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警拿给他一颗速效救心丸 | 讣闻
如果他被救活,那必将是心梗抢救史上一段令人心有余悸的佳话。可这种假设永远不会实现,他去世的时候,作为一名心梗的亡者,痛苦之下想必经历了极艰难的挣扎。
一些破碎的信息拼凑起他最后时刻的场景。他似乎在小区里面摔了一跤,然后在身心非常糟糕的状态下——也必定是拼尽最后力气的那种——进入家门。入户门都没关的事实,留下了死亡被人发现的线索。
一个多么悲伤的细节。
杨海鹏,55年有生之涯的最后一天停留在2022年6月30日。在某个永远不为人知的时辰,某个模糊的时刻,他准确地赴死。按照他生前的欢喜,赶赴一场再也无法返回的盛宴,也有可能前往一间永不打烊的沐足店。
同个时间,他的夫人梅姐正在上海以外的某地出差,他们唯一的女儿正在日本读书。当死亡将他们分隔开的时候,被外界亲切称为“蟹爸”“蟹妈”和“蟹妹”的三个人各处于不同的道路上,真是遗憾。
杨海鹏独自一个人离去的消息,经过他新闻界旧雨新知的传播,很快演绎出他身后浓厚的追念氛围。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的朋友不吝写下让一些人恼火的盖棺定论,不惮以这句备受争议的断语,并且展示出不亚于杨海鹏本人的骄傲,重复他快意恩仇的生平。
杨海鹏1988年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一个出生于东部崇明岛的上海人,汲汲求学于一座在经度上最靠近西方的中国政法类高校。毕业后,他很自然地进入上海徐汇区人民法院,完成了他此生职业法官的身份养成。四年后,杨海鹏开始踏足新闻界,长达18年的新闻人生涯占据了他三分之一的寿命。
这段职业生涯既成就了他,令他结交了一辈子最多最忠诚的朋友,令他壮硕的外形成为梅女士可信赖的依靠,也令他成为女儿奴一样的爱下厨男人。这段他亲手选择的体制外动荡生存,在带给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亲人伴侣的同时,也将至高的荣誉和最大的羞辱加诸于他,并且以外人目睹的那种激烈,在他身躯里埋下心脏破裂的导火线。
上世纪90年代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杨海鹏都沐浴在中国新闻界的进步主义浪潮中。他辗转供职的新闻机构分三大类,一类是上海本地的报纸、杂志,二类是南方周末、财经等报刊的上海记者站,他也参与创办了新周报、申江服务导报等新概念报纸。在全中国六七十万新闻从业中,杨海鹏始终从事最传统的码字事业。直到2009年微博诞生,杨海鹏以非新闻人身份玩转社交媒体,但那已经是后话。
在悼念文字中,杨海鹏最为人称道的,是他最早揭露以珍奥核酸为代表的保健品骗局,这是90年代诸多激进骗局之一,那时候他供职于一纸风行的《南方周末》。这家迄今仍然发行的著名报纸,在90年代一样经历了曲折的办报历程,其中就包括杨海鹏参与的该报记者集体辞职一事,而这样的报界旧闻已经是传奇一样的存在。
在另一篇揭露浙江奇异地下组织部长的报道中,杨海鹏动用了他在上海及浙江的广博人脉,以历史说书人的笔法,详尽描述了一个现在几乎难以相信为真的官场异闻录。因为这篇成功的报道,杨海鹏也被友人戏称为“民间组织部长”,当他呼朋唤友,以其高达式身材、东北人一样的大嗓门、杂通一切旁门知识的侃侃而谈,成为聚会、酒局、社交的中心人物时,这样的调侃闹得愈加欢腾。
杨海鹏先体制内、后体制外,先职业新闻人、后江湖散人的人生历程,经由一件声势壮大的“微博救妻”事件,锤炼出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结论:杨海鹏是注定要成为他自个选择的那个人。这样一个人,在他那成功与挫折参半的媒体生涯中未能得偿所愿,却在他熔断其职业生涯的末期,因应风云际会的社媒时代的背景,一击而中,一战成绝响。
2010年夏天,杨海鹏的妻子,上海一家国营园林设计院的中层骨干,在酝酿跳槽到薪资更好的设计单位时,突然遭到逮捕,罪名所涉金额只有区区7万元,这场陡然降临的牢狱之灾,不仅断绝了杨海鹏一家迈向更高经济基础的梦想,而且彻底地以杨海鹏的职业生涯为代价,强硬地改变了这个上海家庭的前进方向。
从2010年夏天到2014年,杨海鹏度过了此生最为艰难的时光,可以说一生荣光在此,一生郁结在此。
在杨海鹏去后,微博救妻的往事被反复提起,杨海鹏以儿女之情求取公义之心的个人史,及价值取向也被重新发掘、重新歌颂。吊客们用这段遭遇为杨海鹏的生命赋予意义,将他从死亡的俘获中打捞出来,并通过他个人与历史背景的勾连,寄托生者、支持者仍然心心念念的理想主义情怀。
这样的悼念基调,恍惚叫人觉得,杨海鹏不是一个人赴死,而是替那么多陷在过去、深受历史折磨的愧疚之人去死。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的缘故,这一情怀被烘托得异常悲情。让更多人觉得,杨海鹏此去无归,不只是他家庭的损失,更是一众朋辈的损失,某个旧世界的坠落。
杨海鹏以职业法律人兼具职业新闻人的身份见识、社会号召力,发动了针对梅女士的那场司法审判的舆论审判。事后看来,这一场对决的输赢早已注定,但杨海鹏当时充满着乐观主义的必胜心态,以无法回头的决绝姿态,投入到有数以十万计“蟹友”加持的独孤求败中。尽管梅女士被判4年实刑的后果,被普遍认为是“上海法枭”向杨海鹏传达的教训与嘲笑,但他在公开场合从不完全承认这一惨败。
一审法庭上,杨海鹏一方立足程序正义搜集的证据、证词、逻辑,被法官全盘拒绝。这是他的黑暗时刻,情急无奈反映到肉身,杨海鹏四次因心绞痛离开旁听席。第四次离席时,反而是正接受审判的梅女士察觉丈夫的异常,她向法庭报告后,一名法警拿给杨海鹏一颗速效救心丸。
并非象征性的,杨海鹏一生中的悲怆瞬间集中杀到。
他作为法官的历史变成他无力回天的羞辱,他的新闻人身份遭到权力最轻蔑的践踏。身心内外,他建基在两种职业经验上的自信、道路与命运,就此划上句号。
如果将镜头移开来看,在当时被媒体定调为“中产阶级家庭厄运和搏斗”的这场审判,早早预示了体制内抓住了新闻媒体的痛脚,看透了舆论监督的浮夸,并且以同仇敌忾的阳谋,依靠有利的工具与手腕,摸清了社交媒体的真实力量,并且向更多的人、更远的远方传递了社会力的先天不足。
以为讲实话就能凯旋的杨海鹏,不得不把妻子留给女子监狱,悲伤地演绎了这么个事实:真相是把双刃剑。
当后人非常愿意将杨海鹏送进新闻名人堂的时候,也许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一个情况:他实质上是被寄身其间的新闻界抛弃了。确实有这样那样的媒体报道了救妻风波,确实有旧同僚与新后辈的摇旗呐喊,但杨海鹏公然对垒上海司法的形势下,所谓“新闻界共同体”这样的修辞是华丽且无用的。
只靠谈论英雄主义,并不会让人成为英雄。
无论杨海鹏怎样为东家辩解,但他无法改变一个至此而后的运行事实:新闻界从未像他们声称的那样行事,从未真正地保护过他们的人。
江湖既远,江湖又来。
杨海鹏在2015年之后,已然是散发弄舟之人,以不系之舟的散淡心态,过上了他自嘲的“太平犬”的生活。一个也许说不上是多大的危机是,杨海鹏在梅女士官司上不妥协的立场,让他背负了相当多的非议,认为他以固执己见凌驾于缓刑的可能——某种程度上,这样的状态是对方辩手的策略性成功,不仅依法赢取,还策反了杨氏阵营。而这样的裂痕,随着杨海鹏的社媒化生存,变得愈发显著。
在众多悼念文章中,对杨海鹏近年的变化多有闪躲的表态,似乎主要是不想触及他阴谋论的思维与言论,而作者那种竭力不想为他增添任何不光彩的心思也是一目了然。某种程度上,杨海鹏当年的支持者,似乎不愿接受一个有所变化的“孤勇者”。也或者说,杨海鹏在生前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再被他当年的友人全盘理解、无条件接受。就像他们十多年前部分接受杨海鹏救妻的结果那样,他们也只接受他的大半人生。
于此种微妙境界,杨海鹏当年总结的“三千万”规律,不再只是孤傲的高论,更像是孤愤的长啸。
从梅女士出狱算起,一直到杨海鹏故去,脱离身份限定的他似乎不再受缺陷的束缚,因为杨海鹏在“夜夜笙歌”般的闲适中,继续是那个焦点人物,口若悬河,朋友簇拥。而隐隐约约的观感是,杨海鹏以某种表面上的坦承与敞亮,将伤痕掩饰起来,觥筹交错之间自由做梦,烟酒无忌,仿佛那四次心绞痛不是警告只是假象,而他也不像是那种听得进健康劝言的人,好像明天如何,全待它裁决。
7月3日,杨海鹏的告别仪式在上海龙华殡仪馆云霄厅举行,据信有两百多人到场为他送行。
自称为“蟹友”的杨海鹏拥趸,发表了对他的一封告别书信,字里行间流露真情,见证了讲述者与倾听者之间的隐秘友谊,它关乎一种纯粹的快乐,一种精神上的抵足而眠,在这个世道上也确实存在过。
1998年,杨海鹏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梅女士约在上海襄阳公园门口见面,天突然下起大雨,他淋雨傻等,这时一把伞撑在他头顶,帮她撑伞的就是“蟹妈”梅晓阳,杨海鹏当时32岁,简直是毫无指望的大龄青年。
杨海鹏一生用过至少235个微博账号。他建立的群叫吱吱。
题图当代水墨,作者:@秃头倔人(李晓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