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福通三统工作坊发言及魏玛书法工作坊爱普斯坦雅集照片视频等
何乏笔(Fabian Heubel)先生致力于通古今之变,沟通法兰克福学派批判理论与中国儒道思想。又服膺福柯修身理论,实践中国传统文人琴棋书画生活方式,冀以修齐治平。乙未之夏,乏笔在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组织“通三统”工作坊,在魏玛包豪斯大学组织书法工作坊,邀余参加。会后,又同游歌德故居,到其课上与学生交流,在爱普斯坦森林及其寓所雅集,挥毫作书,抚琴茶话,谈古今文质之变、中德文化交流、个人生命历程,深有与焉。以下是无竟寓在“通三统”工作坊的发言提纲,及工作坊、雅集图片,聊作记录云尔。
工作坊讨论中。左一为法兰克福大学哲学系主任孟轲教授(何乏笔摄影)。
儒学的批判性与古典文教的通三统(提纲)
柯小刚(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
一、儒学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建设性的批判理论,或者批判性的建设理论。所谓“极高明而道中庸”:儒学的政治理想是激进的,因而富有批判精神,未尝满足于当世;但同时,儒家士大夫的政治参与总是从现实形势出发的、顾及历史脉络和未来可能性的建设性参与。这种建设性的批判理论或者批判性的政治参与,在儒家政治哲学中突出体现为“通三统而大一统”的思想传统。
二、通三统可以有多维度的涵义。可以是通夏商周三统、忠敬文三统、黑白赤三统、天地人三统,也可以是通帝王霸三统(帝统道家,王统儒家,霸统法家)、过去现在未来三统,还可以是新进提出的儒家、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三统。这些不同的三统表述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的,都是带有批判精神建设理论,或者有建设精神的批判理论。无论如何表述,在三统之间都有着富于张力的统一性,或者富于统一性的紧张度。
工作坊进行中。右一为法兰克福社会研究所所长霍耐特教授(何乏笔摄影)。
三、大一统不是大统一。大统一是取消张力和差异性的统一性,是缺乏批判性的一致性、同质性。当然,大一统也不是价值虚无主义的“多元主义”。虚无主义的多元主义实际上是伪多元主义,因为它在肯定一切的外表下实际取消了一切,而且使得多元价值之间漠然不相干、兀然对立,缺乏对话和良性竞争。因为对话和良性竞争的前提是对真理、正义、德性等实质价值的追求兴趣。
四、大一统的“大”字是动词,是以一统为大、它统为小,大而化之,两存而兼通之,一以贯之而不遗,虚而待之而不固。出于人类的局限性,没有一统可以完美长存。世易时移,大统弊端日显则逊为小统,小统救弊日切则升为大统,此之谓“革命”。古典意义上的儒家革命是谦逊的、带有批评和自我批评精神的建设性理论和实践,有协商共和的品格,故《礼记·礼器》云“礼,时为大”(因时而变的革命本身即是“礼”之大义)。
五、协商共和是“通三统”的本质。“通三统”的“通”并不是取消三统之间的差别和张力,而是在“大一统”的同时兼存其余两统,以便形成文质相复相救的动态平衡机制:文弊则以质救文,质胜则以文救质。时欲质,则以质为大,张大质统;时欲文,则以文为大,张大文统。“通三统”的理想,一言以蔽之,曰“文质彬彬”。“通三统”是文质共和的政治哲学,其道学基础是《易》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
工作坊进行中。左起:马恺之教授、何乏笔教授、罗哲海教授(无竟寓摄影)
六、在现代语境中,通三统的本质是以古典思想为第三方和批判性协调人的自由原则与平等原则的相反相成、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协商共和。因此,现代通三统是古今共和、文质共和。这不仅适用于现代中国,也适用于西方。现代中国急需以儒家为第三方、批判者和协调人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和,现代西方也急需以柏拉图古典政治哲学为第三方、批判者和协调人的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共和。儒学的最新开展必须同时包含对西方现代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西方古典政治哲学遗产三种传统的全面消化吸收,然后,儒学才有能力在现代中国通三统建设中起到有效的批判、协调、共和工作。西方也有必要吸取中国儒家传统的经验。实际上,在欧洲启蒙运动中,已经有过积极的吸收和影响。将来仍须加强。
七、古今文质之辨:就主权者而言,君主为质,民主为文,因为君主有可见人身,人民抽象,须由“代表”的间接机制进行统治。“代表制”即“文制”,犹如符号文象的指代性。不过,另一方面,就政治正当性的理由而言,君主为文,民主为质,因为君主之所以能享有治权是因为君主能“代表”天命,“代天牧民”,而民主统治的理由仅在于其自身,“of the people, by thepeople, for the people”。
社会研究所所长办公室的吊灯是阿多诺时代的遗物(无竟寓摄影)
八、王霸之辨:儒学从来就是一种富于建设性的批判理论,古代如此,今天仍然如此。它不会简单地拥护主权者,也不会一味拆毁现存秩序。“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它总是以一种不太令主权者高兴的形式为主权者的未来深谋远虑,以一种不迎合、不乡愿的态度为主权者尽忠竭诚。在君主制条件下如此,在民主制条件下仍然如此。批判性、进谏性的尽忠竭诚,突出体现为王霸之辨。
九、民主政治的王霸之辨:君主有可能被“挟持”、“架空”、“名存实亡”,民主因其“代表机制”更容易发生盗用“民主”之名的僭政。霸盗君主较容易被识别,因为君主有人身,其行为有喜怒,仁暴易辨;霸盗民主不容易被识别,因为人民抽象、无自然人身,代表制曲折,有欺骗性。在君主制下,儒家政治的批判性表现为“尊王攘夷”的王霸之辨;在民主制下,王霸之辨的批判性仍然不减,仍然有必要进行王霸之辨,“尊王攘夷”,实行真正的民主,而不是民主僭政。“王”在君主制中指“天下往归”、“通天地人三才”的君主,在民主制下指真正能代表人民的权力机构。王霸之辨的方法是孔子所谓“正名”,君主制如是,民主制亦如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民人民:以人民为人民,勿以少数特权利益集团或资本操控“人民”之名而行僭政之实。
十、现代政治语境中的通三统:自由主义可能产生民主僭政,需要王霸之辨的批判纠偏,社会主义也可能产生民主僭政,需要王霸之辨的批判纠偏。在现代政治生态中,自由主义一统并不自足,需要社会主义一统补充救弊之;社会主义一统亦不自足,需要自由主义一统补充救弊之;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相反相成亦不自足,需要儒家批判传统补充救弊之。犹如夏统之“忠”须商统之“敬”以救之,夏商二统合在一起的“质”又须周统之“文”以救之,自由主义的“自由”须社会主义的“平等”补救之;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共享的“民主”又须儒家的“教民”补救之。
十一、以人民为大,向人民进谏:“忠言逆耳”,现代人听见“教民”这个词时候的反感,犹如古代君主听见忠臣直谏时候的反感。我是主权者,我统治一切,我还需要你教吗?现代人民的骄傲自满与古代君主的不可一世如出一辙。主权者的傲慢和刚愎自用从来没有变过,儒家早见怪不怪了。过去君主需要犯言直谏的帝王师,现代民主也需要敢于违反现代“政治正确”的人民教师。人民教师首先必须忠于人民、拥护民主,其次,人民教师不是人民的奴仆佞臣,而是忠言逆耳的劝谏者、教育者、批判者。“忠于人民”是大“人民”这一统,是人民的大一统,“教民”或“向人民进谏”民主时代的“通三统”。
法兰克福美因河Eiserner Steg铁桥上的希腊文(无竟寓摄影)
十二、儒家的批判性是现代通三统的可能前提: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只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解释谁是人民、如何代表人民,而问题在于教育人民,无论人民是谁、如何代表。无论自由主义还是社会主义,都是人民的“佞臣”,只知道对现代主权者人民一味地阿谀奉承。正如柏拉图对话《高尔吉亚》篇所示,一边是提供美食的厨师,一边是提供苦药的医生,主权者(无论君主还是人民)选择哪一边是不言而喻的。无论时代和政治制度如何改变,儒家士大夫的政治使命从来没有变,那便是在忠于主权者的同时劝谏它,以建设性的态度批判它。在儒家、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现代三统中,儒家是宝贵的另类批判资源,是保证三统能通的前提,因为只有它能在共享民主大统的前提下超出民主的局限性。
十三、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以不教之民参加古代战争是弃之不顾,以不教之民参加民主选战也是弃之不顾。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在于通三统的公民教育。长期以来,为了配合革命动员,自由主义革命者和社会主义革命者进行了前赴后继的古典知识改造、古代历史重述,严重削弱了古典文教(无论西方古典还是儒家传统)的批判本性和批判功能。为了论证现代性的正当性、合法性,现代知识人不惜阉割矮化古典文教,把古典政治哲学打扮成不自由的奴隶思想、未开化的愚昧思想、黑暗专制的野蛮思想,于是,对于现代文明自身的弊病,严重缺乏来自古典视角的批判反思,略有反思,也往往是更加现代性的极端左派或极端右派思潮。现代社会由于长期缺乏古典文教,导致意识形态化的极端“原教旨保守主义”成为古典文教的替代品,与现代文明的缺陷形成对抗。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能否真正敞开胸怀,从现代性的自我神化、自我膨胀的迷梦中醒来,听一听孔子和柏拉图的善意批判,把古典文教的批判性纳入到现代公民教育中来(而不只是点缀或歪曲利用),是现代性能否持续健康发展的关键。
与乏笔在法兰克福大教堂听一个英国合唱团的唱诗演出
一个德国老太太在耶稣和圣母像前(无竟寓摄影)
魏玛歌德故居中的书房。与华丽收藏的客厅形成对比,歌德让他的书房保持朴素。无竟寓摄影。
魏玛歌德故居旁的石板小巷,歌德去Amalia图书馆读书的必经之路(无竟寓摄影)。
魏玛Amalia图书馆,位于歌德故居和他的公园小屋之间。Amalia是共济会魏玛分会,歌德曾于1782年任会长。
魏玛书法工作坊(三石摄影)
回到法兰克福郊区的爱普斯坦,林中木屋可以打坐(无竟寓摄影)
爱普斯坦森林雅集(何乏笔、无竟寓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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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普斯坦森林雅集(何乏笔摄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