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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明:人和故土的复杂关系里可能暗藏着幽深的人性秘密

十月文艺 2022-06-21



时间是大有作用的,少一天都不行。但是,时间又不是平均的,足够多的时间之后,拐点会猝然出现。我的大部分作品,都有漫长的生长史。即使是一个短篇小说,往往也在心里放了很久,貌似遗忘了,貌似没有出路,某一天意外想起来,突然可以写下去了。起先我以为自己是一个被惰性支配的人,相信自己有严重的拖延症,后来意识到,这可能是一部作品产生的正确方式:由时间筛选,被时间成就。


我老家甘肃天水那一带自古有“走西口”的习惯,目的地是“口外”。口外即新疆。两者相距数千里,中间要穿越大沙漠、大戈壁,很多地段没有人烟和水草,更兼风沙,一半人往往死在路上。终于到了那边之后,一部分人再也不敢指望有生之年原路返回,便在远方重建一个故乡,把故乡的山、河、沟、路的名字都带过去。一小部分人则相反,先是坚定不移地离开,再是更加坚定不移地返回。当然,又有一些人死在了回来的路上。某人如果是从“口外”回来的,不用听他多说话,一看就知道是从远路上回来的,高冷的眼风里又有旷达和柔情,说话偶尔浮夸,偶尔谦卑。一个天天见面的人突然消失了,原来是“走”了。走,这个字有很确定的含意,一听就知道,走口外了,可能永远见不着了。邮递员送来的信和汇款单半数来自新疆。人们一直传说,大地主陈子芬并没有死,而是金蝉脱壳,走口外了,有人在乌鲁木齐的大街上亲眼看见过。陈子芬和我家同出一脉。我们的祖先是两兄弟,分家后依各自住所的方位,分别被称作前头、后头。前头渐渐败落,后头日趋兴旺。后头出过不少人物,有北大毕业生,有省议员,有人死在杨虎城刀下,有一对父子同为县长,儿子的县长是花钱买来的,有人当过吉鸿昌秘书,有人参加过戊戌变法。后者名叫陈协华,是甘肃署名响应变法的六举人中的一个。总之,在我童年和少年的想象里,“口外”这个词云蒸霞蔚,天高地广,是一个我一出生就切实存在的“外部世界”。如果说,我幼年的想象中有两个外部世界,一个名叫“北京”,另一个名叫“新疆”。新疆与我更痛痒相关。开始学习写作后,我意识到,对我来说,新疆在我的文学世界,是一本悬在想象中的书。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很想把这本书从空中摘下来,写在稿纸上,却一直都未能动笔。有一次偶然看到一个动物世界的纪录片,知道有些动物也会长途跋涉,历经千难万险,执意回归“故土”。动物们终于踏上故土后,神态立即变了,显得又舒坦又安心,仿佛重拾丢失的尊严。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窝。大概说的正是尊严。自家土窝里至少有尊严。只是,所谓“故土难离”,显然并非人所特有,不过是一种生物本能罢了。这个念头不知不觉消解了我的写作欲望。之后很多年我不再打算把那本悬在空中的书摘下来。



我四十岁前后,国家有了移民搬迁政策,把贫困地区的农民转移到水草丰茂的地方。政府已经在新地方盖好了房子,还有一定经济补助,仍然难以打动他们,很多人态度坚决,拒绝离开。在外人看来,他们不可理喻,愚不可及,但是,当事人有他们的理由,其中一些说得出的理由是,无法把山山水水和先人遗骨一同带走。我自己也感同身受,往往无力置评。如果是我自己的家人,可能也不会欣然前往。


这令我重新想起那本书,我想,人和故土的复杂关系里可能暗藏着幽深的人性秘密,不能简单给他们戴上“低等”“落后”这样的帽子。另外,文学和社会学、伦理学、政治学可能也有本质区别,两者在某个关键点上会分道扬镳,南辕北辙,在社会学上落后的东西,在文学上则不一定。比如人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对农业文明的依恋,人的故土难离和落叶归根情结,如果得到文学表达,不能简单称之为过时和守旧。文学视角下的人性,是完整的全部的人性,两者一刻也不能分离。文学最根本的兴趣是人性。人性是不能分高下与否的。美国的外来人口和美国的原住民谁更接近文学?开飞机的人和赶驴车的人谁更接近文学?总统和乞丐谁接近文学?这些问题不好回答,也好回答。


又过了几年,我任教于北方民族大学。有位林涛教授研究东干文学。东干人,清代的若干时期,由于各种原因,流落至今天中亚诸国的陕西人、甘肃人、新疆人,天长日久,在另外一个国家渐渐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一百多年后,他们依然说陕西话甘肃话,完整保留了家乡的风土民情,喜食面食,仍然用筷子吃饭,食物也保留了原来的名称,如莲花白、黄瓜、凉粉、卤面、面片儿、馍馍等。东干,其中一种解释是,陕西话“东岸子”的转音。东岸子,即东边,黄河东岸。当有人问他们是哪里人,他们就指着遥远的东方说:“我们是东岸子人。”东岸的转音即东干。苏联进行民族识别时把这部分人称作“东干族”。东干人始终对外强调:“我们的根在中国。”他们也常常自称“中原人”。在中国,渐渐有了“东干学”,很多学者研究东干的历史、文化、语言、文学。林教授邀我跟随他搞东干文学研究,我对研究兴趣并不大,但因此接触了很多东干学资料。


可以想象,在异国他乡,出于自我维护和家国难忘的天性,东干人是如何团结一致,艰苦生存,如何把故土记忆的消亡视作耻辱。几代之后,他们中总有一些老人,还在谈论故国和家乡的人和事,年轻人、新出生的人,就还知道自己来自中国。对我来说,关于东干人的全部想象,都是文学,都是一本书的一部分。



又几年我调往广东珠海,曾在珠海一个朋友的茶馆里看到了几十封“侨批”,全是从新加坡寄回来的,寄信人是收藏者的爷爷,收信人是奶奶。当时并不知道“侨批”这个说法。收藏者本人也称作“信”,而不是批、番批或侨批。我翻了翻,意识到这是口外故事和东干故事的另一个版本。因为隔着海,可能更典型。


拐点出现在2019年10月,受广东省委宣传部和广东省作家协会委派,我前往汕头市委宣传部挂任副部长一年,目的正是写一部关于侨批的小说。此前关于“走西口”,关于东干,关于我自己家族的所有迟疑所有准备,都变成了《平安批》的重要资源。经过短短几个月的广泛阅读和艰苦酝酿,我抱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态度,硬着头皮提前写了起来。我告诉自己,不用先把自己变成潮汕通再写潮汕。

  

  

写作之前,我对自己有几个要求:

  

让语言简朴、平和、从容,语言里至少要有两种气味,一是汉字和汉语的经典气味,汉字和汉语里,有悠久宽广的中华文化传统,那么,这也意味着我要主动迎接一个挑战,我能否把文化传统自然地带进去?能否写出中华文明的根本特征?二是从潮汕大地上和文献里嗅到的那种地方气味和民间气息,就像从米缸里闻到了产自潮汕大地上的好米的气味。写作的整个过程里,我都在试图抓住上述两种气味。



写一部总体上平实饱满、有气质有意蕴的小说。换句话说,尽可能丢掉以往的“习气”。也正是准备写《平安批》的那个阶段,我意识到作家可能有一种共有的“习气”。作家们一提笔就习惯于回到“幽深的自我”,习惯于表达“自由”“虚无”“孤独”“漂泊感”“无根感”等东西,这些东西时髦了很长时间,但它们有可能早就成为文学时尚和文学修辞了。我想,这一次我不要装高深,甚至不要雄心壮志,只要平实。平实中的委婉、明丽、深邃,是需要大功夫的,往往也是难以为外人道的。

  

这部小说发生在漫长的时间和开阔的空间里,但是,我不打算写太长,不打算写成全景式小说,所以结构很重要。我很长时间都找不到结构,后来偶然看见一种工业结构——集散式结构。它的主要特点是,有一个主机和若干分机,分机可能在远离主机的地方,用一根线和主机相联系。于是,我就把它借用过来——这部小说的主机是侨批或是开批局的郑梦梅,分机是郑梦梅的家族事务和个人境况,郑梦梅家里的女人们,抗战时期的郑梦梅父子,老年的郑梦梅,被董姑娘翻译到美国再回译为中文的“依芸家的番批”,等等。我是第一次尝试用这种结构写作。结构在小说里不是一个纯物质的僵死的东西,它也在说话。它甚至要说更多的话,代替作家说话。现代小说比传统小说更需要结构。在传统小说里,主要是作家在说话。在现代小说里结构中不同的结构体是对话关系,或者说是互文关系。任何一个具体的段落都不足为凭,不能单独成为解读小说的依据。

  

回到常识,信任人物,写好人物。除了写好男人,更要写好女人。在潮汕深入生活的几个月里,我再三意识到,潮汕女性在相当程度上被忽略或歪曲了。人们以习惯语气赞美潮汕女性的时候,我觉得任何赞美都是轻浮的。当人们批评她们时,我同样不能接受。于是,我想把她们写进书里,也想看看我为什么有如此复杂难言的感受。我也坚信,通过女人看一个世界的文明本质,是一个可信赖的角度。在这部小说里,主人公是男人,表面上也主要写男人,但在他们背后,他们的奶奶、母亲、妻子、女儿们不可或缺,她们甚至是这部小说的秘密心脏。侨批的一端是远在海外的男人,另一端是家里的女人,身为持家和等待的一方,她们长期被忽略,长期被简单化。作为一个群体,她们在全世界绝无仅有,她们身上有显而易见的文化意义。我的信心和决心促成了书中的一批女性形象。老祖、望枝、乃铿、郑黄,郑白这些人物不知不觉从笔下流出,自我成长。

  

跳出潮汕看潮汕,把潮汕故事当中国故事去写,甚至当人类故事去写。迁徙、流落、求生、逃亡、土地、回归、文化认同,这些命题事实上的确不是中国人特有的,但在中国人身上表现得的确更强烈,更极端,更有意味。梭罗说:“边缘不是世界结束的地方,恰恰是世界阐明自己的地方。”这句话始终是我的座右铭。

  

我还想,这部书要与时代本身形成对话。这是一部以特定阶段的历史为书写对象的小说,但它是目前这个时代完成的,它和这个时代应该有一种深刻的对话关系。书中的两个外国人——乔治、董姑娘,是在这种观念下出现的。

  

  

我向来反对小说表达单一主题。我以为,在小说没有结束之前,主题尚不存在。小说家用小说寻找和探求主题。直到全书即将完成时,我才发现,我找到了主题,不过,我仍然说不清它。小说的另一个重要任务是令人着迷和好奇。竭尽全力让一部小说令人着迷和好奇,永远是一个小说家的艰巨任务。


相关图书



《平安批》作者:陈继明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出版时间:2021年10月


“有一种家书,叫‘平安批’;收到一份平安批,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平安批》是作家陈继明的最新长篇小说,描绘了一段潮汕侨商“下南洋”的奋斗史。郑梦梅肩负重振家业的使命,人渐中年之际,只身闯荡南洋。在异国他乡,“平安批”意外地成为了他一生的事业。“洋范儿”的契约、信用,用毛笔写下来,便跳动着重情守义的“中国心”。抗日战争时期,梦梅和亲友们深明家国大义,又毅然决然投入了报效祖国的洪流……


以平安批为媒介,小说融入了百年的世事变迁,精深地写出了一方人的精神世界,写出了一颗颗重情守义、爱国爱乡的“中国心”。





本文转载自《北京晚报》五色土·书香2022年3月11日版

编辑:王昊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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