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小昆虫记
潘珂和他的学生拍摄小学毕业照。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魏 晞
就蹲在花生地旁学习吧!去数数昆虫振翅时,细微抖动的频率;去看看花生生出果刺钻入土壤里,再长出果实;又或者简单浇浇水,观察究竟是肥沃的土壤吸引了昆虫,还是昆虫的到来,滋养了这块土地。
在广东河源市百叟小学的传统课堂上,学生在宿舍用脸盆养螃蟹是要被批评的。但在支教老师潘珂的自然教育课上,他当着所有同学的面表扬了这个行为。
这位1996年出生的支教老师,显然对乡村教育有着不一样的理念。他毕业于陕西科技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专业,2020年参与美丽中国支教项目,来到了广东省河源市连平县隆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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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叟小学所在的村庄在粤北的九连山区,村子里有山林、农田、溪流,还有许多被忽略的动植物。昆虫中最具观赏价值的13个目,他和学生都在学校操场上捕捉到了。
“这太适合建一个农村昆虫博物馆了!”潘珂心想。
村里的小河是天然的教室。天气好时,他带着学生在河边打水漂、采集石头。天空偶尔飞过一群白鹭,他让学生用望远镜观察。河水涨起来时,汹涌的水流把岸边的竹子冲断,他也时常提醒学生,在欣赏自然之美时,别忘了大自然的破坏力。
这个在西安长大的支教老师,被一群广东山区的孩子教会了垂钓和养鱼。一开始,班里只有一个学生爱钓鱼,潘珂跟他学,又带动了一群学生。他们用竹子做成鱼竿,钓上来,放生,再继续钓。鱼塘成了师生周末聚会的欢乐场。
鱼塘里养的罗非鱼属于入侵物种。潘珂就在鱼塘边上,给学生讲中国的原生鱼类如何慢慢被压缩生存空间。他还会讲生物常见的雌雄二象性,再讲到人类社会里的性别平等。
学生们惊喜地发现,就在自己生活的村子,居然有那么多有意思的新鲜事:花不一定只在春天、夏天盛开,有些花会在秋冬绽放;蜘蛛不只有可怖的样子,每一只的颜色、种类、大小都不一样。
在附近的山林,角落里的干枯菌类太容易被忽略了。但如果你上前拍打,那株安静的菌类会像烟雾弹一样散发气体。一位学生还用显微镜看到了蚊子的“嘴”,蚊子不再是讨厌的、惹人烦的,它的幼虫孑孓能喂饱小鱼。
这位学生还用一整个暑假养了一对双叉犀金龟,俗名独角仙。等独角仙自然死亡后,潘珂让学生挖开腐殖土,学生意外看到,在独角仙的尸体下,还有4只幼虫和一堆卵。生命以新的方式开始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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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村子大大小小的水塘错落,农田依水塘而建,几乎每家每户都种花生。大多数学生要跟着祖辈一起干农活,但很少有人会围绕花生地,仔细揣摩其中蕴含的自然知识。
“有些人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都没有深究过,最常见的虫子有什么样的生长周期。”潘珂说。
一位学生的外婆为了支持潘珂的自然教育,从家里的红薯地里挖出20多只蛴螬送到学校。过去,外婆常用这些幼虫喂鸡,很少去分辨这属于哪类虫子。如今,她也跟着孙女在潘珂的自然教育课上了解昆虫。
潘珂带着学生做昆虫标本。不同种类的昆虫标本有着不同的制作方法,需要使用不一样的工具:蝴蝶需要展翅板,大型甲虫需要掏空内脏用棉花填充,螳螂通常要用反展翅法制作,蜻蜓标本的保色是个难题……
学生在做鳞翅目标本。
这群村小的学生动手做了14个目、120多种昆虫的标本。后来,潘珂争取了一间教室改造成自然观察室,这些标本就放在自然观察室的陈列柜上。
作为一名动物园爱好者,潘珂知道,动物园圈养动物,会为了满足动物生理心理需求而构建或改变生活环境,术语叫做“丰容”。他慢慢发现,“丰容”的理念和教育是相通的,走进自然,学生会不自觉地展现天性,更好地成长。
在他的课堂上,学生是笑着上课的。他让每个学生给自己起一个自然名,女生大多自比植物,如茉莉、凤仙花;男生大多起古生物名,如风神翼龙、棘龙、旋齿鲨。随后,学生们站在操场上,模拟大自然的生物链,开始追逐游戏,由捕食方追逐被捕食方。
他还用黏土捏出青蛙、蜘蛛的生物模型,藏在学校的花坛里,让学生去寻找。目的是使学生理解,生物在自然界为了自我保护而不得不伪装。
潘珂还想让学生的触角伸得更长,不仅走出村子,还要走出河源,去其他城市和城里长大的孩子比拼。据潘珂了解,大多数乡镇中心小学不会把参与竞赛的名额分配给乡村小学,因为村小老师少学生多,没能力完成竞赛任务。
但当他开始组织一群村小的学生去参加科学竞赛时,他发现,学生会提出各种有趣的点子,比如“人的色盲症和光的传播有没有关系”。他让学生观察蛴螬对番茄生长的促进作用,观察4种常见甲虫的生活史。学生讨论激烈时,潘珂就坐在旁边给他们的讨论做记录。
最后,他带领学生参加河源市科技创新大赛,获得了4项一等奖,其中有学生个人赢得了2000元的奖金,潘珂被评为河源市十佳科技辅导员。而后在广东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中,他和学生又获得两个省级荣誉。
这也让许多家长对自然教育课改观,“家长也没想到能拿到奖金,昆虫课也不是毫无用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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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种程度上,与学生的相处,弥补了潘珂童年的遗憾。他在西安的城中村里长大,寒暑假回农村。他记得,清晨跟着外公外婆去地里,老人指着乡间的昆虫,教他俗名。
他喜欢顶着大太阳,把一包速溶咖啡洒在地上,看着蚂蚁群如何在一堆粉末里,挑出糖粉,再搬回蚂蚁窝。在那时,他渴望把农村的昆虫和植物分享给城里的同学,但家人不会做标本,他每次抓到昆虫后,不得已又放走,还为此哭闹过。
他对昆虫的喜爱是从小开始的。长大一些,他去陕西省图书馆看昆虫展,买了一张昆虫挂图,垫在书桌上,每次写作业,就盯着昆虫图案入神。
大学毕业后,潘珂一开始在百叟小学教的是数学。后来,他主动寻找自然教育的教案,在线上自学普通昆虫学等课程,看了制作标本和采集昆虫的书籍。在2021年下半年,他开始教自然教育课。
有些村小的老师觉得这类课程“不像话”,也觉得老师不该和学生走太近。一位家长说,百叟小学的在编老师大多是本地男性,年龄偏大,比较严肃,和潘珂这种支教的大学生老师风格不同。
潘珂坚持重视科学教育和音体美教学。他能感受到学生认知上的变化——从最开始爱掏鸟蛋,玩虫子,到后来看到捕鸟网,会主动上前撤掉,解救缠在网上的斑鸠。学生花更多时间在自然环境中,而不是沉浸在电子设备上。
潘珂回忆,最初来村小支教,他发现有些留守儿童沉迷电子产品,有的学生在短视频里看到山外的世界,对自身生活的农村会有厌弃的心理。
潘珂组织钓鱼、野炊,也是想把学生从虚拟世界里拔出来,让他们慢慢喜欢上身边的家乡。“我们教育孩子要走出农村,并不意味着逃离,要让学生意识到农村也蕴藏着瑰宝,值得他们将来回来建设农村。”
一位沉迷过短视频的学生说,跟着潘珂学自然教育,观赏品味也提高了,如今更爱看科普片。
“在村小,很难得能遇到像潘老师这种认真负责,又没有架子的老师。”一位母亲说,她在城市见到许多和女儿同龄的孩子,每周要上补习班,费用很高。她问女儿,要不要学吉他、学尤克里里,没想到女儿说,“这些潘老师都带我们玩过啦”。
不仅是学吉他,潘珂还和学生一起做烘焙。潘珂今年的生日蛋糕,是几个学生动手做的。
那间自然观察室的墙壁也是学生自己刷的。几个学生模拟热带雨林,在水缸里做了微型生态系统,养了绿植和苔藓,还有几条小鱼。潘珂和学生一起种凤仙花,学生种的花开得比老师种的更茂盛,枝干能和成年人的食指一样粗。
2023年,潘珂的支教工作结束了,上了3个学期的自然教育课也暂停了。支教的最后一天,他在校门口和学生抓了一只蝴蝶,一起做蝴蝶标本时,学生突然提出,长大后,也想做跟虫子打交道的工作。“说明这对他们来说不再是闲事儿。”
他如今还留在河源,想把自然教育课推广给其他乡村小学。但他发现,许多村小的老师、校长更看重自然教育课能带来的荣誉、奖励,对开设课程的兴趣不高。
有一节班会课,他曾询问学生有没有梦想,大多数同学的回复是没有。一个数学成绩不好的学生说,他在家里做了鱼缸,熟悉各种水草,将来想做水产养殖。潘珂引导他,“买鱼苗要计算成本,也需要学好数学。”
一位母亲发现,女儿在潘珂班上学习了3年,慢慢对未来有了新的规划。上初中的第一天,学校布置写人生计划书,大多数学生写得很简单,但这个女孩仔仔细细写满了一页纸,规划以后要怎么学、怎么生活。
她计划,长大以后要当法官,要用法律知识惩恶扬善。她还说,家乡有山有水,有大自然风光,将来想回老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