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发现中国】何慧丽:跨界与穿越:灵宝来了一群学者
2018年7月10日一7月20日,“在乡村发现中国”联合调研组由西南大学中国乡村建设学院组织、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周立教授担任组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农业大学、重庆大学、华中农业大学、西南大学等高校包括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文化研究、建筑学等专业学者十二人组成,前往山西、河南、陕西三省七地的乡村进行实地调研与跨学科对话,并形成系列文章。从书斋迈向田野,也意味着理论与经验的互动融合,正是在这一“跨越”中,广大、复杂的乡村民众建设史与建设实践,包括其背后的本土脉络,其内部的张力,其坚韧的生命力得以显现,为我们理解当代中国提供了更丰富的参照与启示。
本专题文章共10篇,原载凤凰网公益频道,“乡村建设研究”公众号将陆续转载推送,敬请关注。今天推送的是何慧丽老师的文章《穿越与跨界,灵宝来了一群学者》。
何慧丽: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社会学系教授,博士,副院长,教学领域:当代中国的农业、农村与农民,现代化与乡村社会,乡村治理与乡村建设。研究方向:农民组织化与城乡合作、乡村治理与乡村建设、生态社会学等。曾挂职兰考县县委常委、副县长等职务,在豫东豫西等地农村主导过社会科学试验工作,力倡“用行动做学问”,从中提炼出在全球视野下具有本土现实价值和中国主体性特色的相关研究。曾在《开放时代》、《马克思主义与发现》、《中国农村观察》、《人民论坛》、American Journal of Economics and Sociology等刊物发表文章近60篇。
地名中潜在一种凝聚力、亲和力,还有复杂的情感。这些古老的地名,折射出远祖的风采,是历史的产物,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这儿的独特的地理文化和质朴的乡土文化内涵,是中华民族文明史的见证,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化石。
——灵宝市原档案局局长李效民
2018年7月16日,“在乡村发现中国”调研交流活动来到灵宝乡村。一行人中有中国人民大学周立教授、李彦岩博士、新加坡管理大学张谦副院长、清华大学常镪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贺照田研究员、北京大学张慧瑜研究员、华中科技大学狄金华教授、重庆大学潘家恩主任、西南大学杜洁博士、张艺英博士,美国北伊利诺伊大学的林海英教授,研究领域涵盖了经济学、社会学、思想史、文学、建筑学、工商管理等。
大家在灵宝,在这黄河金三角的豫陕晋地区、在我这个特殊队员的接应下,不小心穿越了一下,与“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史”的史证打了个照面;无意间跨界了一回,在调研中触摸到了当代中国的基础问题。
函谷关,中国历史的地理化石
7月16日上午,学者们最先在去函谷关的路上,看见了流淌在宽阔河床上的弘农河,弘农河也即门水,被称为灵宝人的母亲河。在函谷关景区里面,学者们瞻仰了高达28米的老子金身像,置身于镌刻在巨大石墙上的81章雄文——《道德经》。
在老子金像前合影
函关古道
在高峻的秦岭山与浩荡的黄河水之间,发源于小秦岭朱阳山的弘农河向东北蜿蜒流入黄河,在其入口处,大自然神奇地将衡岭高原切入了长达7公里余的一条东西向峡谷,因“峡深似函”故称为函谷。函谷关则始建于周康王时期,比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早了几个世纪。战国秦汉时期,人们习惯依函谷关前的弘农河为界划分东西,后来,这里就约定俗成地成为中国古代历史上的东西地理分界:弘农河以东为“山东”、“关外”,弘农河以西为“陕西”、“关中”。
看中国的农耕文明,离不开看周朝、汉朝、唐朝;看这三朝,则离不开大山大河天险之间的连接长安、洛阳两京的辽阔腹地——崤函古道上的风云变幻;而灵宝的函谷及其关口,就是崤函古道上的一段咽喉地带。
一方面,秦岭山与黄河水相交相克所形成的函谷关,历来成为逐鹿中原或进取关中的兵家必争之地,有史记载的战争有30多次,每个王朝和每个时代都以此为保家卫国之关隘要冲,成为传统农耕社会所发展起来的文明巅峰——长安、洛阳两京的历史变迁见证;另一方面,在中国社会发展的轴心时代——春秋战国时代,有先哲老子在关长尹喜的挽留下,在此留传下来的千古道源——强调“上善若水”、“无为”、“不争”的《道德经》。战争与和平相继,传统社会周期性的兴衰历史铺陈于此;阳刚与阴柔交合,中国正统的道家哲理亦凝固于此。
函谷关,是记录着战争与和平交替演变的中国历史的地理化石,今之学者们,不由不心怀敬畏,而瞻仰之、追溯之、反思之。
小秦岭山脚下的村庄藏着“中华第一宫殿”
5500年前的“灰坑”遗迹
“中华第一宫殿”516平方米特大房基(西坡遗址)
砥石峪古会恢复纪念碑
砥石峪的土窑洞
千万年来,小秦岭的高峻雄伟和黄河的奔流不息,形成了沟壑纵横、土壤肥沃的坡地、塬地和低洼地,加上这儿气候湿润、河流成网,小秦岭山脚下的诸多乡村,从远古以来就栖息和繁衍着大量的古代人类。当代考古人员在这里发现了人类原始社会新旧石器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发现了铸鼎原、西坡遗址等5500年前的文物遗迹所承载的文明信息。在这块13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依山傍水排列着30多处从仰韶到龙山时期的古文化遗址。
灵宝文管所原所长姜志亮认为:“这里聚集了一群部族聚落的头面人物,有着规模恢宏、做工考究的公益建筑设施,有着较为规范的行为准则和社会习俗,并且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社会分工的社会结构形制。”黄帝铸鼎原及附近的西坡遗址,已被列入夏商周断代工程之前1000年中华文明探源六大遗址之首选。
显然,新石器时代文明的大型黄帝文化聚落群遗址,表明这儿曾经孕育了璀璨的古代文明。然而,日月行天,江河运地,随着岁月流逝,沧海桑田,5500年前的辉煌已经成为深埋在地下的废墟,以及地表上破碎的痕迹。
学者们到访了焦村镇罗家村的砥石峪一带。大家路过一片由多个石条和土坯砖瓦片堆成的砥神庙遗址,紧接着又走了几十米,站在一个至少5500年前的“灰坑”跟前,听我复述了当地人的一套说法:
罗家村的砥石硲之名,应起于上古纪的新石器时代的父系社会之前。那时候人们依堐傍峪而居,住在半穴式的窑洞里,先是渔猎为生,然后是采集野果、种子、根茎,并逐渐学会植物种植和动物饲养。他们使用的工具,就是在砥石峪磨打制成的石矛、石刀、石弹丸,还有石铲、石斧、石镰……所谓的刀耕火种时期,砥石硲就是见证。
“砥”,就是“在巨石上磨砺”的意思。在西坡遗址群的范围里,每一两公里就会有个深浅不一的沟,只是砥石峪入口处最险、石头最多,这儿是先人用来制造工具的最好地方!上古时候,先人们在这里“叮叮铛铛”打磨石头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向往!
砥石峪作为一个制造工具、方便生产的地方,也是人们聚会交易的地方,它对先人的生活极其重要,于是人们就尊此地此沟为神,也每年都挑好日子在砥石峪里扎戏台唱戏,筑砥神庙来敬神,这就是“砥神庙”、砥石峪庙会的来历!
而罗家的“罗”字繁体写法是“羅”,最早的意思是“天之四维”。罗家村人传说,小秦岭娘娘山的娘娘,是从这儿上山的。其实,这个“娘娘山”之名,可推断是人类社会早期,母系氏族时期的头领指山而称的吧!
学者们在参观“兼善堂”时,也注意到了所在村庄“巴娄”名称由来的上古史痕。当地人说,“巴娄”村涵义有二:
一是南方的蚩尤部落来归顺黄帝部落,黄帝部落给他们赐予的地方,而其中巴姓、娄姓居多,因此叫“巴娄”村;另一是远古时的匠人在此村刻了八个敬神的石楼,供着八方神仙,“巴娄”即“八楼”之意。
先人们能用石头制作精美的用于供奉八方神灵的石器——楼龛,可见原初社会被称为新旧石器时代的道理。由此推断巴娄村曾有可能是陈列过新石器时代最精美作品的村子了。
村民说这儿有史以来每30——40年,就会有一次特大山洪水爆发,洪水卷着比一间房子还要大的多的巨石奔腾而下、布满河川。我想起爷爷、父亲都会打磨石头,某种程度上,我们这儿的男人几乎人人都是石匠!小时候见过家家户户用来洗衣或喂养家禽家畜的石槽、石盆,村里还有石凳、石碾子、上马石、石猴等物品。我们何家三爷,还用一块大石头劈成小方子石,造成了一个并排的三间石窑。
无论如何,5000年前的文明,曾在这儿诞生过!娘娘山、罗家村、砥石峪、巴娄村,应都是新旧石器时代留下的古老地名,是历史的活化石。总之,来自上古历史深处所透露的信息,具有证明中华文明独立起源的文化自信价值,仍然亟待深入发掘。
在灵宝,与当代的乡村建设跨界约会
灵宝这个地方,以前曾用过别的美妙的名字——豫州、桃林塞、弘农郡,“灵宝”一名为唐玄宗所赐。在唐玄宗开元末年——公元741年,因为在函谷关发现了灵符而赐名为“灵宝”,唐玄宗甚至为此还在742年改了国号为‘天宝”元年,天宝年号持续了15年。“灵宝”二字,包含有人类社会所要追求的“精神”与“物质”二元完美和合、共生共荣的涵义。
现代社会面临着严重的环境、经济和社会问题,其实也就是在“灵”和“宝”上出现了问题,这些问题都是世界层面的。中国作为世界上古文明惟一没有中断的国家,近现代百年来又实现了现代化,现在又面临着中华文化和文明的复兴使命。当代中国的乡村建设非常重要的一个任务内容,就是守护我们的乡村和地域文化,因为它里面有着千百年历史沉淀下来的东西。
就灵宝来看,这种文化表现在过节庙会唱大戏等老百姓的生活日常和风俗里,表现在娘娘山、函谷关、砥石峪、罗家村、巴娄村等地理变迁与地名的涵义里,表现在老子《道德经》等历代文人们所写的文章哲理里。
我们在“在乡村发现中国”的调研交流活动,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通过游学在高山大河里、在乡野社会中触摸到中国的文化和历史之根,这条根里有人活着的初心在,有尊重自然、促进社会团结和经济可持续发展的因子在。现在,大家发现,从这个根基上正在不断生长出似乎可以解决因现代化而遭致的环境、经济、社会问题的经验出来,也许这样的经验就会为全国性的、世界性的经验模式。
在弘农书院参观
观看蒲剧《弘农儿女》
学者们普遍认为,从这里看到了“以乡村为视角、以文化为中心”,试图解决农村、农民和农业问题的努力——
一个公益组织——弘农书院,试图把老子的“道法自然”、孔子的“积极入世”、梁漱溟的乡村建设三者融合起来;试图把大学生人文教育、农民生计教育、小孩子三亲教育有机统筹起来。在这里,有以激发人的真实需要、农民对文化生活的追求等方式,对以经济发展为中心进行矫正的尝试;在农民群体中,作为传承者的老人、撑起了大半个天的妇女、逐渐发挥新生力量的返乡青年群体,三者之间,也包括家庭、村庄和社会关系之间,似乎都有了和谐的影子,一群从内心转变和三观改变出发的弘农人,主动地担当起了乡村主体的角色。
有教授和博士们发现:在“党政主导、农民主体、专家辅助”的动员模式中,自己是以小学生的求学身份出现的,因为在参与书院事务、农民合作社建设和村庄文化社会建设中,愈来愈觉得“农民能听懂的话语才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知识”。
学者们应该从被包装的异化知识中、从“学术的悬浮”中走到真实的地面上来,诚如周立教授感叹道:“有真光耀耀其上,有行者躬耕其中,有隐者默祷其下,有学者往来求索,物华而天宝,是为有灵宝地”。也有反思道:知识分子能否在参与基层建设之中、在促进农民生活出彩之中,给自己的调研赋予一个意义,从而推动理论生产?
来自美国北伊利诺伊大学的林海英教授,热血沸腾地谈道:在灵宝这个豫陕晋的跨界之地,“政府主导、农民主角、社会参与”的综合乡建现象已经初露端倪;农民们把跨界的民生、供销、金融合作结合在一起;把养老敬老、经济合作与乡土文化又结合在一起;高级研讨会又是以歌声、戏剧、诗朗诵为点缀甚至升华……
这里的女性,从弘农书院樊少欢、刘巧珍等干事,到弘农合作联社武艳霞、张雪勤等理事,再到焦村镇杨娟书记、灵宝市委统战部徐红梅部长、市委张华副书记,这些巾帼英难们真不了起!她们是“柔弱”的,有着爱意的,能“将心比心”地替对方考虑的,代表了真实生活中的《道德经》文化。现实中日趋碎片的社会一定会被织成“灿烂的锦缎”,因为,道家文化的一个主要特点就是包容和跨界!
7月18日早上,“穿越”、“跨界”的学者们已经踏上了下一征程。衡岭高塬上冉冉升起的红太阳又开启了炎热的一天。前天晚上地上所积的雨水和湿气,正被蒸发成丝丝热气,弥漫在秦岭之北、黄河之滨、弘农之涧的沟塬上空。
在黄河金三角的豫陕晋的跨界地域,大地是那样的清廓而素雅,天空又是那样的开阔而深远,这一切都使人感到精神抖擞、生机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