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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凌:我宁愿把感动推迟,让生活自己说话 | 冰点写作课

2017-05-13 袁凌 冰点周刊

袁凌,1973年生。作家、媒体人,曾发表有影响力的调查和特稿报道多篇。作品《走出马三家》和《守夜人高华》获得2012、2013腾讯年度特稿和调查报道奖,暨南方传媒研究两届年度致敬。已出版《青苔不会消失》《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从出生地开始》《我们的命是这么土》《在唐诗中穿行》等书。

这是袁凌最近在冰点的一次分享。冰点写作课是“冰点”一次新的尝试,我们会不定期邀请写作者,聊聊他们的写作与思考,希望和大家一起为好故事寻找最合适的讲述方式。有什么意见建议,欢迎给“冰点”留言。


特稿更多时候不是要象征,应该是实证


我不是典型的特稿写作者,多数时候是边缘人,没有在特稿机构待着。在一个编辑部的架构下写东西,跟自己散漫、自主、粗放地写,可能是不一样的。

 

说实话特稿在我的写作里已经没有重要的位置。我现在更多是专栏的写作、系列的写作,还有就是项目式的写作、总体式的写作。总体写作还在探索中。如果到了总体写作的时候,就超越了非虚构的界限。

 

我也写了好几年特稿。但历史不长,而且相对更偏调查报道,要短得多。“冰点”的写作,切口很小、很精巧。我喜欢这样的稿子,万物皆有裂隙,光由此透射。但这样的稿子我做得也不多,我做的很多稿子不是事,是一个状态。

 

虽然我写的稿子并不像“冰点”那样,精巧地去捕捉人性的缝隙。但我觉得我们在传达的时候,都遵循同一种原则,就是相对来说都比较清晰,倾向于白描,留白。而不是把简单的东西变得复杂。

 

有一类特稿,把不是那么复杂的,搞得很复杂。这些稿子有言外之意,整体有隐喻色彩。我本人不倾向这个,我觉得很多时候事情没这么复杂,有些东西是我们加上去的。

 

我大学的时候写现代诗,觉得比较有味道、深沉,讲究那种调调。过了一段时间,我就不太适应,觉得故作深沉,放弃了那种路子。后来我才发现,真正的现代诗歌是很简单的,最后传达的东西是清晰的,不是晦涩的。

 

就我个人的稿子为例,我写过一个汉水的稿子,叫《汉水的祈祷》。这是一个写自然的稿子,中国写自然的特稿还是比较少的。稿子的文风是抒情,但不是主观性的抒情,不传达其中的隐喻色彩,而是传达事物本身的气息。传达事物的时候,传达的是它本身的呼吸,也有言外之意,但不是我们加上去。传达事物本身的氛围,这也是一种回味,可能比我们制造隐喻要好一点。



现代文学走了这么久,象征主义已经过时了,到后来已经被抛弃了。如果我们还把它拿到新闻特稿里当做一个很好的东西,是落伍的。象征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如果我们还是把它当做一个套路肯定不够。特稿更多时候不是要象征,应该是实证。你写人性、制度,要达到一种可靠的程度。就像卡夫卡说的,不是浪漫化,而是客观化。

 

这样的稿子读起来,会有一种洗练的感觉。我之前处理的一些题材,比较沉重,关于死亡、黑暗等等。这种题材中,洗练会变成凝练,它保持了洗练的底色,又有穿透性,穿透现象,直达人心。如果遇到重大的东西,就是在穿透性上加上了这个重量。

 

这就像中国山水画的境界,讲究平远、深远、高远。平时可能是平远,遇到人性深度,就是深远,遇到很重大的东西,就会变成高远。



对当下语言,要开放更要对抗

 

我最近写了一本书,收了一篇关于大凉山生活。当时就想,是写成奇观性的,还是说那里的生活、把那里的气息传达出来。后来写出来标题叫做《大凉山生活:日常的和忧患的》。因为那里有两面,有日常的感情交流、人和自然的关系、劳动、人和物的关系;也有另外一面,没有出路的,被压抑的变形的状态。过于强调哪一方都是不真实的,所以我都写出来。


如今网友习惯看一些沉重的解释,喜欢定性。那篇大凉山生活本来我写完觉得没什么。结果转载的时候被改了一个很惊悚的标题,有几万条跟帖,什么要把小孩子接过来,大人都弄没。处理这些沉重的题材的时候,网友的反应我想不到,至少我不是这么写的。



我不会一开始就慷慨悲歌,义愤填膺,热泪盈眶。比如马航的事情,很多记者去了,还没采访就开始痛哭流涕,就好像一辈子再不会这么感动了。但你是一个写作者,既要入戏又要保持间离效果。如果太入戏,你的文字就麻烦了,它会盖过世界上所有的事。

 

沉重的题材,可能要举重若轻。前一阵子范雨素火了。范雨素的文风带一点幽默感,本来是挺难受的事,被他轻轻松松就说了。后来网易就搞了个活动,请一些作者去皮村,我也去了。在那儿有很多工友说,那我也能写啊,范雨素这个写得太平常。我说你们就是写得比她好一点,所以你们不行啊。

 

我分析一下,范雨素的风格,就是举重若轻。不是轻松,是轻的。她的经历没有把她压垮,没有把她变得面目狰狞。

 

她有一个东西是我没有的,厚道的幽默。可能我比较严肃。比如写她妈妈,信中医、信西医、信神医,说爸爸是大树的影子,这个影子虽然没什么用,但也不生厌。

 

鲁迅先生的幽默是冷幽默,她的是暖幽默,这点挺厉害的。对待生活中的事务,不管是沉重的、轻的,有偏见的,她都平等地去写。

 

你要有一个厚道的心,你才能去领会一个人,他的生活环境,他和环境的关系,你才能感受到,你才能传达出来。如果你不厚道,你很快就会暴露。你虽然有笔力、笔法、有套路,但是稿子对人性是偏狭的、刁钻的态度。我们不是说要做“理中客”,但是你要试图理解这个事物。万物都有深层的东西。范雨素这个里面,即使写二奶,她没有用“二奶”,她用了“如夫人”。不用二奶而用如夫人,多少人会这样做呢?

 

我们已经习惯暴力的词汇,甚至习惯暴力的思考。我们刷微信、网页,使用太多过度的词汇。现在非要用极度的表情,才能表达善意。因为我们的语言被用得太过了,我们一上来要调动别人的情绪。大量的语言都已经没有教养了,正常使用语言的情境已经不存在了。厚道地观察,厚道地使用语言,这个很难做到了。

 

现在很多特稿记者,会发现找一个词很难,很难找到不轻不重的词。这说明我们渐渐失去这种能力了。

 

另外记者的专业语言强调固定的套路——冷静、客观、零度的叙述。我们很安全地在这个堡垒里,不和新的语言发生接触。结果这种语言也僵化了,变成一种做作的东西。最后会走到晦涩的、似是而非的路上去。

 

怎么办呢?我们既需要跟当下的语言现象进行交流又要有对抗。回避它,执着于以前的套路没有用,立刻就缴械了也不行。对抗的能力来自何方?我想我个人的写作经验里,有一个古汉语,还有一个方言。这两者可以帮助你获得和网络语言做交流、对抗的能力。

 

大家需要有别的语言来源。不是翻译的特稿就可以,不是有几个词汇,有很冷峻的开头就可以。很多稿子无非就是一个冷峻的开头,后来的东西不是那么冷峻了。

 

就还是拿范雨素的东西来说,开头大家都能写,“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其拙劣。”但后来有一些,比如“成人型了”,这四个字,这是方言的。普通话会表述得更复杂。还有学者梁鸿的《出梁庄记》,有一个地方说小孩“激死了”,这也是方言。很多人的著作里找不出一个这样的字。



我有一个记忆,有一次跟老农民对话,他在铁矿工作,出了事故,腿上装了夹板,他后来没有去拆线,线长在肉里面,又有一点脱落,他就一天天,一点点弄出来了。他用了一个词,他说我把它“悠出来了”。你说拔啊、扯啊、都疼。他就是一点点的,顺从这个线,把它弄出来。我一辈子也用不到这样的词。我没有这个经验。我们在家政工、农民身上会遇到这样的词。

 

范雨素那个文章里有一个词“荏苒岁月颓”,我有点印象。这是陶渊明的诗,“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  用在这里很恰当,因为刚好前面是她觉得自己牛掰,后面的志向少了,做了一个家政工。用一句古诗不稀奇,稀奇的是正好地把这5个字用到这里。我们可能看一些古汉语,能不能用得这么恰当?很多人能背,它消化了吗?

 

我们怎么和语言对抗,死抱西方的翻译、欧化的语言不够的。我们应该有意识去培养能力。不能从西方翻译里去找,尤其不能光从普利策特稿来找。从长线来看,学习西方的文本固然保持了某种高冷的外表,但慢慢会变得僵化。

 

“正午”以前有一个栏目,叫长报道,现在长报道都没了,叫随笔。这里面透露出一种倾向,就是不要把特稿说得那么特别。为什么一开始就要是冷峻的味了?

 


把情绪的东西推迟,让生活自己说话

 

下面讲一些,不那么沉重的非虚构的部分。我前段时间写了一个特稿,关于汉水移民。我也很犹豫,是像特稿那样,写他们和水的关系呢。还是就写他们回流的现象,他们在新的地方不适应,这就是调查报道的写法。是关注他们的人性还是关注他们的生存。后来没办法,把二者都写了。我写的特稿基本都是这样的,不是很典型的特稿。在特稿上会困惑,但是你眼光放开一点,就是非虚构写作。在这个角度上去看他,可以打开很多心结。不用去讲这个是不是很典型的特稿,看成一个非虚构写作的东西,就会释然一些。

 

非虚构现在是个模糊的东西,很多东西装进来。我们要把握住,写的时候是为什么写。

 

我之所以到这个领域里面,是因为这个概念出来之前,我很长时间就在写这个东西。《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我2001年就写出来了,没地方发。叫散文不是散文,也不是小说。有了非虚构之后,文章才发表。非虚构讲求你写的是真事,但不讲体裁。非虚构,非而已,而不是不虚构。非虚构是有抒情的,但不是变成当事人的抒情。非虚构里,作者可以出来。我为什么对特稿里的零度写作视作一个不清的东西,因为你把自己隐藏了,但其实你没有办法隐藏自己。不如轻松一点。只要保证你的温度是你的温度,不要让你的温度变成采访对象的温度,让读者看到。



我写高华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很不喜欢,他觉得高华是一个我们崇敬的学者,我们不应该议论。我们不是没有权利去发表观念,但不能混同自己和当事人的观念。

 

把自己拉出来的好处,是不掩饰自己的肤浅。零度叙述有时候可能会偷懒,因为可能会掩盖写作者自己能力缺陷。我写得好不好,我对这个事情的判断是拙劣还是有见地,这很明显啊。不是你学套路就能解决的。这是一个好事,让我们的水准暴露在读者面前。

 

非虚构应该是一种精神。不管写什么,特稿、随笔、小说、诗歌,你要有一个非虚构精神,很多东西要来自生活经验,不是瞎想。现在很多人写科幻小说,这看起来是自由的,其实真正成功的人,都有自己的积累。写小说也需要非常可靠的经验。

 

现在大家想象力不缺乏,语言也可以,但中国文学很虚空。老作家写的都是蛮荒的往事,新作家写的是轻飘飘的东西。中国人被现实压垮了,缺乏这种能力。写作者要培养一种趣味,不要喜欢那种一开始就煽动你的情绪,你看了想哭啊,一开始就很投入,第二天就忘了。如果作者不让你马上投入,你会恨作者。不要在作品里期待感动或者期待感动别人。上次“单读”他们做沙龙,沙龙最后的题目叫“我宁愿把感动推迟”。把情绪的东西推迟,情绪的东西没有那么重要,让生活自己说话。而不是我们规定一个情绪,一上来就怎么样,要长歌当哭,要感动、温暖,要怎么样。这个比我们伪装冷静还要没意思。我们没有伪装什么,而是留出一个表达的空间。这是非虚构的一个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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