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755-763)毁灭了大唐王朝的极盛时代,也把远戍西域的唐军将士置于危险境地。
《明皇幸蜀图》轴(局部)。作者/(明)吴彬,来源/天津博物馆
说起来,唐玄宗朝虽号称盛世,实际上早就埋伏着深刻的政治危机。一方面由于“武皇开边意未已”,一方面也是因为“府兵制”的崩坏,天下精兵尽皆集中于西、北沿边诸道。譬如身兼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的安禄山,拥兵超过18万,一人即握有大唐全部边防军总数的三分之一以上,称得上“范阳兵马雄天下”。在这种情况下,安禄山一朝谋反,唐廷以两京(洛阳、长安)子弟仓促组成的所谓“新募兵”的乌合之众迎战河朔百战之余,纵以封常清这样的主边名将为帅,仍旧难免连战连败。对此,唐廷所能拿出的现实守御之策,也只有调边军回救腹心了。“其朔方、河西、陇右兵留守城堡之外,皆赴行营,令节度使自将之;期二十日毕集”。设在西域的安西、北庭两节度使也奉命以精兵内调。北庭副都护高耀、北庭兵马使王惟良、宿将荔非元礼等皆随军东去。安西方面,名将李嗣业、段秀实等也率步骑兵五千入关。
唐安西节度使和北庭节度使。底图/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这是一支极有战斗力的军队。诗人杜甫在《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里欣慰地表示:“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遣士卒,足以静风尘。”唐军收复长安时,正是以安西宿将李嗣业率领的边军为先锋,“所向摧北”。
李嗣业“袒呼决阵”。来源/(清)丁日昌选编,王关林、张弦生译评《百将图记 左图右史》,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所谓有得必有失,边军内调的确在一等程度上扭转了唐军平叛的被动局面,但也造成了边疆守备空虚,引来外敌觊觎。此时的吐蕃统治者,是堪与松赞干布齐名的赞普弃松德赞(755-797年在位)。面对唐朝内部的巨变,本就虎视眈眈的吐蕃趁机提出以“助讨国贼”的名义,名正言顺地进兵唐朝内地。被唐朝回绝后,吐蕃一不做二不休,以地处青藏高原东缘的陇右为突破口,发动了对唐朝的军事进攻。756年,吐蕃连陷威戎(今青海门源)、神威(今青海海晏西北)、定戎(今青海湟源西南)、宣威(今青海西宁北)等地。第二年,吐蕃攻占陇右节度使治所所在地西平(今青海乐都)。再下一年(758),重镇河源军(治今青海西宁)也落到了步步紧逼的吐蕃军队手里……这就是杜甫笔下的“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到了广德元年(宝应二年,763)十月,吐蕃调集了包括吐谷浑、党项、羌等附属民族在内的二十万大军,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攻势。在很短时间内,吐蕃攻克兰、河、秦、渭等陇右诸州,并马不停蹄地进入大震关(在陕西陇县西境),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就开进长安城。长安陷入外兵之手,从李唐建国以来还是第一次。吐蕃人虽无意长期盘踞长安,但陇右的大片土地就此被吐蕃纳入管辖。“数年间,西北数十州相继沦没,自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为左衽矣”。由于吐蕃占领了陇右诸州,原来唐朝东起大海、西抵葱岭(帕米尔高原)的统一领疆已断裂为二,河西与西域已同唐廷直辖的关内、剑南诸道切断了联系,成为远离唐廷的飞地。在吐蕃的后续攻势中,按照《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凉州广德二年(764)陷蕃,甘州永泰二年(766,是年十一月改大历)陷蕃,肃州大历元年陷蕃,瓜州大历十一年(776)陷蕃。安西、北庭因此显得更加孤立无援。
唐与吐蕃奉天、鹑觚之战。来源/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中国战争史地图集》,星球地图出版社2007年版由于通过河西走廊的东、西交通完全断绝,安西、北庭方面就连封建时代极为重视的“正朔”也无法与朝廷保持一致。唐廷之后年号更换频繁,如“永泰”(765-766)、“大历”(766-779)、“建中(780-783)”等。可西域唐军在很长时间里一直沿用“广德”年号,只因西域无法及时获悉朝廷“改元”的消息。但唐廷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西域。当时的名臣李泌以为:“安西、北庭又分吐蕃之势,使不能并兵东侵,奈何拱手与之!”建中四年(783)正月,唐蕃双方清水会盟,规定“吐蕃守镇兰、渭、原、会,西临洮,东成州”,也就是承认其占有陇右的既成事实。但条约里尚有特殊规定:“盟文有所不载者,蕃有兵马处,蕃守,汉有兵马处,汉守,不得侵越。”按此,安西、北庭皆有唐军驻守,自然仍归属唐朝。吐蕃赞普弃松德赞拒绝签署这一盟约,原因也是看到了这一点——他们早就将孤悬在外的西域看作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吐蕃政权之所以在不断对唐发动局部进攻的同时,双方使节仍往来不辍,意图是想迫使唐朝重新划分边界,不战而取西陲飞地。和议不成,吐蕃转而动武。“飞地”中最先沦陷的是沙州(敦煌)。沙洲虽然隶属河西节度,却地兼碛西,包括蒲昌海、石城镇、播仙镇、蒲桃城等在内的广大地区(即隋鄯善、且末二郡、今罗布泊直至且末)。沙州唐军打得很顽强,“城守者八年,出绫一端,募麦一斗,应者甚众,朝喜曰:‘民且有食,可以死守也”。又过了两年,粮、械皆竭,才在“苟勿徙他境”的条件下开城投降(786),“自攻城至是凡十一年”,可以说虽败犹荣。
《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现藏法国国家图书馆,善本书号为Pelliot Chinois 2695。来源/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数字化网站“中华古籍资源库”沙洲沦陷,安西与北庭陷于完全孤立。但两地还是坚持了相当长的时间。建中二年(781),北庭和安西仍然泣血相守,李元忠和郭昕因其忠义分别被唐朝册封为北庭大都护和安西大都护。而《悟空入竺记》记载,悟空和尚(俗名车奉朝)途经北庭。当时的北庭大都护杨袭古乃虔诚的佛教信徒,此年仍在大兴佛法,奖掖译经。可见贞元五年(789)时,北庭仍然安谧无事。悟空在焉耆还见了当地国王与镇守使,而且“延留三月”,说明唐朝在当地设立的国王管民政、镇将摄军事的统治秩序并没有被破坏。不仅如此,从库车出土的文书、于阗出土的汉文文献来看,建中至贞元初期,安西四镇比以往显得平静。安西、北庭的唐军作为绝域孤军,为什么能坚持这么多年?这与西域的自然地理特征分不开。吐蕃军队从游牧地区进入西域绿洲,这里以独立城邦分散布局,而城邦周边自然地理条件不易驻居,使军队的给养方式受到限制。塔里木盆地周边散布着大大小小100多个绿洲,依靠高山融雪的灌溉,绿洲的农业经济都有一定程度的发展。因此,以农耕为业的中原军队开赴西域后,生活方式与习性,乃至生活环境都容易适应。塔里木盆地边缘绿洲素称“城郭诸国”,守住了绿洲也就等于守住了诸国。另一方面,西域唐军主力虽然内调,但余部不可小觑。737年之前,这里的部队主要是从内地征召来的府兵,隔几年换防一次。738年后,由于均田制的破坏,西域的驻兵主要变成招募的镇兵。这些职业军人有着相当强的战斗力。库木吐拉石窟的壁画里,描绘了两名身穿铠甲的武士骑马而来,一位正跃上殿堂抓捕,另一位则策马挥刀。壁画创作于公元8世纪左右, 中原风格,画中人物穿着为唐代汉人服饰,两名武士身着唐代士兵的铠甲明光甲,戴头盔,手执长剑。壁画中除了描绘唐代士兵铠甲装备,还描绘了军马的铠甲,从头部到腿部都有防护,可见西域唐军的装备相当精良。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库车)地区境内的库车河及雀勒塔格山麓蕴藏着丰富的铜、铁、锡、铅、锌等矿产资源。《汉书·西传》载:“龟兹饶铜、铁、铅……”4世纪时,龟兹国冶铸的铜器、铁器,可以“恒充三十六国之用”。西域的唐军掌握了龟兹的金属矿藏,武器方面很可能是自给自足的。另外,为保证军粮供应,唐朝在西域实行屯田,至今留下大量的屯田遗址,主要分布在库车河及渭干河流域。西域屯田规模空前,保证了驻军粮草的供给。以此看来,安西驻军的后勤补给中,粮草、武器都能自给自足,这自然有利于长期固守。不仅如此,唐军还在西域设置了很多军事防御设施,有烽燧、关戍、城池,形成完善的防御体系,绝不是外敌可以轻易攻取的。烽燧沿交通线设立,并和馆驿结合,发挥预警及维护交通通畅的作用;关戍、守捉和烽燧组成防御前线;城池沿袭中原军事城池的建筑,集中驻扎军队,成片分布,互为依托,形成多重严密的防御体系,不是外敌能够轻易攻取的。值得注意的是,安西、北庭与唐廷的直接联系虽为夺取陇右、河西后的吐蕃隔断,但并非完全孤立无援。占据大漠南北的回纥(鹘)与唐廷大体保持了友好关系。不但安西、北庭的奏事官们得以“取回鹘路”入朝,回纥的军事力量也在事实上成为西域唐军的重要盟友。不过,这条“回鹘路”并不是轻易可以利用的。回鹘除了“肆行抄夺”“诛求无厌”外,由于当时的回纥人笃信摩尼教,还对其他宗教采取排斥态度。比如前面提到的悟空和尚就因为可汗“不信佛法,所赍梵夹,不敢持来,留在北庭龙兴寺,藏所译汉本,随使入都”。更重要的是,回纥的军力远没有达到凌驾吐蕃之上的程度,在西域的争夺中最后败下阵来,这也注定了安西、北庭守军的悲剧命运。
高昌发现的摩尼教绢书残页,是写在天然丝上的小册子扉页。来源/ 马小鹤、张忠达《光明使者 图说摩尼教》,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顺便提一句,吐蕃军队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法令严明,每次作战都要下马列阵,前队战死则后队跟进,如此往复,绝不后退。而且,唐代的《通典》也明确记载,吐蕃“人马俱披锁子甲,其制甚精,周体皆遍,唯开两眼,非劲弓利刃之所能伤也”。事实上,当时的吐蕃锁子甲的工艺水平在整个亚洲都非常有名,阿拉伯人的文献也记载吐蕃的铠甲(“吐蕃盾”)如此精良,竟坚不可穿。公元729年左右,突厥别部突骑施进攻阿拉伯帝国(大食)控制下的中亚河中地区,当突骑施可汗苏禄出现在阵地上时,阿拉伯军队中的两位神箭手对其进行了狙击。结果,二箭都射中苏禄的面部,却不能取其性命,拯救了苏禄的正是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吐蕃锁子甲。
射手。关友惠临摹,原莫高窟第156窟。来源/敦煌研究院编著《石窟面壁 关友惠关晋文敦煌壁画临摹集》,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2021年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吐蕃军队,还在西域争夺中得到了一个盟友——葛逻禄。这是一个异姓突厥强部,原本依附于突厥汗国。这一属性决定了突厥汗国覆灭后,葛逻禄与回纥(同样曾臣服突厥汗国)处于争夺突厥遗产而“一山不容二虎”的生态位。此部本来一直助唐抗击吐蕃,但与回纥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因为“厌其夺掠”,而“吐蕃厚赂”,干脆叛变投靠吐蕃去了。从贞元五年(789)冬天开始,吐蕃向唐朝西域发动大规模进攻。至次年四月左右,在葛逻禄的帮助下,吐蕃军队终于攻陷北庭。庭州这座天山北麓名城重镇,自贞观十四年(640)归唐,二十三年(649)置为庭州,长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戊申(703年1月7日)创立北庭都护府,景龙三年(709)晋级为北庭大都护府,开元二十九年(741)独为一节度,作为唐朝治理碛西东部地区的军政中枢,存在近一个半世纪之久。第二年(贞元七年)秋,回纥“悉发其丁壮五六万人”,联合北庭的唐军余部,反攻北庭。结果又被吐蕃、葛逻禄联军击败,“死者大半”。葛逻禄“乘胜取回纥之浮图川,回纥震恐,悉迁西北部落羊马于牙帐之南以避之”。此战之后,回纥势力转衰。而葛逻禄则代之而兴,接管了天山北麓东部地区。
北庭沦陷以后,唐朝的西域残余领地仅余西州、安西两大主要城堡及其卫星据点。西州陷落的时间晚于北庭。《旧唐书·吐蕃传》但记“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亡,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说明唐朝已无确切情报。能够肯定的是,安西所坚持的时间又长于西州,因为大都护府驻节龟兹,汉兵尚众,另有于阗、疏勒、焉耆三镇守军环拱周围,加之城郭诸国效命,又有回纥为奥援,以故虽在地理上距唐最远,距蕃最近,却足以使强邻未敢轻动。据《九姓回鹘可汗碑》所记,回纥曾应请驰援,重创吐蕃军队:“吐蕃落荒,奔入于术,四面合围,一时扑灭,尸骸臭秽,非人所堪,遂筑京观,败没余烬。”可惜好景不长,西域大战的结局仍是以吐蕃、葛逻禄的胜利、回鹘的失败而告终。至元和十一年(816),吐蕃与葛逻禄的联军已大败回鹘。事后吐蕃大相尚绮心儿曾对唐使刘元鼎说:“回鹘,小国也,我以丙申年,逾碛讨逐,克其城郭,二日程计到,即破灭矣。会我国有丧而还。”失去回纥支援的安西终于陷落。其时间大约在公元808年左右。这一时间出于后世推测,推测的来源则是诗人记载的历史悲剧。白居易在《缚戎人》记述了一位“少小随父戍安西”却沦为蕃俘的唐朝戍卒,此人后来只身奔唐,反为唐朝边将作为蕃俘押送流放。这位历史的见证人明确提到,安西这座为唐军固守的碛西最后城堡陷于吐蕃的一次初冬夜袭:“烟光乱起无亭燧,主帅惊跳弃旄钺。半夜城摧鹅雁鸣,妻啼子叫曾不歇”……安西的陷落标志着安史之乱以来,唐朝的政治军事势力在坚持了超过半个世纪后,以一种悲壮的方式退出了西域。而对吐蕃来说,在完成夺取西域的夙愿后,它也达到了兴盛的极点。后来的藏文史书《贤者喜宴》对此形容:“故(吐蕃势力)东达昴宿星升起之地京师万祥门;南抵轸宿星升起的边地恒河河畔建立石碑之地。遂之统治世界地区的三分之二。”*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欢迎读者转发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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