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特钢厂:跨越100年的“西南工业之母”,如今只剩锈与骨
“小妹小妹快点长,
长大好嫁二钢厂;
三天一顿肉,五天一个髈。”
如果重庆要建一座工业博物馆,有一处地方是一定要留给重庆特钢厂的。
上世纪60年代,沙坪坝最出名的两座兵工厂,除了重庆嘉陵厂,就是有“十里钢城”之称的重庆特钢厂。
它横亘嘉陵江畔,起止跨越童家桥、磁器口、双碑、井口、詹家溪等地,俨然一座不小的、自成一体的城市。
┇ 1930年代的重庆特钢厂厂区一角。据《重庆特钢志》记载,“厂区沿嘉陵江向南北方向延伸,南端抵磁器口刘家坟,北抵井口。南北长3.8公里,东西宽0.3-1.4公里,总面积为4.02平方公里。”图片来自网络
对于特钢厂,我这个外地人一无所知;在找寻它的路途上,向本地司机打听也毫无收获。
当我抵达特钢厂片区,并未立即找到特钢厂入口,反而误入了前进坡上的特钢厂家属区,路边随便一位老人就是曾经的特钢厂工人。
机缘巧合之下,在亲眼看到特钢厂之前,我先通过种种资料和口述,拼凑出了特钢厂那命运多舛的前世。
┇ 前进坡社区,东临嘉陵江畔,南邻童家桥,西面歌乐山脉,北接井口镇。摄影:承徭©ZIPART
回溯100年,和历史打个照面
出生于1938年的张爷爷已经80岁了,不到20岁便进了特钢厂当工人。
在他出生前的3年,特钢厂的雏形“重庆电力炼钢厂”才在沙坪坝双碑片区拔地而起,成为西南地区最早建设起来的钢铁企业。
┇ 张爷爷。摄影:承徭©ZIPART
不过要追溯特钢厂的源头,还得再往前。
实际上,“重庆电力炼钢厂”的筹建始于1919年,彼时四川军阀、重庆镇守使兼川军第五师师长熊克武,为了扩大势力立足四川,决定筹办“重庆电力炼钢厂”,却始终未筹集到充足资金。
进入上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四川王”刘湘统一了川政。当时军火极度稀缺,枪支弹药只能找洋人高价购买,但运输又受到蒋介石设置的军阀关卡阻碍。
因此,刘湘一心想独自发展军火工厂,自产自用。1934年,他以四川善后督办的名义将“重庆电力炼钢厂”接手,真正意义上将其创办起来。厂址由南岸苏家坝铜元局迁到如今的双碑嘉陵江畔。
┇ 1935年建厂纪念碑,现收藏于重庆市三峡博物馆。图片来自网络
1937年,历经西安事变的蒋介石开始准备抗日,“重庆电力炼钢厂”被国民政府军政部兵工署接管。
1939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它改名为“军政部兵工署第二十四兵工厂”,在抗战期间顶着日军飞机的狂轰滥炸坚持生产,向重庆军工企业源源不断地供给优质钢材,可谓抗战的“幕后英雄”。
新中国成立之后,它又先后更名为“西南工业部第一0二厂”、“重庆第二钢铁厂”、“一0二钢厂”等,主要生产特种钢材。
1978年11月,它改称为“重庆特殊钢厂”(重庆人习惯简称:特钢厂),随后这一个名字,陪伴它直至没落。
┇ 工人们在炼钢。图片来自网络
┇ 光亮如镜的不锈钢冷轧板映照出特钢女工姣美的笑容。图片来自网络
┇ 特钢厂技术员工和国外专家文化交流。图片来自网络
“那时候工人吃香,我就通过招工从外地来了重庆。”张爷爷进入特钢厂恰是乘着“大跃进运动”的东风。
当时重庆广泛流传着一句俗语——“小妹小妹快点长,长大好嫁二钢厂;三天一顿肉,五天一个髈。”
即便成功端上了铁饭碗,张爷爷说起这段时期竟有几分心酸,“刚来时厂里工人只有1000来人,艰苦啊,尽是体力劳动,还没有机械化生产。”
┇ 曾经的特钢厂生产车间。图片来自网络
后来,特钢厂不断建设新的生产车间、家属宿舍,规模越来越扩大;人口也由此兴旺起来,鼎盛时期员工及家属加起来达到了3万人;片区内除了工厂,还有居民区、学校、医院、运动场,仅是电影院就有两个。
回忆起这段岁月,张爷爷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电影票一角钱一张,下了工我们就去看电影。”
┇ 特钢厂员工运动会。图片来自网络
青春不再,只剩下锈与骨
在张爷爷的指点下,我才没在错综复杂的重庆道路系统中失去方向。从前进坡顺势下到公路,穿过石井坡街道,我最终在嘉陵江畔找到了特钢厂遗址。
┇ 特钢厂遗址。摄影:承徭©ZIPART
锻造厂、轧钢厂、炼钢厂……大部分厂房已被夷为平地,而残留的厂房早已无法辨认曾经的功用,只剩下孤零零的钢铁骨架。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满目都是破败、萧瑟,耳边只有工人拆除厂房的钢筋碰撞声和他们时不时的相互呼喊。
显然,曾经的“西南工业之母”也没逃过消逝的命运。
┇ 厂房骨架。摄影:承徭©ZIPART
┇ 工人们正在拆除厂房。摄影:UU©ZIPART
走进厂房的时候,吊在空中钢条不免令人胆战心惊。行走其间,唇齿间挤满了铁锈、泥土的气味。有一瞬间,眼前仿佛往日场景重现:
炼钢作业如火如荼、昼夜不歇,机器的轰鸣响彻整个工厂;熊熊炉火将工人们的脸庞映得通红,汗水将他们的头颅浸得发亮,往下淌去将衣衫与皮肤粘在一起;有人抬手擦了擦汗,又俯身将熔岩般的钢水倾倒入模具。
但这仅仅是我的想象。
┇ 残留的厂房。摄影:承徭©ZIPART
当我走出厂房面向嘉陵江畔,望着对岸一座高过一座的现代高楼,不禁感叹,这样一座曾经辉煌无比的工厂,如今却被时代远远甩在了历史的角落里。
据张爷爷回忆,在上世纪90年代,特钢厂就出现了厂房、设备较为陈旧而无法及时更换的问题;另一方面,工厂背的教育、医疗等包袱较为沉重。
与此同时,受到国家优惠政策的私营企业轻装上阵,拥有更先进技术的外企也加入竞争,特钢厂的劣势日渐加剧。加之厂里的管理也出了纰漏,它的没落成为必然。
┇ 特钢厂的烟囱早已冷却,不久之后或许也将坍塌。摄影:承徭©ZIPART
┇ 特钢厂前面的码头曾经是主要运输物资的进出口。摄影:UU©ZIPART
在张爷爷退休后几年,也就是2005年,特钢厂正式宣告破产。
当时在职的一批工人多是60年代的大学生、70代职工技校学生,他们在此工作超过30年、20年后,就从此与大集体失散,各自另谋生路,淹没在茫茫人海中。
不过像张爷爷一样已经退休的工人们,还得以留在家属区;炼钢的冲天火光虽然熄灭了,但生活还在这里继续。
┇ 前进坡的特钢厂家属区。摄影:承徭©ZIPART
┇ 这里曾经是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的拍摄地,如今被打造成了文艺街区,公路两旁的老围墙、老房子等都被鲜艳的图案覆盖。摄影:承徭©ZIPART
激情褪去,生活仍在继续
特钢厂的家属区分散在特钢厂片区内,双碑是其中较大的一处。
走在双碑的街道上,最大的感受是行人之间彼此都认识,大家互相点头招呼。不难看出,这里的居民几乎都是特钢厂曾经的工人。
┇ 路边下棋的老人们。摄影:UU©ZIPART
┇ 曾经的“特钢人”,如今也做起了小生意。摄影:UU©ZIPART
而工人们最常相聚之处,在曾经的工人俱乐部,它也曾是一栋游艺楼。
这栋三层建筑,外形是正正方方的苏联式风格。走进去迎面是一面“光荣榜”,其上还保留着曾经的表彰,当年“特钢人”的荣耀就展现在我眼前。
据坐在门口的老“特钢人”说,俱乐部是以前厂里开大会的地方,里面还可以打乒乓、跳舞、下棋,也充当电影院,子弟学校常常组织学生来看电影。
┇ 特钢厂曾经的游艺楼,也是工人俱乐部。摄影:UU©ZIPART
┇ 光荣榜。图片来自网络
如今,这里俨然是老“特钢人”们喝茶、摆龙门阵、打牌的最好去处。
俱乐部内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人。无论男人女人,都要在牌桌上摸上几把。但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因此我的到来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当我走出俱乐部,面前的一条街景象更盛,长不过十几米的街道边摆满了桌椅,老人们就围坐在茂盛的大树下,完全是一个巨大的“露天茶馆”。
这番光景一时间让我误以为回到了“茶馆文化”肆意生长的成都。但重庆人要来得粗犷一些,不少茶馆深藏在居民楼的恰恰角角(qia qia go go),没有挂招牌,要钻入巷弄才能发现。
┇ 工人俱乐部内。摄影:UU©ZIPART
┇ 工人俱乐部外的街道。摄影:UU©ZIPART
┇ 藏在居民楼里的小型茶馆,说茶馆可能都算不上,更像是居民自发的聚集地。摄影:UU©ZIPART
工人俱乐部对面有一片宽阔的广场,这里以前是特钢厂曾经的足球场。
打乒乓是这里最受欢迎的运动项目,不过那些挥舞着球拍的年轻人们,几乎都不敢向我肯定这片广场的过去,显然他们并不完全了解特钢厂曾经激情燃烧的岁月。
┇ 广场上运动的人们。曾经这里有一栋电影院,后来拆除了。可能只有40岁以上的人才知道它的存在。摄影:UU©ZIPART
我沿着工人俱乐部前的这条街道,继续向深处走去。
眼前出现了一片房屋废墟,残壁断垣上覆盖着的青苔说明拆除已有一段时日。这曾是特钢厂家属区的一部分,其周边还有几栋屹立的小楼,不过都被打上了红红的“拆”字。
在这些破落的房屋后边,被绿色网布罩着的脚手架格外显眼,新的高楼正在其中拔地而起。这一片家属区,存续时间也不多了。
┇ 双碑的特钢厂家属区。摄影:UU©ZIPART
在这我遇到了一位居民,70岁的黄姓老人曾是特钢厂的工人。
面对这些逃不过拆迁命运的家属楼,我不禁问他是否感到伤感。黄爷爷倒是很乐观,“伤感肯定是有几分涩,不过时代要发展,老房子都成危楼了,拆迁是必然的。”
“这就像特钢厂的破产一样,它的技术、管理都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自然就要被淘汰。”边说着黄爷爷的脚步也没停,我便跟着他走了一路,又把他口中的特钢厂听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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颇为有趣的是,遇见黄爷爷时他正要去买菜,而先前遇见张爷爷时他刚买完菜。事实上,“买菜”正是特钢厂老工人们如今生活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曾经他们将青春挥洒在炼钢一线,眼里倒映着的是火星和汗水,那是一段真正的“激情燃烧的岁月”。高强度体力劳动令他们练就了强健的体魄,好比张爷爷和黄爷爷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至少二十岁。
重庆无处不在的石阶让我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都捶腿吁气,但张爷爷每天早晚买菜要来回上下四次,他笑言,“肯定累啊,但远比不上炼钢的艰苦。”
┇ 买完菜回家的张爷爷,要爬这样陡峭的阶梯,数不清有多少。摄影:承徭©ZIPART
同张爷爷和黄爷爷分开时,我抛出了同一个问题——“你怀念过去那段在特钢厂的岁月吗?”
答案显而易见,哪会不怀念。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退休之后他们都没回过曾经的厂区,哪怕知道厂房被拆得只剩下几个骨架也只是听人所言。
我不禁好奇这是为什么,毕竟怀旧总少不了“故地重游”,而张爷爷和黄爷爷的回答不谋而合——
“厂房是没了,但我们还要生活啊,那些日子就留在心里就好了,它们也不会消失。”
“那时候艰苦,我但还是更喜欢现在的生活。日子越过越好,不用再下苦力,哪个不喜欢,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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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后记
在寻找特钢厂遗址的途中,我和摄影师曾一度迷失方向,被重庆复杂的地形打昏了头脑,累趴了腰杆。
这期间我们不经意误入了一家仍在生产钢铁的私人厂房。听住在旁边的大婶说,它曾是特钢厂众多厂房中的一部分。
如今钢铁制造业低迷,利润奇低,竟然还有这样的小作坊坚持着生产,我意外地在这找到了些许“西南工业之母”残留的痕迹。而对比荒败了十几年的特钢厂遗址,如今剩的只是断壁残垣、铁锈遍地、杂草丛生。
┇ 钢铁小作坊。摄影:承徭©ZIPART
不过,属于特钢厂的还有几代人对它的记忆和牵挂。
胡鹰的外婆外公和父母都曾是特钢厂的工人,1979年他在此出生并生活,直到2004年才离开。和他同辈的工人子弟们从小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走出特钢厂,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后来,他作为特钢厂培养的最后几批学子之一,终于走出了特钢厂。但如今他也会故地重游,在朋友圈发布怀念过去的文字和照片。
据他回忆,每逢过年过节厂里都会举办游园活动,各个车间都会出节目;周四下午是不上课的,胡鹰会和小伙伴们到厂里的炮兵营烤红薯,或到渣滓洞去捉螃蟹、抓虾子。这是他忘不掉的美好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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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鹰提供的老照片。图片从左至右依次为:特钢厂工人子弟的幼儿园毕业照、胡鹰母亲和同事的合影、胡鹰妹妹和外婆的合照、胡鹰舅舅一家在春节的游园活动上。
┇ 胡鹰提供的老照片。左图是胡鹰舅舅一家在参加春节的游园活动,右图是胡鹰一家在自家门前的合照。
┇ 胡鹰提供的老照片。胡鹰的舅娘和妹妹在特钢厂厂区铁路上合影。特钢厂有自己的铁路系统,大概有4、5个隧道。现在还保留的隧道也成了热门的摄影打卡地。
据说,原特钢厂、嘉陵厂等一批老工业基地未来会随着井双新城的改造升级焕然新生。
特钢厂遗址将被打造成占地330亩、以文化体验为核心的创客创业、文化艺术、特色旅游、体育休闲等业态为主的文创园区。
不知道下次再来,这一切是否已经落地?
空间志113档案
拍摄
发布
空间类型
空间面积
空间位置
180823、0915
181003
工厂、街区
占地约6000亩
重庆市沙坪坝区特钢厂片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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