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海洋：希望推动法律修改，严惩人贩子

“拐卖和拐骗给我们的伤害是一样的”

寻回儿子孙卓半年后，6月14日，孙海洋收到了拐走孩子的嫌犯吴飞龙的量刑建议书。

量刑建议书提到，被告人吴飞龙涉嫌拐骗儿童犯罪、吴兆光涉嫌窝藏、包庇犯罪一案，经本院审查认为，被告人吴飞龙、吴兆光的行为分别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 262 条、310 条之规定，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应当分别以拐骗儿童罪、窝藏、包庇罪追究其刑事责任。

孙海洋收到量刑建议书。图源：网络

鉴于被告人吴飞龙拐骗两个儿童，性质恶劣，建议对其判处五年有期徒刑；鉴于被告人吴兆光系累犯，建议对被告人吴兆光判处二年六个月有期徒刑。

2007年10月9日晚，年仅4岁的孙卓被人贩用玩具车和零食诱拐。直到2021年12月6日，孙卓才被找到。

拐走两个孩子14年，若最终只判5年刑期，孙海洋和妻子内心里难以接受。他多次公开发声，希望能推进相关法律法条的修改。“不管是拐卖，还是拐骗，它带给我们这些寻亲家庭的伤害是一样的。”

最近，孙海洋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讲述背后的心路历程。

“希望推动法律修改，严惩人贩子”

中国新闻周刊：当时看到量刑建议书是什么反应？

孙海洋：我是6月14号收到的这个。打开一看，脑袋里嗡嗡的，完全不能接受。

怎么可能才判5年呢？之前，我一直以为吴飞龙可能会被判死刑，不然也得判几十年。今年的打拐专项行动，加上两高一部也有要求主动投案自首的相关文件。吴飞龙的事情正好赶在这个时期，那肯定是要严判的吧。但没想到只判5年（建议量刑），这跟我想的差距太大了。

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还是气得不行，我立马给认识的律师、专家打电话咨询。律师告诉我，检方最终认定吴飞龙拐骗，而不是拐卖，可能是没有发现他买卖孩子的证据。按照现有的法律来看，这个已经按照最高量刑来处理了。

中国新闻周刊：听完律师的分析是什么感受？

孙海洋：无论是警方还是检方，他们肯定都尽了力，不可能偏袒一个犯罪分子。但对这个结果，我还是难以接受，拐卖和拐骗，这只是对人贩子的行为来定义的，它带给我们这些寻亲家庭的伤害是一样的。不可能说只是拐了没有进行交易，就没有对孩子造成更大的伤害，就能给我们一些安慰，不是的。

而且我觉得，拐骗很有可能只是人贩子的陈词，他也是钻了法律漏洞。十几年前没有线上交易，买家和卖家只要咬定了没有经济交易，就逃脱了法律制裁，顶多判5年就出来了，如果不按照顶格，两三年就出来了。而且，如果要把拐卖和拐骗分得很清楚，无疑也是给警方增加工作量，十几年前的很多证据，现在是没法调查清楚的。

这个判决结果（建议量刑）太不公平了。想到这么多年一直在找孩子，我最年轻的时间都花在这件事上，想到很多家长奔波在寻子路上，有的找了30多年还没有结果，有的甚至自杀、去世，直到离开人世，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

中国新闻周刊：律师还给了哪些建议？

孙海洋：律师说，如果觉得量刑过轻，还想严惩嫌疑人，可以提起民事诉讼，所以我提出了500万元赔偿。我也说了，500万的赔偿，我知道他拿不出钱来。我的目的不是让他赔钱，我就是想让他下半辈子有还不完的债。

中国新闻周刊：看到你和你爱人、女儿孙悦都在抖音上发布了关于这个事情的视频。

孙海洋：咨询完律师我就在网上公布了消息，那个视频里，我整个人都气得在发抖。我其实都没和孙悦说，她是通过我的抖音才知道情况，很快也发了视频。其实大家都不开心，很多寻亲的父母也不服气，也是希望共同发声，能引起更多的关注。

我们也是想通过孙卓的案子，推动司法界考虑能否将有关法律条例做一个修改。过去的寻亲案例里，很多家长只要找到孩子就谢天谢地，不再追究人贩子的法律责任，也不会纠结最后是拐卖还是拐骗，不会说量刑少了怎么回事。所以说，它不是一个个案，这是立法的问题，我们希望推动立法来进一步严惩犯罪分子，才能震慑到他们。

中国新闻周刊：大概什么时候开庭，有没有通知？

孙海洋：一般来说，量刑建议书送到后，肯定是不久之后就要宣判的。现在网络上有这么多的讨论，寻亲家长也很反感，不知道检方会不会考虑其他原因再推迟。

孙卓回家这半年

中国新闻周刊：量刑建议书的事儿孙卓知道吗？

孙海洋：孙卓应该不知道这个事，我从来没有和他说过，也不想让他看到。他好好读他的书，这些法律问题由我来处理就好了，也不希望分散他的注意力。

中国新闻周刊：这半年孙卓对深圳的生活适应如何？

孙海洋：长高了一点，也白了胖了好多。刚认亲那会，还会让他戴好口罩，要考虑个人隐私，后来到深圳见的人多了，也没啥担心和回避的了。他已经这么大了，可以很光明地面对社会，也到了该包容和接纳自身经历的时候，没什么可躲躲藏藏的。

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就要习惯这边的生活，习惯这个城市，但还是得慢慢来。饮食习惯也都差不多了，妈妈也会偏向他一点，经常做他爱吃的菜。比如他喜欢吃花生米，有时候我们发抖音，餐桌上要有花生米，网友也会说，肯定是孙卓回家了。

中国新闻周刊：他在深圳学校的情况怎么样？

孙海洋：他现在读高一，新学校适应得还不错。这半年我去过两次学校，我问老师，孙卓到这里开不开心，和同学玩不玩得好啊，老师说都很好。我要的就是他开心，不然怎么读书呢？

我们很少过问他的成绩，他也不会主动跟我们说。这方面孙悦会过问，有时候还会帮他补英语。我们家里一直这样，孙悦和孙辉的成绩跟不跟得上，我们也很少关注。

中国新闻周刊：这半年，你们一家人的相处怎么样？

孙海洋：孙卓回来后，我们还是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该读书的读书，该工作的工作。他在家和孙悦、孙辉没什么区别，除了好好学习，一些家务事也是要做的，我对孩子的要求都是一样的。

姐姐弟弟都很照顾他，也很喜欢他。尤其是辉哥（弟弟孙辉），他的性格很好强的，但是在孙卓面前就很好说话，也很大度。

孙卓是个善良、很随意的孩子，我们做什么他不会说反对，怎样都行。只有1月份刚回来，我们还住在原来的房子，妈妈问他可不可以和弟弟住一个房间，他说自己想住一间房，我说好，那就租个四房。现在大家各有各自的房间。

之前我问他，除了读书，你还要不要学什么东西？看到弟弟在学吉他，他也想学，我说好，就让他学。他回来的时候后背有点驼，我想着小小年纪这怎么能行，得纠正过来。我们就去了健身房，让师傅给他修整修整，他也同意了。所以一有时间，他们三个都会去健身房锻炼。

到周末放假，我喜欢把他们带出去玩，到处跑。不管是爬山还是晒太阳，或者是玩滑板，只要不在家里窝着玩手机就行。这样锻炼身体，也是想让孙卓多见识见识，让他多学习、多了解深圳。我经常开车送他去上学，路上我会告诉他深圳的一些标志性建筑，告诉他深圳的城市特色，和他聊很多这样的话题。

大家还在慢慢摸索怎么相处，还在慢慢适应中。比如他会突然飙山东话，或者我也会突然说湖北话，互相听不懂。这种情况，我就会重新讲一遍普通话，或者我说，你刚才说得太快了，他也会给我们再解释一遍。

中国新闻周刊：半年的相处中，还有哪些没有适应的地方吗，比如孙卓在家里还是没太放得开？

孙海洋：他也不是放不开，就是有点内向，不像小时候（被拐走之前）那么调皮了。这可能是因为之前在山东那边的家里环境比较封闭。本来就是偷过去的孩子，户口又在黑龙江，加上他们过分重视读书，听说每周回家基本就在楼上写作业，很少下来玩，从小就养成了这种性格。

这跟我的教育方式是完全不同的。我经常跟孩子说，你要什么你就说，要买什么就自己去买，得胆子大一点，只要不犯法、违背道德，做什么事情都可以。我从小就培养孩子要到处跑、到处玩，什么事情都要试试。不光是我，我觉得这边很多家长都是这样的，不会给孩子很大的压力，希望孩子全面发展，想学什么就学，想去哪玩就去哪玩。

那个家庭把孩子培养得规规矩矩，甚至过于规矩了。他们给孩子灌输的思想就是读书。之前他还跟我交流过，说新学校里没有山东那边那么紧张，同学们对待学习怎么像是弄着好玩似的。我就和他说，你不要看着他们弄着好玩，这些孩子也是在认真地读书，只是这边的教育氛围比较轻松，学习丰富多彩，不是只有作业的。

后面他也没有不适应的情况。但在家里还是说得少，还是回来就去看书、做作业、练字，就是很认真，特别认真。有一次我还和他说，你把这个读书看得这么重吗？哪有这么多作业要做啊？

后来我在直播间聊起这个事，就有人批评了我。有个网友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你能说孩子认真不好吗？我觉得他说得是，就不再讲了。 

“不希望他生出仇恨的种子”

中国新闻周刊：看到父亲节那天，你还赶回家过了节。

孙海洋：那天我是专门从外地开了几百里路赶回家的，想着终于不用再找孩子了，就在家里过个节，周末也能陪陪他们。

过去14年，我根本就不会想什么父亲节，尤其是六一儿童节、中秋节、春节，一到这些日子，或者有人说马上要过节，我就很恼火。亲戚朋友都知道，过年我都不想回湖北老家去。我会想到我的孙卓不知道在哪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我们终于团聚了。

那天我爱人做了一桌饭，三个孩子都给我送了祝福。孙卓说祝愿老爸发大财，挺好的，挺高兴。看着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看着我的孩子，我就很满足。

父亲节，孙海洋一家人聚在一起。图/网络

中国新闻周刊：过去的事情你们会聊吗，他会问吗？

孙海洋：不会，关于过去14年的事情，我们从没有聊过。那个吴飞龙你到底认不认识，小时候的记忆你还有没有，我从来不问；过去我怎么找他，去了哪里，我也没和他说过。我不想把这些告诉我的孩子，不想让现在的他知道人贩子是怎么偷走他的，不希望他听了会生出仇恨的种子，让他健康成长，好好读书就行了。

他18岁了，但在我心里，还是那个4岁的孩子，因为这后面的14年一直是空白的。但是我们也不会主动去提这14年，这个距离只能等着时间慢慢拉近，他要成年了，也要开始努力生活了。

中国新闻周刊：孙卓还和山东那边联系吗？

孙海洋：不知道，我从来没问过他，也没在意这些事情。我家里的教育是自由的。

当初他说想回到深圳的时候，我就说，阳谷有你的老师同学，还有你的姐姐，你放假了什么时候想回来，就过来和他们一起玩，都没关系的，我们把这个权利交给他，尊重孩子的意愿。我不想让我的孩子记恨那里的人，过去14年就放在那儿，咱们只往前走就行了。

我也想着，他会不会想，如果没有被拐，我一直在深圳这边长大，可能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但我没问过他。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情，孩子想做什么就去做，他也知道我的性格。

中国新闻周刊：你们还打算再追究养家那边的法律责任吗？

孙海洋：过去很多寻亲案例中，受害人在找到孩子后就放弃追究责任了。我的态度就是，法律怎么规定，就怎么处理。孙卓也没有说过这块，就交给法律处理就行了。法律问题啊寻亲的这些是是非非的事情，他不知道更好，他是个孩子，好好读书就行了。

作者：王春晓（[e-mail]）

编辑：李志全

排版：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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