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接一簇的巨大白烟,此起彼落地跳跃着,背后便是五六百米宽的河道忽然收缩成四五十米宽的壶口。由五六百米忽然收缩为四五十米的河水们,你拉我扯相挤相撞着集体跳入深渊,年年月月,从远古一直跳到今天,生生跳成声震天下的巨大瀑布。
►遥望跳过壶口向大海奔去的黄河,我不仅暗自发问,黄河为什么非要跳入壶口而不是绕过壶口呢?如果黄河在上游改改方向,不就没有跳向壶口这粉身碎骨灵魂出窍的危险了吗?听人传说,一头肥壮的活猪失足落水,跌入壶口,待到下游浮出时,浑身粗毛已一根不剩了。那么黄河,你面对万丈深渊,是怀着勇士赴汤蹈火的献身精神而跳,还是六神无主而随波逐流的呢?
黄河继续往无底的壶口跳着,跳着,跳得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再跳上岸时,已撞得伤痕累累,浑身流着白色血沫。
那流着白色血沫仍向大海流去的黄河,仿佛默默向揣度他的人说,我只是顺势而行,我还没发现,哪里比壶口更能让我有望奔向大海!
六月里,黄河悄悄地绿了。一个无风的早晨,我从黄河山西一侧逆水步行,又去昨日午后见过一面的壶口看黄河。
此时脚下的黄河正淡淡的绿着,像一条睡在陡窄河槽里的卧龙,一点鼾声也没有。昨日在壶口奔腾翻滚上蹿下跳豪气冲天的黄河,她累得筋疲力尽了吗?她的绿,我是刚刚发现的。昨天在壶口见到的她一直在狂舞,满头披散的银发和一身洁雪似的轻纱,没见丝毫绿意。所以我错觉是被昨天上午刚看过的碧绿汾河弄花了眼:流入黄河的汾河,近年被治理得实在是太清澈碧绿了,所以望着黄河的绿,我不由认真揉揉眼睛,可她仍安然绿着,甚至听不见喘息声,若不是壶口那边飘来断断续续的白沫儿在移动,她真的像条绿龙在河床上睡着了。我回头向隐于河床的下游望去。不很远处,一座长虹样跨接秦晋两省的黄河大桥,俯首凝望着这条似睡非睡的绿龙。远古治水的禹王,通过凿山把淹成一片的秦晋两国疏离开来,但又使得漫漫数里宽的浩荡黄水,一下收于壶口,挤成雄浑不羁的野马群,争先恐后奋不顾身往无底深渊跳去,跳得壶口永远掀动着千万尺狂澜。而今,壶口下游凌空而起的跨河长桥,已把秦晋两省紧紧通连起来了。后来得知,此时黄河流域并非多雨季节,加源头和上游冰雪早已化尽,所以流量小了,流势弱了,泛不起大量黄色泥沙了,黄水便于缓流中变绿,而如卧龙徐徐下游。若在冰雪消融水势滔滔的三、四月间,或大雨连绵季节,黄河定泥沙具下,浊浪滚滚如黄龙奔腾不羁的。
六月里虽然水绿流缓了,但数里外仍可隐隐听得黄河腾跃壶口的呐喊声。越往前走喊声越大,到了近前,轰轰隆隆如远方传来沉闷雷响。于是,梦中翻腾了一夜的壶口瀑布再次浮现眼前:一簇接一簇的巨大白烟,此起彼落地跳跃着,背后便是五六百米宽的河道忽然收缩成四五十米宽的壶口。由五六百米忽然收缩为四五十米的河水们,你拉我扯相挤相撞着集体跳入深渊,年年月月,从远古一直跳到今天,生生跳成声震天下的巨大瀑布。瀑水前赴后继无休无止,激起的漫天水粉,如白烟如滚雾如流云如飞雪,使本无浓云的壶口周围,下着淋漓冷雨一般。我以往见过的庐山瀑布、黄果树瀑布、长白山天池瀑布等特大瀑布,都是悬挂头顶仰望的,唯有黄河壶口瀑布从平地往深渊里跳去:千军万马般的上游来水,千次万次集体从壶口北侧跳下去,再万次千次集体从壶口南侧跳出来,跳得惊心动魄,跳起白烟千万尺。那冲天飞扬的千万尺白烟,仿佛黄河出窍的灵魂,欢腾着,呼喊着,据说,晴天朗日下还会在壶口上空跳出万丈彩虹。那壮丽的景象正如古今诗句所云:“昆仑下九曲,到此一壶倾”(田际康);“入中不见出,忽有云烟生”(刘龙光);“收来一曲水,放出半天云”(南鹏);“水底有龙掀巨浪,岸旁无雨挂长虹”(张应春);“黄河天下险,壶口最惊人”(胡绳)······
昨下午天阴日不朗,我没有看到彩虹,今早天晴气朗太阳却未出,遗憾此行彩虹我是看不到了。但黄河出窍的壮美灵魂在壶口狂欢闪跃之后,重归卧于河床的龙体再悄悄向大海奔去的情景,我却看得真真切切。这般气势,与五年前在美国一侧看过的尼亚加拉大瀑布有几分相似。美国与加拿大共有且闻名世界的西方大瀑布,气势似比壶口瀑布还大些,但,我们的壶口,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文化之渊,源远流长,是炎黄祖先的发祥之地。三皇五帝和人祖山可以作证,大禹治水来过这里,孔子观“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来过这里,郦道元注水経来过这里,徐侠客写游记也来过这里......古往今来的文人政客更屡屡屈尊来过这里留墨,使得壶口成为一个伟大民族的文明之渊。
遥望跳过壶口向大海奔去的黄河,我不仅暗自发问,黄河为什么非要跳入壶口而不是绕过壶口呢?如果黄河在上游改改方向,不就没有跳向壶口这粉身碎骨灵魂出窍的危险了吗?听人传说,一头肥壮的活猪失足落水,跌入壶口,待到下游浮出时,浑身粗毛已一根不剩了。那么黄河,你面对万丈深渊,是怀着勇士赴汤蹈火的献身精神而跳,还是六神无主而随波逐流的呢?
黄河继续往无底的壶口跳着,跳着,跳得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再跳上岸时,已撞得伤痕累累,浑身流着白色血沫。
那流着白色血沫仍向大海流去的黄河,仿佛默默向揣度他的人说,我只是顺势而行,我还没发现,哪里比壶口更能让我有望奔向大海!
我凝视绿色卧龙那一身白色血沫,驻足良久。
2014年6月20日 于沈阳听雪书屋
(本文原载2014年8月11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