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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兹克奖得主、纽约新世贸作者的草图与随笔

槙文彦 装饰杂志 2023-03-12



槙文彦,槙事务所的首席合伙人,1928 年出生于东京。20世纪五六十年代,槙文彦执教于美国华盛顿大学圣路易斯分校和哈佛设计研究生院,之后任东京大学教授,一直到1989 年。槙文彦代表性的作品包括山腹平台综合体、螺旋大厦、Tepia 宇宙科学馆、幕张展览馆、东京体育馆、旧金山的芳草地艺术中心、风之丘葬祭场等。

 

他获得过普利兹克奖、沃尔夫奖和国际建筑师协会金奖。本刊有幸获得槙文彦先生的授权,将其文论进行编译,从中可窥见这位建筑大师对建筑设计与城市文明的深邃思考。

 


槙文彦

 

 

笔记本和草图



20世纪60年代早期,我还在哈佛大学教书,那些为勒·柯布西耶工作过的人总是被一大堆年轻建筑师围着。在他们讲的勒·柯布西耶的轶事里,我对他的笔记本印象最深。据他们描述,柯布西耶总是带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可以塞进夹克的内兜里,他在小本上做建筑设计,也记别的事情。我当时还没有做笔记的习惯。一般我是在绘图板上,在描图纸上做设计,最常用的是带格的B4薄纸,但我始终就没忘掉这个放在内兜里的笔记本。有一次走进车站里的小店,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在找这类本子,我找了一本窄长的,装在兜里显得特别笨重,平时就没心思带着。而且,竖长的纸用来作图也很不称手。

 

柯布西耶

大约在12年前,我终于找到了一本刚刚好的本子,16厘米宽,21厘米高,覆着布面。纸很坚韧,带格子,用签字笔画也不透。本子共300页,用起来很方便。我还是会用一卷卷的绘图纸做设计,但慢慢也养成了在笔记本上记录原始想法的习惯。最终,笔记本就和我的眼镜、钥匙一样,成了我出门必带的一样东西。

 

建筑的设计过程很特别。作草图的时候,不仅会表现出积累的形式、碰巧的想法,也会进一步召唤新的形式与观念。我不太了解舞蹈界,但在我看来,这种带格的笔记本就是一个舞台,线条之起伏就类似舞姿的变换。虽说这有些自恋,但我们首先要爱上的就应该是自己的线条。我作图不用铅笔,圆珠笔、签字笔皆可。我喜欢让笔锋迅速掠过纸面,可能这才让我想到了舞蹈的比喻。

 

草图与周围的空白混在一起,其中的一切都是未定的,对作图人而言也是如此。草图的迷人就因它记录了一个不可能的梦。线条、图形画得都不自信,有些线画得就会像是断断续续的点。作草图可以让未成型或半成型的想法浮现出来,那些没完成、没确定的部分跟纸上的空白一样,充满了意义,提示出下一步的设计。在草图阶段,我经常忘掉规格、计划与选址情况,只在意面貌,而不是形式。整个过程就是一场寻找事物显形方式的旅行。正因如此,我才痴迷草图。

 槙文彦的草图 


我一般都会在草图上留日期,有时也写下地址。近些年我的跨洋行程很多,像记号“SF-Tokyo”就表示草图是在旧金山回东京的飞机上画的。一般这时候我的状态是最自由的,只需要对着笔记本就行了,任由空白和横格激发想象。现在喷气式飞机飞得高,在飞机上要比在摇摇晃晃的高速列车上更愿意记点东西。国内航班太短,也不提供饮料,不适合作图。倒不是说我喜欢长途旅行,不过这些年有了笔记本,旅程确实轻松不少。晚上自己待在旅馆,或者在饭前的一些空闲里,我就会把笔记本掏出来,即便当时不画些什么,也会翻翻过去的记录。

 

在图形阶段之后,建筑的大小与形状慢慢就确定了,我开始画一些提示尺度的线条,所以才会用带格子的纸。这时候,我会画很多草图,类型多样,包括平面图、剖面图、立面图和透视图。通过不断地画图,我就对建筑的比例有了想法。因此我很少会在建筑的整体均衡方面犯错误。做到心中有图之后,我就可以在脑子里将各部件随意拆解、变换位置。在火车上,或是在无聊的会上,我都会在脑中的笔记本上继续画。

 

槙文彦手绘的东京体育馆


方案大致确定之后,我会慢慢在脑子里搭建出一个3D模型。建筑与雕塑、绘画的不同,就在于要核实一个想法,需从很多视角着手。雕塑,你通常不用离得很远看,就可以为它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将它放在上面。对建筑来说就没这么自由,既要远看,也要近观。在我想象一座摩天楼,比如幕张展览馆这样的大楼的远景时,笔记本上留空的地方就代表余下的城市、海面或是天空,纸面就是图像的边框。

 

草图不仅是建筑师每日训练自己设计技巧的一种方法,同样也是记录他思想探索的方式。翻阅以前的草图,你会发现在不同的项目里,一些形态与图像会反复出现,一个独特的“自我”如同在镜中显现;同时,建筑师的趣味与局限也昭然若揭。在他平日想象的背后就藏着建筑师偏爱的形式。


空间设计


设计一开始,我认为就不能将建筑只看成一个明确形态,而可看成一个“空间实体”。所谓“空间实体”,我指的是包裹在封闭曲面中的空间。

 

我将曲面设想成弹力橡胶,因此,空间实体也不是一个坚实不变的结晶体。设计的第一步,是要决定这个被包裹空间的范围与特征。我这么做的用意是改变追求最终形态的路径,不单从外部控制着手,也应该从内部的扩张、收缩的角度来设计。

 

我原来提过空间实体应该类似云朵,在设计的最初阶段,形态不定。

 

这时候画草图有两个目的:一方面,是要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清晰地表达用意;另一方面,这也是一种心怀质疑、不确定的表达。我们理解空间实体可能是一幅整体图像,但它的边界、它内部的分区与整合这时候还不清楚。

保罗·克利 《霍夫曼传说》


保罗·克利(Paul Klee)能用线创造性地在二维画布上唤起空间感,他的这一手堪称神奇。我在自家的书桌后就挂着一幅《霍夫曼传说》的复制品,原画20世纪20年代由克利所作。此画可看作3个房间,或是3套住宅。画里的空间横横竖竖,布局微妙,如同探视人体内部。大约在作这幅画时,克利立体主义风格的作品居多,如《北林之神》,但他也画了很多幅线描,如《阿拉伯城市》《住人房间的透视》,从这些标题就可以看出,他当时对实体空间很有兴趣。

 

后来,克利在包豪斯结识了各种类型的艺术家。他可能是这批现代艺术家里对空间最有兴趣的。乍一看,他的画充满诗意,貌似可划入超现实主义的范畴。然而,要是看他的教学案例,明显可看出他很关注点、线、面处理,实际上是一个高度理性的艺术家。他利用多样的媒材,营造出丰富无比的画面空间。

 

东京体育馆 

藤泽市秋叶台文化体育馆


构思与想象空间实际是从现存的城市与自然环境里切割空间。在切割中就会遇到边界的问题。只有彻底地思考这个问题之后,建筑才会显身。当代城市空间20世纪建筑和城市规划的主流可归纳为空间的进化,而不是形态或符号的进化,在建筑环境中,空间成为政治、心理与美学表达的主要手段。只有在空间进化的视角下,历史线索才够清晰,不会陷入30年来的风格争论,也不会将技术视为城市里的非人性力量,妄加批驳。客观地分析历史,可知技术总屈从于社会力量,现代技术在建筑环境中塑造的新型空间关系自有其驱动力,而不能全然归咎于技术。我相信,把视线放在空间上,放在技术对新型空间关系的塑造上(避免陷入风格问题),可以让我们在理解未来几年建筑与城市规划的发展中取得优势。

  

我的城市


你想与某个城市建立联系,单是成为这个城市的市民现在看来是不够的。换句话说,是个人而不是城市在决定这层联系。对那些没兴趣的人而言,城市就是透明的,可以草草穿过,不会有负面影响。要建立这层联系,市民必须和那些貌似混乱、毫无来由的各色城市区域发生私人化的关系。今天的城市现实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唯一的。风景本不在,只有经过概念化,加上主题之后它才存在。

 

乔纳森·拉邦(Jonathon Raban)描述过他在伦敦的经历:“我以前从没有这么强的领地意识,对围墙和边界这么在意。这倒不只是城市生活将我们圈得太紧,让我们生出好斗的动物本能,要保护自己的小空间,而是因为在我们客厅和门外的人都太过陌生,与我们的文化差异太大,他们的团体我们挤都挤不进去,这才逼迫我们对自身的身份充满质疑。”

 

人们一般都喜欢和物质形态稳定的城市建立长期联系,比如纽约和伦敦。但在城市里,真正打上自己印迹的区域实际非常有限。我曾想,要是我在纽约只待了一年,而不是五年,我的领地就会是原来的五分之一,相当于年终时我总共熟悉的区块。这种对领地的占有欲几乎跟性欲差不多,都是让你“进入”并将你包裹其中。

 

一个人的领地包括家、家附近,以及离家稍远的零星几处地方,它不会变大,但你与领地的联系却可以加深。今天的城里人,往往对错综复杂庞大又奇美诡谲的城市现象痴迷不已,但能占为领地的只有分散的几处小区域,每人都可以将这些区域当成自己的篇章,这就是一门艺术了。

 

集合住宅代官山 Hillside Terrace 的全景 © ASPI 

集合住宅代官山 Hillside Terrace 局部内景

传统日本村庄布局图示


顺着一些线索,人们会积极占领并确立自己的领地。领地的界线总是精美的,再小的标志也满含着意义。在纽约,上方的天空与公寓窗户里无数闪烁的灯光画出了界线,一边是人们的领地,一边是完美陌生人的世界。我们可以放下窗帘,拒绝所有的接触机会。当夜晚过去,黎明到来,城市再一次显现自身,就像是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是历史,也不是传统,城市要让人参与进来,要通过事件。偶遇、琐事、聚会上交的朋友,即便芝麻小事也是一次机会,让人往看似不变的城市经验里添加一些新内容。如果事情碰巧跟一个场所或一个形态有关,这份新经验就变成了城市的重要组成部分。当记忆褪去,该部分才会荒废。那么,在城市信息与事件不断的媒体轰炸下,我们的领地化会有怎样的模式?

 




19世纪日本东京(江户)城中大名庄园的区域分割


每个人都会拥有一座可称为自己的城市,那是自己和城市共同的创造。我的城市就是我主动造出来的,而不是别人强加于我的。每一个体都在周遭的信息、观念与事件里获取、选择并吸纳自己的领地、精神风景与城市片段。借此,一座新城诞生了。人人都可以造出这样的场所与风景,即便它只是临时的栖息地。

 

最后,通过交流,人们会发现城市里哪些地方是可以相互分享的。

 

当个体与城市共同体的关系逐渐稳固时,他就能发现自己拥有的城市。公共与私人空间在斯皮罗·科斯托夫(Spiro Kostof,1936-1991)的著作《一部建筑史:环境与仪式》中,他提出巨石阵是人类第一座公共建筑。史前人类在垒成圈的巨石里举行仪式,向日出献祭。它很可能由统筹劳作建造而成,因此是社群和庆典的标志。它同时也是一座纪念碑。站在巨石阵中间,史前人肯定觉得自己比平时要伟大(这么说可能有些简单),也会感到自己是社群的一部分。正因如此,他才会把巨石阵称为一座“公共建筑”。(图2)

巨石阵

 

我感兴趣的是,如果这一推理是对的,巨石阵承担的功能就如同后来的宗教建筑。而且,即便只在一刻,那种更伟大的自我感受也是一种精神升华,不是单单看到一座纪念碑所能唤起的。这样的体验只有进入一个空间才可获得。巨石阵可能原本就没有顶,但围成的圆圈、横跨的石梁形成了一道边界,划分出了内外,内部空间的感受因此而来。在历史上,或绵延、或高耸,或用特殊技巧、在特殊地点制造的空间都具有提升灵魂、凝聚社群的力量。

 

音乐与空间都能在起承转合中给予人们最基本的精神享受。由此,自远古以降,这两者都是宗教仪式不可或缺的组成。建筑因是特殊场所的建造,具有催生所谓场所特征的力量。因它能包围空间,也可唤起特殊的精神气场。当空间具备了特征与气场,建筑在其最具存在意义的层面得以诞生。

 

空间有些价值不能被完全消费,就因为它在存在意义上的品质。苏联解体后,领袖雕像立刻就被推倒砸烂。然而,无论该国政治在未来走向何方,我们都很难想象莫斯科红场会有同样命运。在今天的后工业社会,建筑都变成了消费品,认清它的存在意义与不可完全消费的品质就更有意义。

 

城市的古典体系已经垮塌,原因之一就是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的界限不再清晰。原来,私人空间只有亲友家人才能进入,是外部公共空间的补充。在私人空间之外,人们才会寻求精神升华,寻求归属与自由的感受。然而,在进步的交流方式(比如电视、传真、电话)可以发起组群对话之后,公共媒体就入侵了私人空间。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预言的地球村最先发生在每一个体对其切身环境的意识中,而不只简单地发生在公共领域。‘’日本和意大利的建筑师曾齐聚京都,开了一场关于建筑与城市的研讨会。我感兴趣的是,新一代的建筑师对传统的“家庭”概念提出了质疑。当核心家庭解体了,或者家庭成员的角色改变了,作为空间的家宅仍会保留,不会追随意义彻底改变。一些与会者还提出要转换起居室和卧室的相对位置(这样起居室在后方就可充当一个特别的聚会场地)。

孩子们都表现出了对于“圆”的喜爱,这对于“普适性”的讨论是一个有意义的例子

风之丘葬斋场(殡仪馆)© Nacasa&Partners


公共空间原来是为群体所用,现在也变成个体使用,或是虚拟家庭使用的空间(比如基督教聚会、烹饪课)。这些变化,再加上前文说到的交流媒体的进步,都提示出公共与私人空间正在发生角色转换。公共与私人领域仍旧存在,但其他领域的出现值得注意。最近,一个小姑娘跟我说:“我喜欢去美术馆,当绘画将我安静地围起来,我觉得那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对她来说,公共美术馆根本上就是私人的。不用说,她不是那种簇拥在《蒙娜丽莎》等名画周围的游客。

 

重要的是,人们在城市里总会寻找具有双重意义的场所,一再要求城市里有这些空间。东京青山大街上的幕张展览馆现在是时髦场所,既能举办会议庆典,也能供年轻人放松休闲。在一楼咖啡馆的边上就是展览和演出空间,它们是人行道这一公共空间的延伸。我最感兴趣的是大厦前面的楼梯(“滨水大道”),从一楼可直通三楼剧场。在临街窗户的一面放着一些扶手椅,年轻人总喜欢占着这些椅子,要么慵懒地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要么安静地捧着一本书,他们很少交流。这番景致总让我想起乔治·修拉(Georges Seurat)最出名的作品《大碗岛星期天的下午》。在风景里,几个中产阶级家庭佯装享受着假日。实际上,画里的人都看着不同的方向,各自陷入沉思。修拉在19世纪巴黎的公共空间里早已发现了现代城市生活的疏离。


质疑现在


一件建筑作品,在竣工后肯定会带来一番新的风光。人们开始参与进来,与建筑互动,形成各式各样的场景。有些场景我们预见到了,有些却完全在意料之外。我们需时刻记住,建筑一旦进入社会,它便开启了自己的人生。

 

在创作时我们倾尽心力,设计出一个个空间。思想再爬入空间,想象里面不同的人物活动,斟酌它的形态、比例、尺度、材料,之后开始建造。然而,无论在建造时有多么谨小慎微,多么乐观自信,一旦空间完成了,建筑就宣告了它的独立。创造者和他的作品之间竖起了高墙,对此我们无能为力。

 

纽约世贸中心4号楼


有时建筑会向我们热情致意,有时却唠叨个不停,怪我们怎么建成了这样。这还没完,时间会对建筑给出最终评价,也只有时间能评价它是否对社会有用,是否牢固耐久。时间也会决定它是否获得了符号性,能够穿越历史,成为记忆的容器。与此同时,在社会和建筑师的注视下,建筑依然独立自主。只要这件建筑作品一直存在,它就一直会质疑我们的现在。

 

来源 | 《装饰》杂志2017年第9期,原文《槙文彦建筑与空间思想撷英》,作者:槙文彦,翻译:李云。文字经删减。

本期编辑 | 某个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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