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零创造一个全新科室,他已走了15年
让患者的身心得到舒适,让患者的症状得到缓解。
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综合治疗科成文武主任一天至少有两次查房,一次是在早上7:30,带领全体医生把病房走一遍,然后聚集科里所有医生,把每个患者的情况讨论一遍,类似于“过堂”,量身定制每一位患者的治疗方案。
第二次是在下午3点左右,他一个人从头到尾把病房走一遍,这一次他和患者不怎么谈疾病,而是拉拉家常、聊聊兴趣爱好,谈谈生死。上午的查房是为了解决患者躯体的不适,下午的查房则是为让患者内心得到安宁。
综合治疗科收治的都是晚期肿瘤患者,科室刚建立时的名字叫姑息治疗科,后来因为患者对“姑息治疗”这个名词难以理解和接受,遂改名为综合治疗科。刚改名时,科室名字后面还会加个括号,括号里写着舒缓治疗。但近几年来,官方的称谓统一成了安宁疗护后,科室名字后面的括号也拿掉了,但基本性质始终没变。
在成文武主任的心里,舒缓疗护才是这个科的真义:让患者的身心得到舒适,让患者的症状得到缓解。在他看来,“舒缓”是从身心上解决患者的痛苦,是个大概念,安宁疗护或者临终关怀,都是涵盖在这个大概念下的一部分。
回忆起2005年初创科室的往事,成文武主任就会想起恩师于尔辛教授对他的忠告。“他说年轻人愿意做点事是一件好事,只要你想好了,我肯定支持你,但我要提醒你的是,这个理念现在还不会被看好,今后你肯定会很艰难,职业晋升道路和工作待遇会很艰难,因为没人懂你做的事,没人可以评价你,另外你今后在收入上也会打折扣,你要能禁受得住物质的诱惑和冲击,不要到时候因为这个做不下去。”
于尔辛教授的忠告,成文武在创建了科室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才一点点真正体会到了其中的沉重之处,也是坚持下来的动力。
医院里顽强的生命树
2012年2月底,时任上海市委书记的俞正声公开回复上海市民秦先生的诉求,让很多人第一次开始思考生命晚期患者的需求问题。
秦先生的父亲被查出肺癌,病情危重,已经失去了手术和放化疗机会,此后多次被医院要求转院的经历,让秦先生在网上发出致上海市委书记俞正声的公开信,提出“为癌症晚期病人提供一个有尊严、稳定而安全的就医环境”等诉求和建议。
俞正声在回信中把秦先生的遭遇称为“制度缺陷的伤害”,并表示特别要在癌症晚期病人的关怀上,争取在制度上有所前进。
秦先生可能不知道,在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有个叫成文武的医生,已经多年在收治像他父亲这样的病人。但即使秦先生知道,他的父亲也很可能住不进成文武主任的病房,因为在2020年6月底之前,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综合治疗科一直只有10+2张病床。
“我为什么不说12张病床呢?因为从2009年我们改名为综合治疗科之后,我们不仅要收需要舒缓医疗的晚期肿瘤病人,我们医院的急诊应急接待也是我管,所以还要预留出两张床给急诊患者,不过我们医院的急诊患者很多也是晚期肿瘤病人和并发症。”
今年6月底,经过重新装修,综合治疗科的病房计划增加到31张床位,但实际上也只开放了25张。“你肯定会问我那6张床位去哪了,因为我们现在又接了个新任务,除了舒缓治疗和急诊外,发热应急也是我们来做,所以我们要辟出一个独立区域留给发热患者,这个区域本来是我们要用作病房的。”
作为医院所有科室里的“差生”,成文武主任对于失去的那6张病床并不耿耿于怀,事实上在创科15年后,病床终于得以翻了一番,他已经很高兴了。
在科室创建后的前10年,成文武主任觉得那是最艰苦卓绝的10年。“作为差生,是要被领导叫过去谈话的,一度差点要把这个科室取消,因为这个科创不出什么效益,病例数少,科研跟不上,即使在社会上获得一点认可,对医院来说占了床位贡献不算大。”
好在几任领导还是支持这项工作的,科室虽然保留住了,成文武主任也深知,打铁还需自身硬,但科室刚建立不久,只有10张床,想搞科研发文章病例数累积的不够,编造的事情他绝不会做,只能沉下心来慢慢等待。到科室建立12年后,成文武说:“我可以告诉你,在我们这个专科,国内已经没有一家医院同行,在SCI等文章上超越我们了,此外也拿到了一些科研项目,不过比起其他学科还远远不够,还要努力前行。”
尽管如此,综合治疗科依然是全院效益垫底的科室,学科定位上也没有明确的身份,医生的晋升、深造和心理压力等都面临问题,也没有规培生来这个科室轮转,科室招人、留人困难。
“几乎没有规培生来轮转,来进修的也少,最多的是来参观参观,把我们好的东西学会去用。招聘方面,我们医院其他科一个岗位能收到上百份简历,我们最多五六份,而且从资质上来说,也没投其它学科的简历优秀。”成文武主任介绍,“招聘也是双向选择,人家也要了解待遇怎样,职业前景如何,这些我们都实事求是的说清楚,待遇肯定不如其他科,甚至不如其他科的护士,所以投了简历不来的也有。”
因此,早些年科室招的人,要走掉一半,这两年随着国家重视安宁疗护的发展,再加上成文武主任在行业内的声望和医院的平台,科里医生逐渐能稳定下来,八九个医生中,除了成文武主任资历较深,其它医生年龄基本在28岁—38岁之间,虽然人才梯队建设方面尚未形成规模,但总算后继有人了。
科室病房走廊的墙上画着一棵绿色的大树,上面张贴着不少医护人员和患者的生活照片和互动的场景,展现着这里所有生命的顽强和常青,也暗示着这个科室自强不息的成长。
耐得住寂寞
初进复旦大学附属肿瘤医院,成文武被分进中西医结合科,科里收治的患者以晚期肝癌为主,那段职业生涯中,肝癌患者承受的痛苦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也让他陷入了职业的困惑和思考中。
在中西医结合科做医生的第9年,成文武主任问老师:癌症治疗的金标准是什么?于尔辛教授告诉他,治疗癌症的金标准只有两条,一是让病人活的越久越好,二是让病人的生存质量越高越好。老师给出的答案成为日后改变成文武的人生和职业方向的主要动力。
2002年,复旦肿瘤医院要选派人员前往在肿瘤学上世界排名第一的美国德州大学MD安德森癌症中心进修,成文武是入选人之一。其他几个人都有相对应的科室,因为中医的缘故,医院领导建议成文武去学分子靶向和免疫治疗,因为今后这是肿瘤治疗的全新方向。
“我说分子靶向和免疫治疗的确是肿瘤治疗的热门领域,但我想去学晚期肿瘤的姑息治疗和康复,因为我看的晚期肿瘤病人多,我想为晚期肿瘤病人和他们的家属做点事,而国内做这方面工作的人廖若晨星。”最后还是选择了肿瘤姑息治疗和康复,并在2004年完成了进修任务,在那里真正的打开了眼界,理解了如何去做晚期患者的舒缓疗护工作以及康复工作,为以后的工作理顺了思路,工作动力加满了油。
从2005年创建科室至今,15年来,成文武主任用行动诠释了什么叫耐得住寂寞。身为国内顶级三甲肿瘤医院主任,他没有自己的车,上下班依靠公共交通或骑自行车,和父母一起租房住,下班后就回家,几乎没有社会交际生活。
成文武主任的家本在杨浦区,离医院较远,近10年来,他都在医院附近租房住。“租房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离医院近一些,另外我父母年纪大了,平常也需要我照顾,他们的房子没有电梯,走不上去了,所以我把他们的房子出租了,再加一些钱租一个大一些的房子,把父母接过来一起住,这样我照顾他们也方便一些,照顾病人也方便一些,周末有空还可以去看看病人。”
虽然很多人都劝他,身为主任应该多应酬交际,这样社会地位才能上去,但一年中,成文武主任基本没有什么应酬,一开始也有不少人请他,但被他拒绝的次数多了后,别人知道他不爱应酬,就不再请他了。每天下了班,他回到家里为家人烧菜做饭,一家人其乐融融。他调侃说:“在上海的医生里面,我的烧菜水平几乎没有人能赶得上了。管好临床管好家,前线和后方都兼顾,也就知足了。”
虽然综合治疗科的病床还不到全院的2%,但科里每个月去世的患者人数要占到整个医院70%—75%,每年有六七十位患者在病房里去世。看了太多的生老病死,看了太多的子欲养而亲不待,成文武主任的父母也都已经80多岁了,他说:“我现在天天陪着他们,对他们很好,他们哪一天离去了,我也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没有遗憾了。他们也心满意足了,生死教育早就在平时的生活中潜移默化的贯穿其中了。”
从父母66岁开始,成文武主任就开始与他们谈生死,现在父母也把生死放心的交到他的手里。“他们说最后要不要抢救,你是做这个专业的,你最清楚,该怎么走,你决定就可以了,活着时你对我们都很好,这点够了,我们也不愿意多受痛苦。”
因此,成文武主任会把自己的一部分系数奖金拿出来分给大家,这样一来,年轻的医生相对来说会好过一点。他说,我创建了这个科,我有一份情怀在里面,至少我爱人可以支持我,我不是为了钱来工作,我是为了这份事业和我的病人工作。
在我国三甲医院中第一个成立姑息治疗专科并坚持至今,在学术方面也处于领先,并且背靠复旦肿瘤医院这棵大树,15年来,成文武主任没有为自己谋得任何名利,这一点从医院网上关于他的人物介绍中就能一目了然,除了“获得上海市卫生局跨世纪人才优秀青年中医师‘希望之星’称号”外,他的介绍中没有任何学术团体及社会任职主要头衔。好在社会的认可和支持,近几年来科室也获得了不少荣誉。
以至于医院领导都为此特意问他,做了15年主任了,到现在怎么也没提升下社会地位,弄个全国的主委、副主委什么的。除了不愿意在应酬交际上投入外,成文武主任说的最多的是,他只想服务好患者。他浅浅的笑道:“金杯银杯,不如病人的口碑。把时间和精力花在病人身上值得。当然自己的努力还不够,还要砥砺前行。”
别人没办法的,给我们
综合治疗科收治的大多是其它科都不愿意再接收的晚期肿瘤病人,然而成文武主任从不认为患者来到这里就是等死。
在临床理念上,成文武主任主要突出两点:第一是减症治疗,减少患者的躯体症状,尽量让患者能够耐受疾病的痛苦,获得舒适;第二是支持治疗,包括营养支持、心理支持和社会支持。“我一直呼吁不要混淆姑息治疗和安宁与临终关怀的概念,安宁疗护与临终关怀只是患者生命的最后一程,而姑息治疗可以贯穿整个疾病过程。”
在门诊上,如果遇到的是还有积极治疗办法的患者,成文武主任都会劝患者和家属再去找专科医生看一看,再努力一下。对于要收进来的患者,他也会清楚的告诉患者家属,他能做到的和无能为力的,他不想给患者不切实际的承诺和期望。
即便如此,很多患者在综合治疗科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疗效,在综合治疗科住院一段时间,身体调理的可以了,患者就能出院回家一段时间,什么时候感觉不好了,可以再来住院。“有些本来晚期的按天数算的患者,经过我们的舒缓治疗后,又活了十年八年的也不少。”当生命的质量提高了,也会相应延长生存时间。
成文武主任常和科里年轻的医生说,我们不能和外科的比,但当别的科的医生摇头的时候,我们还能接受他们,让他们有一个相对好的生存质量,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价值,应该为此有成就感。
近些年国家开始重视安宁疗护的发展,只是这个专业的发展目前还是十分被动,从业人员稀少,可持续性落地政策少,人员培养上也缺乏清晰的路径,职业前景不明,让愿意投身这个领域的人望而却步。成文武主任下基层授课帮扶时,看到护士跳槽现象十分普遍,对此他也能够理解。有时候他半开玩笑似的跟年轻医护人员说:“如果你们有一天真觉得做这个专业待不下去了,想早一点跳槽或改行,我也同意,我不想让你们时间长了,精神上出什么问题。”
至于成文武主任自己,他早在选择这个专业方向时就已经想好了。“我想解决一些晚期肿瘤患者和家属的痛苦,我是先锋也好,是基石也好,现在我就当是在探路了,至少可以让以后选择这条路的人可以少走点弯路。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三代人去做,我坚信这个专业领域代表了一种文明,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
“我们好比是摆渡人,对于那些在苦海里挣扎的病患去拉他们一把,扶一段路,尽可能的脱离苦海,摆渡到舒缓的彼岸。这是我们和病患共同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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