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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君 2018-05-28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

你只要想起他们

就能感受到命运对凡人的全部温柔


题图:张弓 / 知乎


身边的朋友突然去世了是一种什么体验?


知友:张弓


四年前,我孑然一身来到丹麦,在挣扎了三四个月后,终于遇到了一批对我的态度不仅仅是怜悯和好奇的朋友。


那是一群桌游俱乐部的年轻人,都很腼腆而热心,然而大都和普通人的生活保持着一定距离。其中有一位特殊的成员,俱乐部的副会长,身患和霍金一样的不治之症——后来我知道那叫做渐冻症。


查看俱乐部的日历,我还能找到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 15 年 3 月 22 日。当时他的病情已然非常严重了,坐在一辆定制的轮椅车中,只剩下右手小臂和左手三个手指还能活动。


在结束了两场灾难性的失败对局后,时间已到后半夜,当我看着这群尚陌生的维京青年开始脱掉袜子钻进睡袋并发出浓烈的体臭,乖孩子的潜意识终于占了上风。


我开始感到不适,想告诉他们自己并不打算在俱乐部过夜,但又怕被当作 pussy 嘲笑,何况这里离家很远还没有公交。


正纠结时,副会长驾着他的轮椅靠了过来,直接和我说如果想回家的话可以送我一程。这句话顿时让我充满了感激之情,但同时也产生了疑问,一位重度残疾人要如何开车呢?


然后我就看到了接近魔法的一幕,只见他操作轮椅车进入停车场,遥控打开了一辆雷诺中巴的后门,在一串机械搬运装置的嘎吱声中,轮椅车整个嵌入了汽车改造后的操作面板。


接着,他就开始用三个手指熟练的驾驶了。「这都是政府为我买的。」他骄傲的话语让我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回家后,我开始思考整个丹麦的福利制度,并最终写下了出国后的第一篇随笔:《我所知道的丹麦社会最底层》。(后来发到了知乎,还上了日报)


现在回头看,这篇文章的标题无疑充满了天朝上国的自大之情,但就在昨天,我却把这篇文章找出来反复读了好几遍。里面那曾经懵懂无知以至于滑稽的段子,现在仿佛都透出一种独特的温暖。


是的,Rene 去世了。


几天前,我刚刚为一位罹患脑癌病逝的中国同胞写了一对挽联,晚上还有些微的伤感。突然注意到一个月没看的 FB 多了大量提醒。


打开,无数消息都在告诉我,这位渐冻人副会长已于 2018 年 4 月 23 日因心肺功能衰竭离世,葬礼也已于 5 月 3 日举行完毕。角落里,躺着一封邀请我参加葬礼的短信,虽然并未具名,也许是对俱乐部成员群发的。


那一瞬间我的感觉,就像拿起了一本曾经看过一半的书,却惊觉大半章节已不知何时被人撕去,只留下最后一页那突兀的结局。


事实上我曾经查过渐冻症,知道此病在发作五年内就会导致死亡,只有极个别特例。但不知为何,我却从未认真思考过这种现实。


不用特别费心就能想起和 Rene 的几次相遇。


大约在 15 年 8 月,老婆远渡重洋来到丹麦,准备一起开始新的生活,我心底感到了一些在拥有家庭之后会与爱好分离的预兆,于是做了一个并不明智的决定,带着她一起参加一次桌游活动。


那阵子中古战锤刚好更新了规则,整个俱乐部十分抓狂,一群体重三百市斤的维京男性都在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争论不休。我带着老婆小心翼翼的穿过随处可见的脏污色盘和纠缠网线,正担心她是否会窒息之时,Rene 又一次灵巧的驾着轮椅车翩然而至,为我老婆安排了一处相对宁静的座位。


之后我们决定开始一场 2v2 比赛测试新规则。我和 Rene 一队,而敌方除了一个相当温驯的荷兰移民,还一个被大家称为「蜥蜴」的小男孩。


这位丹麦男孩叫作吉米,是个天才极客,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在某大公司担任高级程序员,但他声称自己有轻度社交障碍——这点得到了一半人的支持,剩下一半认为「轻度」这个描述似乎不妥。


总而言之,由于桌游新规则的确有些平衡问题,吉米的蜥蜴人军队显然无法同台竞技,一回合后他满脸通红的大骂起来,接着便径直拿起模型离场了。


当时的气氛真的不太友善,我无可奈何的回到老婆身边。却只见副会长驾着轮椅车,先到了吉米背后试图劝说他,无果之后又来到了我们身旁,带着抱歉的表情向我老婆说道:「不好意思,今天大家都有些太激动……」


我的爱人谢过他的善意,Rene 显得很开心,然后继续说道:「你知道你丈夫涂装的手艺有多么好吗?他是个天才,事实上整个丹麦能达到他水平的人也屈指可数!」这句话纯属胡说八道,但不知为何,当时我特别想感谢他。


整个过程中,我注意到了 Rene 和我老婆对话时的神态,那是一种既彬彬有礼又有些急切的微妙情绪,就像一个普通男孩面对美女那样,带着点自然的不自然。一瞬间我突然想到,Rene 也许从来未曾觉得自己是个残疾人罢?


但老婆的反馈却和我不尽相同。昨天,当我说起 Rene 的离世,她居然还能清楚记得三年前那唯一一次相遇。惋惜之后,老婆突然说道:「你知道那天我是什么感觉吗?你们所有人都是大男孩,只有他不一样,他是一个绅士。」


好吧,也许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了解他。


事实上,我最后一次见到 Rene 是在 16 年初。此后的一年时间里我未曾去过桌游俱乐部,17 年底故地重游,却得知 Rene 已经几个月没有出现了——这多少预示了今日的结剧,只是当时的我不够敏感。


从 16 年春天开始,随着儿子出生和职位调动,我终于还是疏远了这些珍贵的伙伴,即使他们曾经在我最需要朋友的时候慷慨的提供过这种关系。


更遗憾的是,这种疏远并非来自功利的算计,而是来自一种长大成熟后随之而来的钝感,一种无可挽回的麻木不仁。


怀着一丝愧疚,我翻看着 FB 里葬礼的记录。


森诺堡小小的教堂了坐着差不多一百人,墓地上花圈盖了一层又一层,视频里有人代表俱乐部去致悼词了,竟然正是吉米——由于分辨率太低,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听出声音里压抑的颤抖。后来我问他要来了一份英文版的悼词,上面写道:


「你知道吗,Rene,我其实一直在和自己说,你的人生真让人羡慕,我确信你的每一天都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和你在一起,我们从需要保护或者装作无视你的残疾,是你自己让残疾显得完全不存在。是的,和你在一起,我们更像是残疾人。


你一直都是这么开心,一直都是我们最好的伙伴。也许你提前三四十年离开了大家,但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一个魔法!」


差不多最后两句话的时候,吉米忍不住哽咽了,而周围一群身材魁梧的维京男儿,此时早已单膝跪地,泣不成声。


这不是我看过最美的英文文本,但却深深的打动了我,让我夜不能寐。


终于,我的思绪被带回到了 16 年 2 月,那个最后的夜晚。那一次 Rene 照例送我回家。


当时的我正陷在外公的去世和老婆的预产之间,一路上都在讨论关于生命轮回的不安和迷茫,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个话题对于一个渐冻症患者可能已经过于残忍。但 Rene 一如既往地带着礼貌、好奇和幽默感倾听着——他一直是个完美的倾听者。


巴士载着我们开上了森诺堡的大桥。居高临下,月光、灯塔和海面映照出一片梦幻般的银色。这时候,他突然问了我们两人短短交往历史中的最后一个问题:


「在中国,有像我一样的人吗?」


「肯定有,但是我不太清楚他们的情况。」我几乎没怎么迟疑的回答道,「媒体的报道很少,你知道,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没法给弱者那么多的关注。」


Rene 沉默了大半分钟的时间。夜很静,银色的海面缓缓升起,就在小车快要驶过大桥,月光的窗口行将关闭的那一瞬,我听到他轻轻说出了一句仿佛来自童话中的讫语:


「我真觉得自己运气挺好的……」


即使是今天,回忆这句话依然能让我不由自主地屏息。


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人,你只要想起他们,就能感受到命运对凡人的全部温柔。


就让我们再次相聚在旷野的小酒馆罢。带着卡尺骰子和黑麦酒,带着最爱的棋子和十字架,在幻想出来的温暖篝火旁,在手机播放出的鲁特琴旋律里。就让我最后再扮演一次吟游诗人,唱完你人生的冒险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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