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有窑:重庆主城仅存的土窑,他在那里玩了28年泥巴
天空微眯了条缝,晨曦便从缝里漫渗而出,老刘习惯站在梯坎窑旁打望山景,这个位置他站了28年。
自从今年抖音给“远山有窑”来了一次“火上浇油”后,也给老刘的心尖尖燃了一把火。
人多是好事,但烦在总有人“不守规矩”。就说前阵子,明明下山方向200米已修有一个宽敞的停车场,可还是有不少人把车随意停在进山马路边,甚至“远山”的家门口。
老刘也只好顶着炎炎烈日,站在路中间当起指挥员。但他知道这种事就跟“和尚的脑袋”一样,没法。
但近来,也有让老刘高兴的事。
起初,窑厂往往是周末人多打拥堂,今年翻了春后,平日的客流量也成倍上涨,每天找他学陶的人约莫着有百来个,常常还能瞧见不少熟面孔。
“这下子,就都会好了吧……”
他仍不敢有丝毫懈弛,他是看过这零星两窑热闹红火时的。
窑里的火,还烧着
跟泥巴打了半辈子交道的老刘,真名刘中华,自幼16岁就跟着父亲烧窑。
1981年,窑厂最初安置在重庆医学院背后,9年后又跟着当时25岁的老刘来到大学城三河村的半山上,成了后来沙坪坝“烧陶界”无人不知的虎溪土陶厂。
在窑厂最鼎盛的时日里,老刘一年可烧9窑,一窑可出上万件产品。那时候,进山的路并不通畅,但来前来“打批发”的货车每天还是把门口塞得水泄不通。
┇原来重庆虎溪土陶厂的前身,20世纪80年代的龙窑改造,本地俗称“梯坎窑”,窑口及原有房舍均随山势逐级跌落。( 摄影:田琦)
┇从选土到烧制需要约20天,每烧一次窑需要3万元左右的煤炭,可出上万件陶器,需要十几辆货车才能装完。( 摄影:田琦)
可随着陶器工业流水线的日渐兴盛,自2002年始,老刘的土陶厂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到了2010年,这种力不从心的下坠感越发明显,滞销的产品在厂子里堆积如山,他每天都在纠结,绕着这些过去的“宝什子们”踱着碎步,“要不要关掉老窑厂?”
转机在2015年的冬腊月,固执地“绵”了5年的老刘终于想通了。
“既然老窑的死是必然的,那就拆掉罢。”
原本他想着要不也随大流将自家窑厂改为农家乐,至少还能缓解“一家人快吃不起饭”的窘况。
┇一期改造前后对比图。(摄影:田琦)
经朋友搭线,老刘认识了常来这里淘罐子的建筑设计师田琦,他还有另一个身份——“不务正业”爱四处拍照的重大老师。
但没想到这个“最稳妥”的提议,被眼前斯斯文文的田老师劈头盖脸地打回来了。
“这个地方山远水远的,路又不通,旁边虎峰山好歹还有个湖,你单纯搞个农家乐绝对开不起走!窑洞不能拆,还是要整点文化休闲空间......”
田琦没有收取老刘一分设计费,但前提是设计、施工上的一切都得听他指挥。
彼时,虽然老刘还是不明白城里人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跑到山里喝杯咖啡,但他还是欣然答应了,他信这个人。
┇ 田琦,重庆大学建筑城规学院教师,建筑设计师,代表作品有“远山有窑”(土陶厂改造)、“寺下.山之隐”(民宿)等。同时,他也是名人文风光摄影师,曾任天涯旅游特约版主及多个摄影论坛版主,其作品曾发表于《美国国家地理中文网》《中国国家旅游》《城市地理》等多家杂志媒体。
其实,田琦是怀有一丝“私心”的。
2007年,他开始与学生一同进行“既有建筑改造”课题,第一个项目便是离这里不远的虎溪电机厂(现已拆除)。
在遇见“远山”之前,他已陆续走了十余个点,但一直处于“纸上谈兵”的调研与探讨状态,几乎寻不着机会能够将那些闪过无数次的构想落地。
而“远山”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次对自我与过往的实践。
┇一期轴侧图。
但因由如此,随之而来的现实问题让田琦有些“打脑壳”——当地的工艺与最初预想偏差太大。
与包工头争吵,让施工队推翻重做是常有的事,田琦甚至还会守在现场用小木棍构建模型,给看不懂剖面图的农家工人们讲课。
从山头一眼望去,三河村各舍农家都是四分水等坡的屋顶。
对于他们而言,突然来了个人要做长短坡组合的款式已经够“怪”了,更别说还要抠破脑袋地分析一高一矮两者相接的咬合关系。
┇一期总平面图。
┇一期剖面图。
在田琦2016年一整年上山下乡70余次的“监督”下,占地500平米的“远山”一期,连括景观、建筑、内装的费用总计不足60万。
与时下城里人到乡里投资盖楼不同,这对老刘一家来说已然是倾其所有。
┇一期平台一侧的墙面上特地挂有四幅与人文相关的照片——十八梯、海口老街、阿坝、伊斯坦布尔,皆是由田琦所拍摄。
┇一期平台纵向而观。( 摄影:刘国畅)
┇设计师在与木匠师傅商量后,决定放弃中国传统木作的榫卯连接方式,而采用当地建房最简单的抓钉上下固定、横向木梁之间用螺栓加夹板的方式进行连接。( 摄影:田琦)
依山就势的一期,共分为上下两层。
由西侧的山石从入口延伸至室内,除了用于休憩的茶饮内室和青瓦木构下的开敞空间,东侧的室外为一片与自然完全相融的开放式露台。
半面曦光,一盏茶烟,闲坐于此的人大可放心地将自己交付四周氤氲的林雾与起伏的山峦。即便是酷暑的夏日,也会伴着蝉鸣时忽而脆声、忽而婉转的悠然韵调。
若是信步至楼下,一层还藏有三间餐食的包房与可学习制做陶器的工作室——迷人眼眸的“食物与陶色",这里也被人唤为解放天性之地。
而这一上一下之间,则是由一座斜向45度的跳台与一架钢结构楼梯相互扣连。
┇以价格低廉的红砖作为主要承重和围护材料,且不再抹灰、刷白。红砖的不同砌筑方式,给立面带来了不同的肌理。
┇老房上拆下来的松木、柏木,经重新切割、打磨、上漆得以新生,且木梁、木桁架、木柱头、房间内的木地板等材料也都是从附近的旧木材市场淘来的,旧材料所带来的温润气质和时间印记的确是新材料所无法达到的。
老刘本来打算修好后直接出租出去,但周围没有人敢接这个手,谁也不知道这样的“穷山恶水”里到底有没有人会来,所有人都是处于观望的状态。
“我在想既然没人租,那我就个人来整。好在房子是我自己的,没那么焦,先上手,做不做得成是后话。”
老刘有个儿子,退伍后在山下和老婆做着蔬菜批发的生意。起初听闻这事时,小刘心里边就在打鼓,他对此次窑厂转型并不看好。
但都到这个时候了,他还是只好携家带口上来帮爹一把。
┇山里拣来的条石与自己生产的陶盆组合成最有“远山”味道的洗手台。
一座“土生土长”的老房子
很多时候,身在时间奔流中的人都会被一股自身之外的隐力推着走。
经过网络前期的宣传推广,在“远山”营业的第四个月,这个藏在三河村中的无名小地“意外”走红了。
顾客络绎不绝的涌来与大众媒体席卷式的报道,让老刘一行人看到了“远山”希望的同时,也在他们心底植根着一个疑问——这里的“容纳力”是否真的足够了......
而不久之后,与一期相隔一道龙窑的二期,也开始孕育。
┇生土建造是将有一定含水率的生土夯筑成墙体,在夯土时加上竹筋、藤条等起到拉结稳固的作用。但由于其构筑材料的特性,此类建筑都有开间不大、布局受限、通风不畅和潮湿等缺点。
┇二期改造前后的对比图。
这里更像是一座“土生土长”的房子。
二期改建自一间占地7、80平米的夯土青瓦老房,在40余年前这里曾是三河村茶山种茶人的临时居所。
据说,当年生产队本打算把它拆掉的,只是因为没舍得出拆迁的工钱,老房最终才得以保留下来。
┇ 二期形态生成。
┇二期剖透图。
土屋的原墙体与梁木结构破损老化严重,如果按村里人的法子,便是利落地直接推倒重修。
但田琦似有些于心不忍,经过和当地施工师傅一起勘察,最终还是决定保留下老房左右两侧夯土山墙,只是不再作为屋面承重。
它们被近乎完好地装帧在一栋“玻璃房子”里,顶部的轮廓与远山的脉向走势相呼相应。
而每当临到月夜之时,这里最是好看。
黄澄澄的灯光会顺着粗糙的纹路往上爬,透过墙身上挖就的一方小孔欲要翻墙而出,而一不留神跌落下来,便又会被流泻的银色光晕扑个满怀。
┇在不破坏土墙基础的前提下,于墙身外1.1m处新加混凝土框架柱。夯土墙与玻璃之间形成的灰空间,可将室外之景尽可能地融于房间内部。(摄影:田琦)
┇装在”玻璃房子“里的夯土墙。( 摄影:刘国畅)
可待二期真正落成后,诸多褒贬不一的言论滚滚而来,这让老刘一家有些始料未及。
“远山已经变了,这边没有一期纯粹,就完全是个商业空间。”
“找不到老窑厂感觉,就是个套了个好看的玻璃壳子。”
“明显二期更专业,适合平时到这里办点沙龙或者会议,夏天热、冬天冷的时候一期真的是呆不住人啊。”
但在设计师田琦的眼里,这两者之间并无直接的可比性。
“从设计的角度出发,毋庸置疑一期更好。但二期空间不足100平,可改造体量小,且原本的夯土房损坏严重,已经完全不具备实际操作性。”
而底层空间内仍保留有两面山形走势的土墙,在兴建远山工作室的屋面时按以与老房基本一致的形态和坡度......
在某种层面上而言,这些其实皆和原建筑隐喻着一种时间与空间上的交互关系。
┇建筑的二层——远山乡建工作室,除了一个视野更为开阔的观景平台外,是用“远山·有窑”一期主要建造材料红砖作为墙面的坡屋顶小房子,其体量、形态和坡度与原有夯土房都基本一致。
┇室外钢结构楼梯在钢梁和楼梯踏面的连接方式上,并非使用常见的成品型材连接构件,而是将角铁焊接平板面后再将实木板搁置其上,整体造价大约只有常规做法的一半,工期还能大大缩短。
┇位于二楼的乡建工作室内景。( 摄影:刘国畅)
但这其间最为重要的是,之于想要改善经济生活的老刘一家,一期在经营上确是存在着一定且不可回避的问题。
如何能在人流大量涌入时仍能保障体验感?在空间上具有更多可能性的二期,实则是之于一期功能属性上的一种弥补。
┇ “远山有窑”一二期全貌。
建筑,不仅仅是个设计
去年曾有一度,田琦觉得一二期已然归置妥当,自己差不多可以抽身离开了。
但最后,他还是留了下来。
就说,新活动需要制作一张宣传海报,老刘也学着在猪八戒网上挂帖子问了问,但没想到费用要将近一千块。心想着这价格委实有点高,于是随便找店里兼职的大学生弄了一下,但出来的效果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左右找不到头绪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想到去找田琦建个议。
“你晓得了,设计是要花钱的哈。”田琦虽然嘴上碎了几句,但心里终归是放不下。
对于田琦而言,和老刘一家如此的交往,与以往满足甲方需求的“活儿”简直太不一样了,而这段密切而深入的相处时日也让他心里有了些许变化。
“从最初对项目的策划、定位,到以当事人的境遇而设身处地不断贴近他的想法,最终再做出一种合适的改变,乡野改造的过程中需要耗费建筑师比城市项目更多的时间与精力。”
但关键之处在于,这之间并不是完全生搬硬套地走个流程,或用现代的方式与城市的逻辑把房子直愣愣地矗在农家的稻田里。
各家居民的经济承受能力、当地施工队的现有技术,这些都是需要考虑与权衡的。
不过,经由一年的磨合,“远山”已慢慢走入了正轨,老刘一家对“经营”这件事也日渐熟悉。
原本老刘还在担心小刘会不会某天突然撂挑子不干了,毕竟早先他来帮忙时并不看好这门生意,而且自小他对做陶也没什么兴趣。
但现在看着小刘每天忙前忙后地处理店里各类杂事——大到店员的培训管理,小到给新款饮品起个名字,老刘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乐乐呵呵的。
老刘常常跟外人打趣自家儿子,“他以前做菜生意的时候,都是请的工人,一天懒得搔虱子,现在还是勤快多了。毕竟,店头的事还是只有他个人家(同“自己”)整。”
如此一来,老刘也有了更多时间做自己的老本行。
在给人上陶艺课时,老刘不时还会听到别人口中讲什么“复合空间、文创植入”之类的文化话,但实则,他到现在仍不能明白这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看着这里明明就是个“高级农家乐”啊。
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他也渐渐觉得 “远山”是和一般农家乐有所不同,“我们这里吃饭要搞预约,而且耍的时候是不能打麻将的。”
他甚至曾给小刘提过意,“现在光是做陶还是比较单一,以后也可以像人家说的,整一些画画的之类进来,免得落伍了要遭奥特(o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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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建筑只是由冰冷的钢筋、水泥堆砌而成,或许这一切的事并不会那么复杂。
如同“一声爆破”无法简单地将它与过去的岁月切割一般——屋主生活的痕迹、邻里寒暄的问候、路人投来的目光;当新的一座再次破土兴建而起时,它也绝不会只是一个物理的外壳……
建筑,不仅仅是个设计的事,而建筑师在其间能够发挥的,亦不止于建筑本身。
后记
前几年的时候,老刘觉得自己这干了半辈子的手艺可能也到头了,就跟窑厂里那些瓶瓶罐罐一样,蒙上几层灰,最后变成地里无人问津的一捧黄土。
可是自从老窑厂这么一变,生意再次红火起来后,他也开始琢磨着让小刘重新学习做陶,这么个好东西,没人传承不就可惜了。
不过,这两日他可没这心情。
因为老刘不守包房里吃饭需要预约的规定,私自给村里的朋友开小灶的事,小刘跟他吵得家里乌宣宣(重庆话中译为“乌七八糟”)的,认为他不能开了先河坏了规矩。
“你说这乡里乡亲的,自己累一点不是很正常的事嘛。还有,我就没弄明白啷个斗(同“就”)只能预约,我来了想再点个鸡、吃个兔就不行?”
两个人僵了段时日后,老刘口头上还是随了儿子的意思,这毕竟是年轻人的事。
但他有时依旧会暗里给朋友偷偷“加个餐”,他觉得这也是他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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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空间志102档案
拍摄
发布
空间类型
空间面积
空间位置
一期建筑设计
二期建筑设计
1512—1807
180723
公共文化空间
1期500平米、2期170平米
重庆市沙坪坝区丰文街道三河村
田琦(主创)、白雪峰(景观)、岳强(室内)
田琦(主创)、何广、孙启祥、岳强、熊家兴
创作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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