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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笑非:读经不需要理解吗?▎郁迪:《空山里的剧场》后记

2016-06-29 吴笑非 郁迪 道里書院


近来教两位法国学生打坐、书画。有些东西说不清楚,只能多做。不知学生懂了没有,自己收获很大。忽然明白“身心脱落”之意,与书画创作中“散焦的概观”无异。上月在福建蓝田书院带学生看云,曾谈及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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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竟寓坐看云起,谈云山观法(福建蓝田书院,行云拍摄,行云、故诚剪辑)


拙文《当代社会的儒学教育》(点击查看)和读经少年惟生来信推出后(点此打开《一个读经少年的来信》),反响颇激烈。我不提倡激进反对的立场。我的态度是希望读经运动能听劝谏,调整方式方法,转化成健康有益的读经。所以,近来有些读经家长采取偏激的做法,我都劝阻了。不过,即使我态度温和,富于建设性,还是不断受到激烈的情绪性反对。不但读经界,而且学界也有。感觉很悲哀。


读经天下公器,事关斯文之命,不敢不尽心直言。我与人无私怨,不欲挑起争端,亦不欲被卷入争端。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关心这件事、不断提出善意的批评呢?我想借用老朋友海裔的一段话来回答。今天早上,我刚刚在北大法学院的公众号“PKU法治研究中心”看到,是海裔给北大法学院毕业生的寄语:


有些竞争是没有多少意义的,只是对生命无谓的损耗。只有培养起良好凝视习惯的人,才能够保持初心,保持定力,将生命力凝聚到那些真正重要的点上。到那时候,你会逐渐发现北大留给你的凝视习惯的意义。


今天推送吴笑非论读经的文字和郁迪诗集《空山里的剧场》后记。两篇东西区别很大,关系很远,但读者都可以从中看到凝视的审慎,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周遭。郁迪的诗集是古典书院助印的,笑非的《礼学拾级》即将在“同济·中国思想文化丛书”正式出版。下面先贴出我给他写的序言:



吴笑非(太常)与友人论学



序吴笑非《礼学拾级》



這個簡短的序言就從先生的“後記”談起吧:它其實是這本書的真正序言,因爲它記述了此書誕生的緣由和歷程。放到經學歷史上看,這些緣由和歷程是令人驚奇的,因爲它是從先王經典的根基中生發出來,又是在自發自覺的網絡機緣和草野環境中長大成熟的。但歷史豈不總是這樣一再令人驚異?一個行將沒落的龐大的禮文世界,卻有待一個在列國邊緣屢遭困厄的窮人來削刪詩書、私學授徒而承擔一個民族的教化,挽救舊世界的輝煌;一個幡然建立的孔武的律法世界,卻有待一些起自草野的、口耳相傳的經傳來重建一個國家的根基,成就新世界的偉大。所謂古今之變,窮通之幾,觀乎春秋秦漢之際,雖萬世可知矣;而一代又一代棲棲惶惶、念玆在玆的,豈不總是那些距離鼎彞神器最遠而又最近的守護者?面對一個變化的時代,面對詭譎變幻的顯示器,一介寒士在紛然雜陳的意見網絡中搜尋永恒的經典、朋友和學生:這樣的情景既新鮮,又古老,而且還將以不可測度的變化形式反復出現在未來。

太常先生治學,入自左傳,極研三禮,規摹康成;以爲理有異辭,辭有變風,惟衣冠器物,歷歷可考,故通古今之要道,莫近於考器物之實知,成風俗之美教,莫切於服衣冠之實行。故先生此書,首禮記疏解,以明損益之所由;次儀禮見存,以察器數之因革;再次禮說,廣論文質道仁性情師教,而無不歸宗禮經,發明禮義;又次漢學,考辨源流,主漢宋合璧之論;終以雜説,由孟子宋明以迄于現代,縱論經史,衡議時政,實以先王之道一以貫之,其言不雜矣。今日世界,文質交相勝:新學日用舊文而不知,舊文抵制新學而不達,學者徒辨古今中西左右守進而不知所以化之。太常先生此書,雖以禮經疏解、器物考訂、歷史辨析為主要内容,但決非饾饤之學,而是自始至終貫穿了時代弊病的憂慮和面向未來的心志。一篇篇原自古經的書寫,一點點朝向新生的希望,一字字落到實處的考訂,這是我讀太常先生書常有的感受。相信每一個用心的讀者都會從中感受到這些,因爲,這本書的作者“在自己行文的時候,養成了內斂的習慣,在細微處期待著知音”(是書“經學概論”篇)。



古典书院“无竟寓书画养习班”学员张欣临帖习作。很难想象,这是她第一次临帖。如果不是凝神观照,用心体会,临写一百遍也不过是习气的机械重复与固化。这与读经的道理何其相似。关于读帖和临帖关系的更详细论述,可参拙文《临帖禅修的五个步骤》(点此打开)。书画养习班信息请点击文章底部“阅读原文”链接,进入古典书院公益发展微店查阅。这学期我因时间紧张,养习班课程多是助教行云带的。



吴笑非:读经不需要理解吗?



1、您需不需要理解?不要遮掩,理解是人的天性,您的孩子從小會問為什麼,您同樣會問。讀書時習慣性地去試圖理解,就是人之良能。天性、良能就是,哪怕你時時告誡自己不要理解不要解釋,您腦子裡也會時時蹦出個這句不就是這個意思嘛之類的閃念,您的孩子哪怕從小告訴他不用理解,也會偶爾詢問經文的含義或者自己到書店找白話翻譯,甚至偶爾也引經據典,仿佛冥冥中有所會心。這種會心被某些人說成是熟讀自解,其實不是。您的閃念也跳不出您自身的境界。除了作為本能并顯示聰慧之外,別無意義。讀經的目的是博學慎思明辨,而不是感情流露。


2、這種理解的企圖有害?是良能您壓抑也沒用,但如果您不懂得引導,卻可能摻雜習心。許多人因此要您放棄理解,拒絕思考,其實是揚湯止沸,而且您永遠學不到如何引導,這本身就會產生氣質偏差。所以,您需要傾聽內心的召喚,有勇氣并有毅力經歷一段探索和試錯的過程,并最終完成一個無愧於經典的理解。不走這條路或沒走完,都是有害的。但既然您已經知道經典,還讀了經典,那無論您如何逃避,這條路您已經踏上,就只有走完了。畢竟,您的母語是聖人的語言。



“养习班”学员熙禾的画竹习作。对于熙禾来说,书画学习是禅修生活的一部分。我在自道教学时,熙禾是负责课程管理的工作人员。正式学员反而没她学得好。


3、如何減少探索中的歧路?那就必須閱讀古注。如果您沒有特別的經學使命感,讀朱子《四書章句集註》、《北溪字義》就可以了。如果您覺得困難,多讀幾遍也理解不了,可以讀張居正《四書直解》,多讀幾遍不可能讀不懂。或者您的困難不在語言,而在思想體系,那麼《北溪字義》,甚至蒙學版的《性理字訓》可以幫助您。如果您意猶未盡,《近思錄》也很重要。如果連《四書直解》都讀不懂,那是您功夫不夠,付出精力不夠,可以先熟悉《性理字訓》,然後花些時間調整自己的狀態。


4、如果您需要修養,請學習屠義英《童子禮》、朱子《家禮》、黃佐《泰泉鄉禮》。如果這些沒通讀過,不要學打坐,不要浪費青春。如果您問修養的基礎是什麼,那就是遵紀守法,尊重公共秩序,尊重他人習俗,經商遵循商業慣例,對得起家人朋友,做事謙虛穩重,最後,該讀的書要讀。別的不要想太多,想多了反而妨礙您修養的落實。


5、為什麼讀古注。讀古注是要您養成理解他人的習慣和能力,沒有這個能力,您更不可能理解聖人。沒有這個能力,自己身邊人的心意您也會習慣性忽略,那仁義又從何談起呢?讀古注,就是要懂得在前人面前謙遜。許多人不敢對聖人狂妄,卻對聖人身後的聖人們不屑一顧,這樣的人又如何與人交往呢?又如何能有長進,能為長者呢?讀古注,就是要放棄自以為是。關鍵在於,在自己的直覺與聖賢解釋相左的地方,要思考先賢何以如此理解,其中理路是什麼。唯有如此,人才能學到東西,才能有所長進。今天為先賢打開,明天才不會在同輩人中故步自封。


郁迪诗集《空山里的剧场》封面,配图是我画的上海顾村公园写生。诗集由古典书院助印,近日会上架古典书院公益发展微店,点击底部“阅读原文”链接可进入。



郁迪:《空山里的剧场》后记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即便已过暮春,阴雨不止的上海依旧透着冷,不得不紧一紧肩上的衣服。恍惚间又结束了一段旅程,站在岔道口,怎么走都是作别:向着身后的景色,向着没有选的另一条路。对于后者,多少有些无知的坦然;对前者,全是不争气的留恋。


这是在同济度过的两载有余,不长,太短了。此前,我是一个揣着圆规、铅笔焦躁地糊弄着工业制图作业的理科生。对于人文学科既向往又不得其门而入。现在谈起大二开始近三年的自学与旁听,显得惬意,甚至自诩。因为要试图去掩埋那深切的寂寞与迷失。夜里没有灯,可还要继续走。一个人的时候,时间总是很长的,尤其是在不知该做些什么的夜里。熬到天亮,便恨不得骂自己。又得糟践一个白天了,而白天真是过得好快、好快。



郁迪书的扉页(无竟寓摄影)


种种原因,大学毕业,我却没有参加自己的毕业典礼,没有一张穿学士服的照片,没有一丝该有的笑和泪。对,像是逃。逃往一个只要能使自己不再成为家里负担的地方。家,不能承受更多了。于是我险些成为印刷厂的文员、纸媒业的帮工,最终去了一家初创的新闻网站。实习生,从入职到离开的不变的身份。领着全单位最低的工资,一个人扛起一个完整的栏目。每天回家就仿佛大脑已经休克。周末要休息,得在周五把内容做好,让值班的同事代为发布。我什么也没说,其实也无话可说。


直到那天身体代替我进行思考。虽然生活是艰难的,但活着还是得有点活着的样子。在最不该浪漫的时候,又不可救药地浪漫起来了。就此离职,甚至都不需要递份辞呈,交接完工作便可以走。这个岗位一下子变成好几个岗位,可没了谁不一样呢?


辞职,也没有回家。我就此在一位以前的老师那住下,那里与校园只隔了一道墙。在报名申请表上,写下的是“同济大学外国哲学专业”。一是兴趣使然,虽则毫无基本学术训练可言;一是由于同济是当时仅存的不考中国哲学的沪上高校,相对而言把握更大。说来可笑,入室柯门却六艺不习、五经不通,区区考试都无力招架。此心结至今难解,留待日后吧。现在,还得说说以前。


每日在自习室与驻地间折返,游离之感难消,应试重负日渐沉重。真快绝望的时候,反倒会有力量。入学还算顺利,回想当初的面试,顿觉老师们充满爱意,可在当时唯有捉摸不透的惶恐。人与人的关系大抵如此吧。信号的发射与接收,总有模棱两可的含混。还以为老唱机的刺啦声,也是音乐的一部分。



“养习班”学员路宁的画竹习作。所临范本吴镇《墨竹谱》是非常好的画竹入门教材,市面很难买到。书院学员易军费力找到,已上架古典书院公益发展微店。


再入学,导师是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陈家琪教授,一位和蔼可敬的长者。我们初见时,先生已经六十有七;如今或许也要与我同时离校了。陈老师的一生在漂泊中辗转,经历过太多也承受了太多,于是不得不通过忘记使自己不那么承重。当然,忘记绝不是他的本意。他第一次给我讲的主题就是“抵制遗忘”。这是他对知识分子的理解,也是他的人格魅力所在。老师的哲学总是鲜活的、有温度的、略带伤感的。哲学和生命休戚相关,它只是用概念的方式表达,但本身不只是概念与概念间的拼接。为了治愈后者的顽疾,我们甚至可以换一种方式谈论哲学,而此时哲学也不只是谈谈而已。这些话先生没有明确说过。有没有说过,本来也不重要。


起初我想试着研究康德,陈老师说你先好好读一下黑格尔,读读《法哲学原理》。于是乎,我在这位18、19世纪的德国哲人那里又感受到了老师说的温度。只是我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就被另一股激流煮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它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人马基雅维利。虽然从时间上说更久远,理论深度也更稀薄。但却与我的困惑更紧密地纠缠在一起。像是要把本来就捆着我的锁链再烧成苹果那样的红。


带给我这一“惩罚”,是两位可爱的先生:徐卫翔教授与韩潮教授。他们向我敞开了困惑的起点,即便它有个美丽得障人耳目的名字:文艺复兴。“在古今断裂的视域下,从源头反思我们现有的问题。”两位老师用不同的方式将我送到了500多年前的意大利。就是从这里,我开始了自己独立的思考。


两位先生不仅是我学术方向上的指路人,更是一路扶着跌跌撞撞的我的人。文献阅读、英文翻译、论文写作,几乎所有重要的学术训练都是韩老师手把手教我的。我最初的两篇学术翻译,也都是两位先生分别校对并推荐发表的。在硕士二年级时,徐老师更是为我提供了远赴意大利交流的机会。偶然的偶然,我居然成了同济大学佛罗伦萨校区第一个接待的本校学生,并第一次与佛罗伦萨大学进行人文学科的交流。合作导师是政治哲学方向的Brunella Casalini教授与Sofia Ciuffoletti博士。两位不同风格的南欧女性,以各自的方式给我提供帮助。托斯卡纳不只有一种阳光,我成了一株被格外照顾的葡萄,装满着甜。


去国终须返。结束了半年的游历,彰武路依旧宁静。而一街之隔的四平路上,此时又萌动起新的波澜。柯师又要办书院了,是迄今为此他办的最大的书院:同济复兴古典书院。一时间应者云集,学员总数达300之巨。我也挤在其中,试着借此良机补缺补差。结果是短板没补成,却被安上一块跳板。



养习班助教行云临帖习作


先生一再提倡不知古焉知今,不明西方焉论中华。只有深切明晰他者,才能完善对自己的认识。于是在书院在下午讲座过后,建立了由助教带领的十一个读书小组。目的是通过原著阅读加深对讲座内容的体会。其中十个研读中国传统经典,从《四书》到《文心雕龙》。唯独有其一略显突兀,讨论着西方古罗马的哲学著作《论义务》,负责带读的便是我。这是柯师对我的信任,更是压力。除我以外的助教们是清一色的博士(甚至有三位老师),我先是要从诸位师兄们那里虎口拔牙似得争取听众。而后要独立面对这十余位平均年龄大我近十岁的“学员”们。从没有讲课经验的我每周至少要花四天来备课,一开口,还是浑身冒汗。起初由于放心不下,张轩辞老师还亲自坐阵,以防意外。但见我渐渐放开,师母便也不再来了。就这样,本是学员的我,意外被大家称为“小郁老师”——我至今最珍视的称呼。


教学相长,教是为了更好地学。也的确是在这半年里,我的世界渐渐长大了。紧接着,在第二学期又组织研讨起柏拉图的《游叙弗伦篇》与《苏格拉底的申辩》,到如今开设独立课程主讲柏拉图《会饮篇》。每周的书院里都有奇遇在发生,连同着那些事,那些人,那一段段没有结论讨论,一个个清醒的梦……


也是在这一年里,樊阳人文讲坛、维谷读书会、今夕读书会、慈怀读书会等民间机构先后发来邀请。我只是代收了请柬,再把它们转交给了柏拉图、西塞罗、马基雅维利,给了那些伟大而丰饶的心灵。好多次出于心急,跌倒在半路上。可大家总是宽容地把我扶起,以至根本就忘了疼。


不曾想,写着写着竟写成了感谢信。别怪我了,当面,我们依旧笑而不语。


雨滴有些拽不住窗沿了。它困了,天也微微亮了。


2016.5.13  初稿

2016.5.19  修改于封箱中的彰武宿舍



学生李瑜蓉的临帖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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