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终》,庵野秀明的救赎之路
※ 阅读所需时间约5分钟,尽量不剧透,但裂缝中总有光
《Eva》——福音战士新剧场版的最后一部,《终》,前段时间在日本上映了;
一些长年旅居在日本的年轻朋友,装病请假翘班也要赶上首发,看完之后泪眼汪汪,和我说:
“我的青春终于完整了!”
我很理解这种心情;虽然这部剧场版大概率最终都不会在国内正式上映;
从1997年首播到2021年完结,这个二十多年的跨度,足矣覆盖大部份人的青春;
97那年我在北京创办金城时代漫画公司(漫友文化前身),创刊了动漫资讯杂志《漫友》,《Eva》成为我和小编们都追的动画;杂志刊过该作的专题或文章超过十篇;那时候,说不定在某个街角,都偶尔会听到有年轻人在讨论《Eva》的剧情;
它就是这样惊艳了我们,惊艳了年轻人,触动了一代人的灵魂;
适逢前几天看到《终》上线Amazon Video的消息,影片自带中文字幕;
那些年守在的电视前看“翡翠台”粤语配音Eva的回忆又奇妙地浮现了出来;
深夜的细雨,浓得化不开的黑夜,电视里时断时续,时大时小的音色,在安静的房间里突兀又清冷地包裹着一切;
这就是记忆中Eva的底色。
故事是人写,人又是由经历写的;
那么EVA这种旷世巨作,当初是怎么出来的,写他的人,到底又经历了什么呢?
说起来,这是一个不长也不短的故事;
Chapter1
不灭的Eva,消失的平成
90年代中期,日本因房地产带动的泡沫经济爆发,社会一蹶不振;
当年曾经高呼“日本第一”,拿着万元大钞在银座街头挥舞着拦截计程车的日本人,被暴跌的股票和不动产价格当头打懵——日本神话破灭了;
高攀的失业率,企业破产潮,新闻上接连不断的自杀新闻,日本社会遭遇了二战战败后最大的打击;
以为自己终于历经艰辛反败为胜,却只是一个幻觉;
这种打击让整个日本社会陷入空前的迷茫和失落,这直接影响了一个时代的文化产业,回首90年代的日本,几乎所有文化作品都在阐述一个主题——我愤怒,我丧失,我迷惘,我要去哪里?
在音乐上,以颓风消极风格见长的摇滚乐,极端音乐和视觉系兴起;
在影视上,《攻壳特工队》这类以悲观视角描写后工业文明的作品大量诞生;
这甚至导致了平成年生(1989-2019)的年轻人戏称为“平成废物”,是日本近代史上最垮的一代;
在这种“没有最丧只有更丧”的社会风气下,日本动漫史的传奇,《Eva:福音战士》诞生了。
Chapter2
没有福音,只有孤独和分离
没有人会否认《Eva》是一个非常“丧”的故事,它本身就是一个关于爱和分离的故事;
连编剧/导演庵野秀明也说过,他拍这部作品能为年轻人带来的——
“只有虚无感”;
什么是虚无感?有人理解为“呐这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世界哟毁灭吧!”
我并不同意。
虚无来源于渴望不可实现的矛盾;《Eva》整个故事就是这种矛盾的极端具现化;
主角碇真嗣自我价值缺失却得不到父亲认可的矛盾;
明日香骄傲却不断遭遇自恋被挫败的矛盾;
美里讨厌父亲却爱上和父亲相似的加持的情感矛盾;
就连作者庵野秀明本身也充满着矛盾:他意识到日本社会人和人之间的隔阂,并想通过作品提出命题,却又在心中悲观地认为这个问题是无解的,甚至借主角父亲之口说出来:
“人和人是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
于是,求之而不得的矛盾,就成了这部作品的主轴。
Chapter3
回归与统一,人类最深的愿望
使徒,亚当,夏娃,灭世,《Eva》里大量渗入宗教元素并将其作为世界观的树干;
但实际上它并不是一部关于宗教的故事,就如宗教不是关于神的故事一样,两者说到底只是人类集体无意识的投射;
心理学大师拉康曾经提出过一个理论:生命的所有虚无感,都来自主体(我)的缺失,而主体的缺失,则来自一体化(即原始统一性)幻想的落空;
用简单的话来说,就是:
“我要和爱的人永远在一起,因为没有你就没有我;
但我们的宿命却是分离,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因此,才有了故事中最重要的设定——“人类补完计划”,彻底消除人和人之间的隔阂,消除自体(我)和客体(他者)的物理边界,回归最初的原始统一;
就如同让婴儿回归胎盘,让小鸡回到蛋壳,让个体回归母体,没有了“我”的概念,自然就不会有“分离”的概念,也就不会有离别和无法互相理解的痛苦了。
但这个愿望却是一个完全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于是人类的痛苦由此展开。
Chapter4
寻找答案的庵野秀明
观众在寻找的答案,庵野秀明也在寻找;
在1997年《EVA》结局之后,庵野为了寻求答案,走了四分之一个世纪;
甚至有人说,《EVA》对庵野的影响太深了,以致他至今都无法创作出哪怕接近《EVA》的作品;
他最好的作品是《EVA》,其次的作品是《EVA:新剧场版》,然后呢?《新:哥斯拉》说了什么?《巨神兵》是什么鬼?不记得了。
甚至有人说《EVA》早就在20年前完结了,《新剧场版》不过是圈钱的玩意;甚至连恩师宫崎骏也对身边人说过:
“他走不出《Eva》。”
但在我看来,庵野如此执着于Eva的原因,并非只是金钱,而是Eva已经成为了类似他人生救赎之类的东西;
就像《挪威的森林》之于村上春树,《金阁寺》之于三岛由纪夫;
庵野秀明的前半生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大学时期被母校开除学籍,最初在日本大阪的一家小屋做出了《DAICON》,小有所成后被宫崎骏相中,去了东京协助《风之谷》的制作;
后来陆陆续续制作了《王立宇宙军》、《蓝宝石之谜》等风评还不错的作品,但都没有成名的机会;
直到制作《Eva》之前,庵野的人生里很多的时间都在与抑郁症和逃离人群的念头作斗争纠缠;
1995 年 6 月,《Eva》制作期间,庵野秀明起草了一篇名为「我们要创作的作品」的意向书,他这样写道:
“我想要把自己的一切囊括在《EVA》中 ——
没错,就是我自己,一个四年内无所事事支离破碎的人。一个逃避了四年但仍苟活下来的人;
然后『你无法一直逃避』的念头击中了我,于是我重新开始创作;
而这次的作品,我唯一的念想就是将自己的感情牢牢地烙印在里面。”
于是接下来的二十年,他好像就只是在不同时期写不同的Eva故事,写出不同的结局;就像通过作品对自己不同的人生阶段作出总结一样。
再后来,庵野秀明结婚,建立自己的公司Khara社,开始制作完全属于自己的《Eva:新剧场版》,年过四十的他才好像慢慢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方向。
Chapter5
《终》,终了吗?
新剧场版里,除了《序》是对旧TV版的“高清重制”以外,从《破》开始,故事里剧情、人物性格、使徒等设定改动非常明显;到了《Q》以后,基本就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对比新旧两个版本的Eva,观众很容易发现其中的区别:
新剧场版比旧版明亮得多;
这种明亮不单只在画面和色彩上,也在剧情里面;
曾经懦弱的碇真嗣更勇敢了,他不再因为想得到父亲的认可而驾驶初号机,这一次他为了拯救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女孩;
高高在上的明日香不再毒舌,开始有了温柔和日常的颜色;
连最不像人类的绫波丽也染上了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们变了,庵野也变了;唯一没变的是刻在作者内心那种“你们赶紧脱宅拥抱世界吧”的好为人师倾向;
《终》在今年上映,系列横跨的25年,足够让一个婴儿长成壮年的社会支柱;足够让当初青葱的年轻人披上满头青丝;
但却可能不足矣让一个迷茫的灵魂看清自己的路;
有时候我会想,系列拍了这么多,观众看了那么久,角色挣扎着跨过无数岁月,他们都找到答案了吗?
我想是没有的;
不少人对《破》之后的《Q》的剧情表示一头雾水;(可能Q=Question),所以认为《终》一定会将《Q》中的伏笔收尾;也有在日本的朋友提过,《终》的结局非常阳光。
但这并不代表答案出现了;
就像庵野秀明一边劝着宅男“你们长大吧回归现实吧”,一边跑去拍摄童年回忆《新奥特曼》;
就像碇真嗣一路披荆斩棘,穿过岁月,看过生死,走过离别,在认同和拒绝的漩涡中挣扎,最后不过让生活继续一样;
没有人会因为一部动画看懂人生的,人生而迷惘,生而彷徨;
但你不必抱歉;
因为学会面对彷徨和迷茫,恰恰是生而为人最大的骄傲。
“再见了,所有的Eva”
“谢谢你们“
“接下来,我一个人也可以了”
-The End-
金城
60后双子座漫画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动漫艺委会副主任。目前工作生活在广州。担任广州市文联副主席、广东省动漫艺术家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明姑娘》《人间四月天》《极简少女》系列微信公众号:金城漫与画(ID:jinchengmanyuhua)微博:@金城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