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泽希齐扬可能有一些回旋空间
马苏德·佩泽希齐扬7月上旬当选总统后，一段他与老同事一起踢足球的视频在伊朗媒体曝光。视频中，他身穿紫色球衣，兴致勃勃地和队友们讨论着足球。球场外的伊朗人匆匆而过，无人注意场内激烈的讨论。这段视频拍摄约7个月后，佩泽希齐扬出人意料地成为伊朗前总统莱希的继任者。5月19日，莱希意外坠机遇难。此后，在一场计划外的总统选举中，佩泽希齐扬以微弱优势击败强硬保守派候选人贾利利，成为伊朗20年来首位改革派总统。7月28日，在伊朗国家电视台直播的仪式上，最高领袖哈梅内伊颁布法令，正式批准佩泽希齐扬担任伊朗第九任总统。佩泽希齐扬随后发表讲话称：“宪法赋予我的责任是，朝着最高领袖引领的明确道路前进。”他还呼吁通过促进团结，解决政治分歧。两天后，佩泽希齐扬在伊朗议会正式宣誓就职。在就职演说中，佩泽希齐扬承诺新政府将优先考虑可持续发展、加强经济实力和提高伊朗人民的生活水平，同时致力于在国际舞台上维护伊朗的尊严和利益，努力让国内所有政治派别之间达成共识。他还呼吁国际社会与伊朗合作，解决地区和全球挑战，并表示与世界的建设性接触将是伊朗新政府处理外交事务的基石。不过，一场针对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哈尼亚的突然袭击，让这一切变得更加不确定起来。出席伊朗新总统就职典礼次日，哈尼亚在德黑兰遇袭身亡。对于因为莱希坠机身亡突然上台的伊朗新政府，这次袭击带来巨大冲击。除了要应对如何报复以色列的“硬仗”，在国内与保守派之间的博弈，应对更加复杂的国际制裁环境，以及振兴伊朗停滞不前的经济，都是佩泽希齐扬要面临的巨大挑战。据多家媒体报道，8月12日，伊朗副总统扎里夫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文宣布：“为了避免任何干扰政府工作的猜疑或借口……我上周辞去负责战略事务的副总统职务。”扎里夫还表示，辞职并不意味他对现任总统佩泽希齐扬领导的新政府失去了希望，而是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负责战略的副总统。7月30日下午，伊朗当选总统佩泽希齐扬（中）在伊朗议会正式宣誓就职。图/视觉中国5月下旬，在提前举行的总统大选之前，情报官员向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提交了一份报告：由于伊朗民众对经济发展的失望，以及对镇压抗议活动的不满，大多数伊朗人计划放弃投票，投票率初步预计仅在13％左右。在位于德黑兰一处戒备森严的住所内，哈梅内伊紧急召集了他最信任的几位顾问，召开了至少三次会议。当时，这些会议主要由伊朗强硬派人士所主导。据一位在会议现场的伊朗官员透露，哈梅内伊认为，伊朗需要一位能够吸引社会不同阶层的总统候选人，来引导选民投出更多的选票。当时就有猜测认为，总统候选人中，很可能会加入一位低调且温和的改革派。宁夏大学学术副校长、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牛新春介绍称，伊朗政治光谱大体分为改革派与保守派两大派别，再细分则有改革派以及温和保守派和强硬保守派。各派力量的明显分歧，主要体现在对西方的政策方面。强硬保守派主张与美国等西方国家对抗，以维护伊朗伊斯兰体制的安全和合法性。改革派、温和保守派则主张改善与西方的关系，以实现伊朗经济发展，并提升国际地位。自2020年以来，哈梅内伊控制的宪法监护委员会，常常向改革派候选人发难，通过取消改革派候选人参选资格，来加强伊朗政界保守派和强硬派的势力。前几个月刚刚进行的议会选举和专家会议选举，也几乎成为保守派的专场。温和保守派前总统鲁哈尼在担任专家会议成员24年后，被取消参选资格，他呼吁选民抗议投票。伊朗专家会议是负责选举、监督、罢黜伊朗最高领袖的机构，每8年举行一次选举。而改革派前总统哈塔米则首次宣布弃选。在本次总统选举前，哈塔米还警告称，如果总统选举中，没有改革派候选人，他将继续放弃投票。改革派政党联盟“伊朗改革阵线”领导人阿扎尔·曼苏里，曾是哈塔米的政治顾问，帮助后者在1997年选举中获胜。在提名前，他向宪法监护委员会发出最后通牒，称“如果其候选人被取消资格，伊朗改革派选民将不参与选举投票”。随后，“伊朗改革阵线”公布了三名候选人的名单，分别为：前总统鲁哈尼时期的道路和城市发展部部长阿巴斯·阿克胡迪、第一副总统埃斯哈克·贾汉吉里，以及哈塔米时期的卫生部长佩泽希齐扬。“相较于其他两位候选人，佩泽希齐扬恰好是合适的人选。首先，他虽然属于伊朗改革派阵营，但从履历来看，他是伊朗政权的忠实拥护者，多次表示效忠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其次，他的阿塞拜疆血统以及平民主义形象，能够吸引更多少数民族和女性的选票，而这些往往是投票率最低的群体；再次，佩泽希齐扬参加过两伊战争，可以与伊斯兰革命卫队建立良好的关系。”德黑兰大学政治分析专家穆罕默德·马兰迪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最终，尽管宪法监护委员会取消了“伊朗改革阵线”三位候选人中两位的竞选资格，却为佩泽希齐扬开了绿灯。现年69岁的佩泽希齐扬曾是一位心脏外科医生、医学院校长和卫生部门官员。在公开场合，他说话轻柔，言辞谦逊。据他的同事透露，一直到前往德黑兰正式踏入政坛前，佩泽希齐扬还坚持每周为患者做一次手术。他的着装风格也始终如一，习惯穿运动夹克，而不是西装。他多次表示，希望一直可以作为一个“普通伊朗人”生活，忠于自己。在整个竞选过程中，佩泽希齐扬的女儿、化学家扎赫拉一直陪伴他左右。扎赫拉告诉伊朗国家电视台，在成长过程中，他们一家住在简陋的大学宿舍里。在一段佩泽希齐扬的竞选视频中，他独自走过一片绿树成荫的墓地，缓缓坐在一块墓碑旁边，上面刻着妻子法特米的名字。片刻之后，佩泽希齐扬回到车里，泪流满面。在伊朗政界人士中，公开表白爱情并不常见，在镜头前为爱人落泪更是罕见。很多伊朗人，也是从这个视频了解到这位候选人的家庭故事。妻子和小儿子30年前因交通意外去世后，佩泽希齐扬从未再婚，独自抚养三个儿女长大。有伊朗学者认为，这些都能够证明佩泽希齐扬的可靠性。佩泽希齐扬也向选民承诺：“就像在妻子去世后，全力支持家人一样，我也会全力支持伊朗人民。”马兰迪的父亲是前卫生部长阿里雷扎·马兰迪，与佩泽希齐扬是几十年的同事与密友。在他们看来，佩泽希齐扬是一名务实的技术型官员。出任大不里士医学院校长期间，佩泽希齐扬领导了一项普及医疗机构的项目，在东阿塞拜疆农村地区新建了600家诊所，不仅赢得了世界卫生组织的认可，也让他后来担任大不里士选区议员时具有很高声望。竞选期间，佩泽希齐扬得到了前总统哈塔米、鲁哈尼，前第一副总统埃斯哈克·贾汉吉里等重要政治家的全力支持，前外长扎里夫前往多个城市为佩泽希齐扬站台造势。分析认为，这些曾在推动解决伊核问题过程中发挥过作用的重量级人物，如今正在帮助佩泽希齐扬将改革派阵营团结起来。改革派候选人角逐总统一职，也让那些在2021年总统选举以及今年5月议会选举中感到失望的选民们，再度燃起了一丝希望。尤其是在佩泽希齐扬的老家大不里士选区，当他用阿塞拜疆语和库尔德语发表演讲时，他受到了民间英雄般的欢迎。佩泽希齐扬的父亲是阿塞拜疆人，母亲是库尔德人，这也使得他与伊朗大多数以波斯人为主的权力精英有所不同。佩泽希齐扬代表着更加务实的立场，主张与全球建立联系，继续推动达成核协议。进入第二轮投票的两位候选人中，贾利利的立场则更加强硬。但穆罕默德·马兰迪表示，贾利利也并非一些人描述的“激进分子”。而在伊朗国内，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则是经济。观看了长达20个小时的总统候选人辩论后，马兰迪认为这是近年来选举中“十分激烈的对决”。在7月的一场聚焦经济问题的辩论中，很少选择正面对抗的佩泽希齐扬对贾利利的经济承诺提出了质疑：“如果贾利利先生承诺，若其政府未能实现8％的经济增长，他同意被处决，那我将立退出选举。”在这一问题上，佩泽希齐扬坚持认为，只有解除制裁和内部稳定，才有可能实现8％的经济增长目标，而这只能通过修复与世界各国的关系获得。经过6月28日的第一轮选举投票和7月5日的第二轮决选投票，佩泽希齐扬作为唯一一位改革派候选人，击败了五位保守派候选人，在决选中以1350万张选票胜出，意外成为本届大选中的“黑马”。7月28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中）批准佩泽希齐扬（右）成为伊朗新一届总统，并向其颁发总统任命函。图/视觉中国
“伊朗总统选举中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况并非史无前例，佩泽希齐扬的胜利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投票率的飙升。”俄克拉荷马大学研究员阿布加塞姆·巴耶纳特分析称。6月28日的第一轮选举中，投票数为2450万张，投票率接近40％，而第二轮票数上升至3050万张，投票率接近50％。根据伊朗内政部公布的数据，第二轮投票多出的600万张选票，大部分投给了佩泽希齐扬。在第一轮，佩泽希齐扬的得票数为1040万张，而第二轮票数增加到1640万张。相比之下，贾利利的得票数从第一轮的950万张增加到1350万张，甚至略低于第一轮保守派候选人的得票总和。这也凸显了保守派内部阵营的分裂，温和保守派的卡利巴夫和强硬保守派的贾利利分属保守派的不同阵营。在第一轮投票中，两人分散了保守派的投票，导致名列第三的卡利巴夫出局。而到了第二轮投票前，卡利巴夫虽然名义上宣布支持贾利利，但其竞选团队多位成员却公开反水，卡利巴夫的竞选团队成员、保守派活动人士哈尼·拉斯特加兰甚至对媒体表示，已经说服近100名保守派选民在决选中支持佩泽希齐扬。一张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图片还显示，卡利巴夫在西南部胡泽斯坦省的竞选团队成员，加入了佩泽希齐扬的竞选活动中。当时，保守派报纸《法尔希赫特甘》预测称，支持卡利巴夫的选票中，可能有多达19％的比例转向佩泽希齐扬。而在第一轮到第二轮投票期间，对于转而支持佩泽希齐扬的团队成员，卡利巴夫并没有公开批评抑或阻止。《外交政策》杂志指出，当人们在决选前将注意力集中在改革派候选人身上时，却忽略了保守派阵营内部的暗流涌动。阿布加塞姆·巴耶纳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本轮选举中，改革派阵营抓住了绝佳的战略时机，在以一敌五的劣势下空前团结，获得了巩固选民基础的独特机会。与此同时，保守派集团内部的意识形态分歧凸显，导致保守派的“双重损失”。不过，阿布加塞姆·巴耶纳特也认为，在当今伊朗的权力架构下，保守派的基本盘依旧强劲，选举结果表明，保守派仍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庞大选民基础，尽管少数人转而支持佩泽希齐扬，但改革派能因此领先多久仍未可知。目前，反对佩泽希齐扬公开推行改革议程的强硬保守派，依旧掌握着伊朗政权的许多重要职位。从历史上看，伊朗的重大外交政策，往往要经过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广泛辩论，才能够得以出台。反观如今的伊朗最高国家安全委员会成员，贾利利和卡利巴夫都曾是佩泽希齐扬的直接对手，而首席大法官埃杰伊、宪法监护委员会秘书艾哈迈德·贾纳提等关键职位，也都是资历深厚的保守派人物。8月1日，伊朗德黑兰街头悬挂着哈马斯领导人哈尼亚（左）与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的巨幅广告牌。图/澎湃影像
“佩泽希齐扬胜选后，强硬派媒体一直在使用各种手段，来提高国民对尚未成立的政府的期望。”改革派报纸《同胞报》报道称，“强硬派假装莱希总统留给新总统的，是一匹上了鞍的好马，谁都可以轻松驾驭。”而事实却是，新政府成立的第一天就将面临经济和政治的诸多问题，包括异常高的预算赤字、不断上升的通货膨胀、居高不下的失业率，以及许多与制裁有关的问题。有经济学家预测，伊朗新政府在9月就将很快面临一系列经济挑战，包括偿还莱希政府遗留下的约150亿美元的债务。牛新春认为，从竞选期间的表态来看，作为改革派代表的佩泽希齐扬，有意愿为伊朗的经济、社会、外交注入一定的活力。但他也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伊朗权力结构并没有根本性变化，总统受制于最高领袖，并非国家最高领导人，佩泽希齐扬如果想真正把改革派的主张变成政策，道路将十分曲折。虽然很多人将改革派总统上台视为“伊朗的转向”，但在牛新春看来，这仅仅可以说是“在哈梅内伊之下，一个复杂的政治动态的又一次转折”。根据伊朗宪法，最高领袖哈梅内伊负责制定和监督“伊朗伊斯兰共和国的总体政策”，这意味着哈梅内伊会决定伊朗国内和外交政策的基调和方向。此外，最高领袖还是武装部队的总司令。不仅如此，哈梅内伊还有权任命和罢免司法机构、国家广播电视网络的领导人以及伊斯兰革命卫队的最高指挥官。如今的宪法监护委员会12名成员中，有6人由哈梅内伊直接任命。宪法监护委员会也是一个强大的机构，它直接负责监督议会的活动，以及确定哪些候选人有资格竞选总统等重要职位。7月28日，佩泽希齐扬获得哈梅内伊的正式批准后，宣布任命穆罕默德·礼萨·阿里夫为第一副总统，他曾是哈塔米政府的第一副总统。佩泽希齐扬随后证实，其内阁成员只有在与哈梅内伊磋商并获得其批准后，才会最终任命。阿布加塞姆·巴耶纳特此前曾预测称，如果内敛温和的阿里夫率先被提名为第一副总统，这表明佩泽希齐扬更倾向于提名技术性和无争议性的人选作为内阁成员，以避免与强硬派主导的伊朗议会发生冲突。“佩泽希齐扬可能有一些回旋空间，但也面临很多结构性障碍。”牛新春表示。阿布加塞姆·巴耶纳特也有同样的看法，如果佩泽希齐扬想要兑现自己改革的承诺，比如放松强制女性戴头巾的法令、取消对互联网的限制、施行自由市场经济计划等，最后都需要获得哈梅内伊的认可。而在对外政策上，有内部消息显示，哈梅内伊已经建议佩泽希齐扬追随已故总统莱希的脚步。“佩泽希齐扬的角色更像是协调者，而不是决策者。这意味着他将是一位谨慎的政治领导人，至少在他的第一个任期内不会挑战伊朗的其他权力中心。”阿布加塞姆·巴耶纳特指出。尽管如此，在强硬派掌控关键职能的权力结构下，为改革派重新找到出路和平衡，已经成为佩泽希齐扬目前最艰巨的挑战。作者：郑立颖（murielzheng@g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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