的或比较完美的文学译本,本身就是一部作品。有时译本的价值甚至超过原著。关于这一点,上文已经提及。因此,文学作品的译者不但要有学识,而且也要有才华,有文采。事实上,不是人人都能很好地完成文学翻译这一艰巨任务的。所以,在这方面也不应该过分苛求。翻译得不大理想的译本也有它的用处,至少可以当资料来读,使人知道一点外国文学的概况。何况文学翻译从不完美到比较完美需要有长期的过程,不可能最早的译本就是最完美的。这种现象在各国的文学翻译史上几乎没有例外。林琴南在距今八十多年前翻译出版了小仲马的小说《茶花女》。“五四”以后又有刘半农、夏康农等翻译的《茶花女》小说和剧本。最近,听说国内某些出版社又有两三种《茶花女》新译本准备出版。每一个新译本想必在前人旧译的基础上有所提高。法国翻译中国诗歌也经历了从不完美到渐趋完美的过程。1862年埃维·德·圣德尼侯爵发表他的译本《唐代诗歌》,据说是最早的法译中国诗歌;传教士们的拉丁文译本不计算在内。可是,这部很可能根据传教士的拉丁文材料转译为法语的《唐代诗歌》,将每一首诗译成解释性的散文,对于原诗的内容似乎相当忠实地介绍了一番,可是没有诗意,诗歌的味道一点也没有了。这个译本在当时很受欢迎,著名的文学评论家埃弥尔·蒙代古写了长篇论文介绍并赞扬《唐代诗歌》。可见,它虽不完美,却适合当时读者的需要。每一部文学译本,正和创作一样,是应运而生的,是时代的产物。《唐代诗歌》出版后又过了五年,在1867年的巴黎又出现了一部名为《玉书》的法译中国诗集,译者是女诗人于选德·戈吉耶。她是著名的提倡”为艺术而艺术”的法国诗人丹奥菲尔·戈吉耶的女儿。这位女诗人根本不懂汉语,她请了一个流落在巴黎街头的中国穷文人给她口译,然后她根据口译的记录写成法文诗。她译的中国诗倒是诗味十足的。可惜,不是中国诗的诗味,而是充满当时流行于法国诗坛的时髦诗风。如果用我国翻译界目前流行的口头语来说,《唐代诗歌》的翻译方式可以算作“形似派”,而《玉书》则是地道的“神似派”。两者各有偏向,都不完美。最近半个世纪以来,法国以及瑞士出版的中国诗歌的法语译本,明显地致力于“神”“形”兼顾,有渐趋完美之势;尤其是对中国文学有系统研究的汉学家们的翻译,如前几年去世的法国汉学家德弥维埃尔的译本《中国古典诗选》,是后来居上的例子。由此可见,正因为文学翻译从不完美到比较完美需要一个过程,同一部原著先后出现多种译本,百花齐放,对于提高翻译质量是非常必要的。

我国大规模翻译西方文学,自从林琴南以来已有八十余年的历史。时至今日,应该出现完美的或比较完美的译品,不能再在“神似”与“形似”问题上各持己见,争执不休了。其实所谓“神似”与“形似”都不是比较全面的说法。合理的说法应该是:文学翻译既需要科学研究作为正确理解原著的根据,又必须用艺术手法将所理解、所感受的至理真情加以表现。



《罗大冈译波斯人信札》


《罗大冈译波斯人信札》是孟德斯鸠的书信体哲理小说。这部书通过两个波斯人漫游法国的故事,以书信的形式,借两个波斯人之口,对当时的法国社会,作了细致的观察和出色的批判。作者借具有民主进步思想的郁斯贝克的观察和议论,发表自己对社会、政治、法律、宗教等基本问题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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