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节更要思考一个问题:为何在南丁格尔出生200年后,护士仍然被认为只会打针、发药、抽血?仍然被称为“服务员”?
ICU护士
ICU护士长高彩萍有重重的黑眼圈,这几年,她每天晚上最多只能睡6个小时。高彩萍一毕业就在重症监护室(ICU) 里做护士。1985年出生的她已经在临床一线工作了13年。2013年她晋升ICU 护士长。在2019年“医学界”关于护理行业薪酬现状的调研报告中,ICU护士的职业满意度最低。在10分制打分中,1172名受访护士只打出了3.71的平均分。和其他科室相比,ICU里医生较少、患者病情重、没有家属陪护,大量的工作都压在护士头上。高强度高压是ICU护士的工作常态。在高彩萍所在的同济大学附属东方医院,中心 ICU共有18张床位,两班倒,每个班12个小时。白班有6名责任护士,夜班有5名责任护士,相当于一名护士要负责3到4名重症患者。手术患者常常下午4、5点送到ICU,护士们只要接手一两个患者,就要不停地忙几个小时。基础护理要求把患者从头到脚都擦干净,通过胃管喂饭、和家属沟通,监测记录,常常没有一刻停歇。下午4、5点正赶上饭点,很多护士太忙,就不吃晚饭了。ICU的护士们要熟练掌握静脉、动脉穿刺,置入导尿管、胃管。在中心ICU,护士们还要会血液净化治疗,胸腔闭式引流、脑室引流,配合医生进行有创操作。“医生们插个管就走了,但是护士一直在病人床旁。”高彩萍说。各种形式的抢救几乎每天都在ICU里上演。护士除了不能用药,进行气管插管,其他的抢救操作技能,除颤、心肺复苏、保持气道通畅、用简易呼吸器人工通气,都要熟练掌握。在紧张高压的工作的磨练下,高彩萍跑得快、嗓门大。一紧张起来就提高了嗓门,“看起来特别凶。”很多时候,晚上值班的工作节奏和白班没有区别,12个小时不停转,“到早上交接班的时候都站不住了。”即使是身体更强健的男护士,往往也撑不住这么高强度的工作。在ICU,交班要一个小时,高彩萍清楚的记得,一个第一年过来轮转的男护士在交班时,“他站在那,就快睡着了。他就一遍一遍的用手掐自己。”也有护士脸色苍白,在监护室就倒下了。高彩萍说,作为一名ICU 护士长,她的职业价值认同感很高。但是她很难向家人、朋友甚至医院里的同事们解释其工作的专业度和价值。“你们的工作不是至关重要的”,“抢救又不是你的事情,是医生的事”,这些来自身边人的评价往往让她们感到非常沮丧。
2007年刚工作时,高彩萍暗暗下了个决心,“如果到30岁,我还在上夜班,我就辞职不干了。”夜班的频次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护士职业满意度。在东方医院ICU,每5天一个夜班,每个月平均要上6个夜班。每次出夜班,高彩萍都会觉得,“整个人都非常虚,心慌心悸。”她甚至常常担心自己有一天会猝死。工作6年,在28岁那年,高彩萍当上了护士长,她开始操心新的问题。晋升护士长之后,学历、科研和管理的压力接踵而来。现在,上海三甲医院都要求新晋护士长具备硕士及以上学历。高彩萍在职读了硕士。她告诉“医学界”,这几年,她每天晚上只能睡6个小时。但是护士并不是一个高薪职业。“医学界”2019年的调研结果显示,2019上半年度,护士税前平均月收入为5425元,ICU护士收入最高,平均为7709元,门诊护士收入最低,为5007元。北上广深三甲医院 ICU 护士代表着中国护士薪酬的最高水平。在东方医院,工作3到5年的 ICU 普通护士,平均每个月能拿到10000元左右的薪水。相较薪酬和工作时长,晋升管理者之后,高彩萍开始觉得,护士职业发展的空间才是护士群体面临的最重要的问题。工作5年是护士职业生涯的一个“坎”。研究发现,因为来自科室、医生、护士长以及患者各方的压力,护士工作前5年流动性最大。对于工作5年,仍然不能获得晋升的护士,除了干同样的工作,做一辈子护士,摆在他们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辞职或者转去一个不上夜班的职能科室。当上护士长7年后,高彩萍也开始迷茫,未来职业的道路怎么走。她觉得无形之中,面前有一道道“坎”。詹菊辉选择了一条自己的道路。26岁在三甲医院当上护士长后,她在这个岗位上干了整整18年。44岁那年,她离开了这个她已经感到“如鱼得水”的体系。离职的决定在詹菊辉心里盘旋了三四年时间。“我当时也是丢不下三甲医院的这个身份。”她说。“在三甲医院里,40岁左右就有点养老的状态了。”成为重症医学部的护士长,晋升中层管理者之后,詹菊辉感到,再往上升职的可能性已经不大,40岁成为了她面临的一道“坎”。2015年,詹菊辉从医院离职,来到北京寻找机会。经过不同的尝试后,她决定还是回到临床。2018年,詹菊辉来到一家民营资本投资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工作,从护理部主任做起。当了18年护士长,詹菊辉做事认真、事无巨细、执行能力强的特点,让她在新的管理岗位上,展现了自己的能力。现在,她已经升任副院长。但是詹菊辉坦言,如果抛却家庭因素,她也不一定有勇气从体制内跳出来。詹菊辉的丈夫当时已经调到北京工作,儿子也在北京上学,两地分居不能长久,“最后起到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家庭原因。”现在作为医院管理者,在人员不是非常紧张的情况下,詹菊辉招人时,基本上不考虑没有三甲医院经验的护士。在她看来,三甲医院5年时间的职业历练,塑造人的能力很强。而这种培养人和塑造人的基本能力,恰恰是现阶段中国的民营医院不具备的。除此之外,民营医院并不能提供比三甲医院更高的薪酬待遇,还不能提供三甲医院的“安全感”和“职业优越感”。从体制内离开后,詹菊辉尤其体会到了公立三甲医院给员工提供的“安全感”。她告诉“医学界”,护士职业的稳定性决定了5年时间,一个“新护士”就能够成长为一个“老护士”。除了倒夜班的压力,工作业务上的压力已经基本上没有了,薪酬也已经稳定。这些都让在体制内遭遇瓶颈的护士们,难以下定决心寻求新的挑战。即使自己从三甲医院离开,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但是詹菊辉并不会鼓励其他护士做出相同的选择,“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需要综合考虑,是出来对,还是留下对。”很多护士在职业晋升中之所以会遇到“坎”,主要是因为对护士的专业技术评价标准过于单一。护士的工作是多元的,但评价标准却只有一种。“这块看上去有些杂乱,这个东西要收好,床要摆放整齐、床单要拉平。”这是高彩萍在接受检查时,最常听到的几句话。但是她更希望听到的,是对于自己业务能力的考评。“当我忙于重症患者的抢救时,我不希望领导们苛责的是‘一块不小心掉在地上的棉签。’”对护理工作质量的高低,医院护理部和地方的质控中心都有一套质控标准。但是高彩萍觉得,这套标准并不能客观的反映护理工作的价值,甚至已经落后于ICU 护士的工作范畴。考核指标死板,并不注重业务发展,追求面子工程,这是很多一线护士的心声。一位辞职护士长曾告诉“医学界”,当她忙地团团转的时候,“上面检查却说我们的狂犬疫苗注射登记本,没有封皮,不好看。这是我感到最无力最挫败的时候。”
今天(2020年5月12日)是护理界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南丁格尔的200年诞辰。南丁格尔曾在克里米亚战争中照护士兵,并将护士塑造成一项女性可以从中获得尊敬的职业。但是在南丁格尔出生200年后,在社会共识层面,护士群体依然没有职业形象的突破。“护理工作仍然被许多人视为女性的工作,是一门软科学,其高技能行业的本质并没有得到共识。”2019年11月,权威医学杂志《柳叶刀》在社论中指出,扼制护理行业发展的最大障碍是——性别和对这一职业的刻板印象。“低薪和较差的工作环境反映了社会对这一行业的歧视。”在中国,公众对护士工作的刻板印象仍然停留在——打针、发药、抽血。很多护士甚至曾被患者称为“服务员”。《柳叶刀》认为,目前亟需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护士在初级卫生保健中的作用。例如,既往研究已证明,肺专科护士提供的护理服务能够改善肺癌患者的预后。这样的研究结果可以推动政策制定者加大对护理的投入,而成本分析则可以从经济学的角度为护理行业的发展提供支持。但是在中国的医院里,护理工作的价值是否受到重视,目前很大程度上依然取决于医院和科室管理者的导向。如果管理者不重视护士的工作,觉得护士就是配合医生的,并不是一个独立的职业,那么护士在医院的地位就很低,在工资绩效上也会压得很低。正如《柳叶刀》在社论中所写,“护理的价值几乎是不可估量的,但目前护士以及护理工作仍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一个科室,纠纷少,护士其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詹菊辉告诉“医学界”,特别是在外科,科室主任常年在手术室,“护士其实扛起了科室的大半个天。” 医学界摄
实际上,护理在社会政策、公众健康、沟通能力、综合解决问题能力、项目管理能力和心理照护等方面都能发挥潜力和价值。但即使是护士群体自身,她们所受的教育往往也告诉她们,护理工作的价值依然依附于医疗。“只把护理当成一种技术层面的工作,这实际上是自己将自己矮化和限制了,自己将自己这个行业做窄了、做低了。”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沈群红一直关注护士群体,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她说,相关部门对护理职业的顶层设计,已经到了需要“系统设计和大变革”的时候。
来源:医学界
作者:朱雪琦
校对:臧恒佳
责编:郑华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