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来,干了这一杯乡愁 | 文化

2017-01-18 钟倩 大公网
百家廊

我读书一向很挑剔,尤其是读散文。父亲常说:“你借的很多散文书,我连书名都没听说过!”也难怪,像木心的《琼美卡随想录》、《即兴判断》、《爱默生家的恶客》等,的确比较冷门。而钟晓阳的《春在绿芜中》,朱家三姊妹(朱天文、朱天心、朱天衣)的《下午茶话题》,张晓风的《地毡的那一端》,简媜的《烟波蓝》,黄碧端的《昨日风景》,袁劲梅的《父亲到死,一步三回头》......这些港台女作家都是我的闺中密友。



很多时候,乡愁内敛成一个茧,外面的人看不穿,里面的人出不来,存在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的迷离恍惚。


进入冬季,我连续感冒,周旋于医院与家之间,身体乏力,大部头读不进去,找来一本《云淡风轻近午天》,作家蒋晓云的最新散文集。知道蒋晓云,源自她的爱情小说《掉伞天》、《桃花井》,无论诉说怎样的故事,字里行间都迤逦出故土的乡愁。

从虚无飘缈的小说到抒情纪实的散文,这本向读者“交心”的散文集,是她首次讲述个人的真实人生,再现台湾、上海、加州三地的生活,展示出内心深处藏匿的至纯情感,引发了我的共鸣。

母亲去世后,父亲赴美投奔女儿,箱子里装着母亲生前的旗袍。其中,一幅绣有“香梦长圆”的帐檐,三边滚了蓝色布边的长方形白布条,绵延着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这是父亲题字、母亲绣花,在战火连天的新婚夜晚,留下的爱情信物。“我那几个字写得不好,你妈妈也根本不会绣花”,被称为“两个人闹着玩”产生的作品,饱经沧桑,飘零坎坷,谁能想到,动荡的年代,这是“家无恒产的难民”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呢?读来,不禁令人心潮澎湃。

有些时候,乡愁可以言述;很多时候,乡愁内敛成一个茧,外面的人看不穿,里面的人出不来,存在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错的迷离恍惚。当年去美国,蒋晓云贴身带走五本菜谱,带走的是父母的牵挂,带走的是红烧冬瓜、珍珠丸子两道菜中弥漫的父亲的味道,一句“你在我就有得吃,哪天你要走了,为了纪念你,我以后就不吃这道菜了”,道出了淡淡的忧伤,也是一个游子的全部独白。

当然,舌尖上的乡愁总是让人愁肠百转,哪怕黯然伤神,也甘愿去品尝一把,在美食中寻求零星的慰藉,以安放我们的灵魂。蒋晓云也不例外,她怀念饭桌上的三菜一汤,是蒋氏独有的家风,“竹笋雪菜炒肉丝、葱烤鲗鱼、梅菜扣肉、香菇土鸡汤,好像回到在家做女儿的家常,可是没有父母的手泽,再地道也是市场熟食铺里买来的‘西贝货’”;她贪恋南门市场的刀削面,“记忆里的店是黑和深灰颜色,只有削面师傅手上的那一大块面团雪白”,那个当年在台北四个城门之间穿梭说愁的惨绿少年已经不再,刀削面也不再,往事如桥下逝水,又是急景凋年,直教人无可奈何,一声叹息。


舌尖上的乡愁总是让人愁肠百转,哪怕黯然伤神,也甘愿去品尝一把,在美食中寻求零星的慰藉,以安放我们的灵魂。


一经返乡,抑或是,思念的手轻轻触碰“城南往事”的记忆,酣睡在心灵深处的乡愁立马竖起耳朵,打起精神,喷薄而出,叫你欲罢不能,难以自抑。最令她痛心疾首的是,儿时故居所在的西门町,被拆得面目全非,坐进将被拆的“明星咖啡屋”怀怀旧,服务员说话需要问好几遍,感觉自己像个陆客。出来过马路,跟随一群陆客,她嗔怪黄灯老不变灯,认为“如果闯黄灯岂不替家乡在陆客面前漏气”,还是侄女一语揭开真相:“人行道上闪黄灯是提醒注意两方来车,不会变成绿灯。”

此话迎头痛击,又恍然大悟,“原来那些陆客在路口集合等游览车来接人,不明就里的老华侨就陪着穷等,在自己家乡做了土包子。”不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而是多年后自己变成“局外人”,蒋晓云慨叹道:返乡后每天在台北的生活都是学习。

从某种意义上说,乡愁就是一点一点的失去,然后,在有生之年,凭借散落的记忆和丰厚的经历去追寻,找回一点是一点,翼翼收藏起来,与人生最后的那个匣子一同魂归大地。因此,作者每一篇饱蘸挚情的散文都是用心灵丈量回家的漫漫路程,在光阴的褶皱里打捞或喜或悲的细节,满足自我,画上圆满的一笔。

离开故乡,记忆和情感的闸门才一下子打开,就像红酒上的小瓶塞,掀开后任由红色的液体肆意流淌。而最孤独、最浓烈的时候,当属过年。因为工作原因,有一年蒋晓云与儿子小威在上海过年,晚间时分,窗外爆竹声震天响,“我们站到住家所在二十楼高的每个阳台上去四面眺望,不得了,红光映白雪,半边天都是硝烟炮仗,上海在我们眼中真是从未有过的精彩!”

小威感叹,这像是在伊拉克。见此情景,他们索性穿上外套、戴上围巾,走出家门体验中国年的融融氛围。“我们像小孩般兴奋地围着大楼的空中花园奔跑,从街上射出的冲天炮就在我们的眼前化为美丽的焰火。几个射高了的花炮从靠近围栏的小威哥身边擦过,他夸张地在已经清扫过积雪的步道上闪避,一面喊,酷,太酷了!完全像个战场。”


每逢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还会贴春联、挂红灯、放鞭炮,虽然代表的意义变了,但还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也寄托了大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在作者眼中,有春联、红包、年糕、花,电视台播放康乐队的节目,处处放鞭炮,才是过大年的样子,而如今,除夕与大年初一很平常,节目与鞭炮都取消了,过年只剩下了堵车和放假,一句“真没劲”流露出无尽的惆怅,还有些许的不安。故乡是批量生产乡愁的地方,当故乡没了年味,意味着那些美好记忆与情感联结也连根拔起,记忆的温床上变得残垣断壁,拿什么来寄托我们的眷恋?唯有以笔祭祀,笔立如檀香,敬于大地的一篇绝唱。

乡愁如酒,醇厚而芬芳。有人一饮而尽,陶然大醉,心里泪如雨下;有人小口咂摸,独自吞咽离愁;有人甚至一生不敢饮用,夜阑无人时,取来摩挲、对视,静静徘徊,就是没有开启的勇气,直到生命的尽头。大多数人,啜饮一口,便会呛出眼泪来,五脏六腑都随之颤动,唯恐辜负了大把光阴。

对我来说,阅读这些有大陆背景港台作家的散文,有种安抚和疗愈的作用。我的爷爷是南洋人,祖籍广东梅县,与作家钟晓阳是同乡,可以说,晓阳就是我的师姐。爷爷坎坷一生,极具传奇色彩,而血脉中绵延的文化基因,又无比神奇地改写着我的命运,冥冥中似乎存在某种召唤,使我有幸成为执笔作文的作家。所以,我读钟晓阳,先读《停车暂借问》,再读《春在绿芜中》,写同窗情、师生情、父母情、东北情等等,东北、香港、美国等地交游的踪迹,丝丝缕缕,情意笃笃,将我的心坎拍打出一圈圈涟漪,惊扰了那些埋藏心底的秘密。所以,我读蒋晓云、读张晓风、读齐邦媛、读龙应台、读简媜……读她们,原来是回到自身,安放久违的乡愁啊。

来,干了这一杯乡愁!用永不枯竭且愈勇愈挫的心灵,一饮而尽,交出一只空杯,圆满了我的人生。


有料



欢迎转发、群发给你的朋友,分享到朋友圈


本期编辑:瓜熟晃彦

原创稿件,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大公报微信矩阵

大公网丨微香港丨晨读香江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