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挺:成为一位建筑师,需要多少个顿悟的瞬间?
在上海徐汇区,从某医院走到另一所医院,步行距离1.6公里。这是条非常普通的马路,但对于俞挺而言,却熟悉得过于沉重。
从2018年4月到2019年1月,他在这只有1.6公里的路上来来回回很多次,只为了一件事:为患重症的夫人取药。在某医院预约、挂号、探病、陪听诊和检查,然后再前往另一所医院旁的药房取药,组成了他近一年的日常。医院里拥堵的汽车、混乱的人群、痛苦的面庞、走不动路的病人、嘈杂的声音,以及夫人未可知的命运,一起往他的心头结结实实地灌下去。
唯有1.6公里路上的一段骑楼,可以让他短暂地逃离现实。
那条只有1.6公里的马路,真的太普通了,普通到没有人想过在这里安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俞挺只能在那段骑楼里停下喘上一口气。有时他会支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想象着夹着一根烟,假装抽起来……没几个人清楚他的压力。
“我不抱怨生活对我的不公平,但生活带给我的磨难可以让我更好地去理解他人的苦难。”俞挺说。他把这份从自身挣扎乃至绝望中获得的力量,放进了枫林路社区文化中心外立面的设计里。
在Wutopia Lab近50个大多数被人冠以“网红”的设计中,这个简单、朴素,小得“毫不起眼”的外立面很“不俞挺”。
上海地主
并没有那么多“地”
在网红建筑师的清单上,俞挺绝对排名靠前;在毒舌建筑师的名录上,俞挺同样榜上有名。出圈建筑界的明星建筑师,俞挺不是最早的那一个。但从2015年以来,两次参加《梦想改造家》,多次媒体采访,数次线上线下“论战”,以及水塔之家、“欲望之屋”,思南诗歌书店、朵云书院等等空间,这些引来的关注和争议,让俞挺常常处在舆论的漩涡中。
有人追捧俞挺,更多人非议俞挺。在这个大众喜欢明星,流量需要故事的时代,不论你喜不喜欢,俞挺都是媒体的宠儿。
他给自己的网名取为Shanghailander,虽然本意是想突出上海人这个属性,但大家用中文直呼为“上海地主”。这个名号正好和那个傲气的形象一拍两合。
左右滑动查看更多图片 思南书局 / 摄影:CreatAR Images
久而久之,不少人会以为他真的是“地主”。
但地主的“地”却没有想象得那么多。
我们在Wutopia Lab见了面。和俞挺本人的高调不同,Wutopia Lab显得非常低调,藏在一个大楼的一层,是一个小型的建筑工作室。一楼用于职员的办公,俞挺的办公空间则藏在下面的地下室。总共十多个职员,楼上看起来稍显拥挤。他的办公室很简单,开放式吧台满足朋友聚会,开放式客厅兼办公区,可以用以待客、开会,两边放着摆着书架。
思南书局 / 摄影:CreatAR Images
和他散落于大魔都的设计比起来,Wutopia Lab没有金属的镜面材质,没有绚丽的色彩。
这完全不符合我对俞挺的想象。但当他开始了对建筑界一贯的藐视和讽刺的时候,再将我们的谈话从量子力学转到热力学定理,从罗兰·巴特、波德莱尔转移到李白、苏轼,从文学转到哲学的时候,几乎停不下来的诉说,以及谈到某句诗歌,他情不自禁地感叹的时候,你又会觉得他“很俞挺”。
他甚至陶醉地念起随身带的书里的一句话:我们要从关联中醒悟真谛。他说,这句话对建筑学具有启发意义,“‘关联’让人想到事件之间的关系。量子力学里说,这个世界是由事件组成的。其实建筑也是,设计建筑也是重新处理并编织‘事件’。”他念的那句话出自中国当代诗人杨炼。
思南书局 / 摄影:CreatAR Images
对偶
俞式设计的关键词
如今对网红建筑的讨论热度持续不减,这背后映射着人们的审美焦虑。大众一方面对网红建筑非常热衷,而大部分严肃的建筑师对“网红”二字保持警惕。按照让·鲍德里亚的说法,在这个万物皆可“景观”并用以享用、消费的社会,图像也正在影响甚至替代人们对真实建筑的体验,以及对建筑学的认知。
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这个大部分人对建筑学还没有启蒙的当下,作为一个善于用大众语言阐释设计的建筑师,作为一个作品更容易在网络传播的建筑师,俞挺和他的设计在某种意义上满足了部分大众对建筑、建筑师的幻想和期待。
一米藏 / 摄影:CreatAR Images
建筑能不能成为网红其实无可厚非,这并不是建筑师本人可以决定,但媒体效应确实发挥着很大作用。Wutopia Lab也善于利用媒体。只要一有新作品出炉,俞挺的设计很快通过媒体传播出去。而他的设计讲述,也更适宜如今讲究“短、平、快”的信息时代。
且不提这些讲述是否体现了真正严肃的建筑学,但它们对于大众而言,确实更容易接受。生动的讲诉和比拟,具有想象力的叙述,自然也给读者也抛出一个鲜明的提醒:建筑学的背后涵盖着文学、艺术,甚至哲学,而不仅仅是一门盖栋房子那么刻板无聊的事情。
一米藏 / 摄影:CreatAR Images
俞挺善于用文学性的文字来讲述自己的作品,而“对偶”是其中最具标志性的关键词。熟悉中国传统文学的都知道,对偶是一种非常常见的修辞手法,它是用两个字数相等、语义相关和结构相类的语句或语言单位并列起来,对称地表达相反、相对或相关的意思。青山-绿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都是优美的对偶形式。
俞挺的八分园,设计里就用到对偶:园子是外,形式感复杂,建筑是内,呈现朴素……美术馆要朴素有力,而边上的书房和餐厅要温暖柔软,三楼的联合办公就要接近简陋,而四楼的民宿则回到克制的优雅……思南诗歌书局由一个旧教堂改建而来,5mmg钢板被切成组成128根立梃,23层横档所需的640片大钢板和2921组小钢板。旧建筑本身和新钢架空间,也形成一组对偶。
八分园 / 摄影:CreatAR Images
在俞式文本里,他会经常引用诗句,或者某个作品里的一句话。电影《大空头》里的“真相就像诗,可惜世上大多数的人讨厌诗。”物理学书籍《时间的秩序》里“永恒有多久?爱丽丝问到。有时,只有一秒。兔子答道。”《英语的秘密家谱》的“君王论提出大丈夫行事应如字谜般令人捉摸不定,才能发挥最佳效果。”它们在无意间成为俞挺设计的启发。
八分园 / 摄影:CreatAR Images
Moment
他总共说了8次
俞式的设计阐释并非空穴来风,他对自己文学、历史、哲学等方面的修养非常骄傲,甚至还试图用自己的“新建筑学”开辟新的建筑理论范式。
但作为70后的建筑师,俞挺也从传统的教育专业学习毕业,进入大型建筑事务所,在大型项目里担任里十多年的建筑师,每一个项目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完成业主提出的任务。但慢慢对自己做的设计感到越来越迷茫。
思南诗歌书店 / 摄影:CreatAR Images
而随着张永和等60后建筑师从海外归国,他们的设计思想理念、在国际建筑学界取得的荣誉也对当时国内建筑界产生了极大冲击。毕竟菲利普·约翰逊曾说,“服务客户是一回事,建筑的艺术是另一回事。”
什么是建筑学?什么是建筑师?俞挺从小在文史哲方面积累的认知和建筑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一直在还是青年建筑师的俞挺心里徘徊不久。直到2008年,在罗马万神殿遭遇了那个让他失魂落魄的Moment。
罗马万神殿。2008年,俞挺到英国游学。在那个开放式课堂,除了建筑,写作、哲学、时装,乃至宗教、社会思潮也可以尽情汲取。而课堂之外,就是“看建筑”。 / 图片源自网络
地中海的阳光特别强烈,从天空涌向大地。光像雕刻一样,“打穿”了很厚重的、坚固的万神殿建筑,这个富有力量的感觉直接贯注到俞挺脑中,俞挺至今难忘那个时刻,“我瞬间感到光的力量,光可以打破一切阻碍,可以激发生命的力量。”他当时突然想到诗人佩索阿的一句诗:我们活过的刹那, 前后皆是暗夜。那一刻,激起了他对人生复杂的情感,也重新塑造了他对建筑师的理解。
这个Moment久久地印在他的脑中,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再次光临,在俞挺接下来的建筑生涯里,他似乎一直在找寻新的Moment。
朝彻书屋 / 摄影:CreatAR Images
他尝试将自己特有的学识修养和建筑设计结合起来,尽量让“词与物”贴合,形成了如今的设计理念,“建筑就是写作。经典的写作里,有许多打动人心、令人意犹未尽的时刻。比如诗歌在有限的字数里创造了富有灵性的空间,更重要的是打动了人的感情。”相比谈论建筑的东西,俞挺讲起诗歌更为带劲儿。
说起李白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他回味着其中的意境,似乎真的走进了诗里说的那个画面,然后几乎发出了叫声一般地说,“将人和自然,看成平等、有生命的人格,这多么当代、多么高级。”他想在设计里追求文本里击中人心的那个Moment。关于这样的Moment,他总共说了8次。
潮彻书屋 / 摄影:CreatAR Images
“如果本身就把建筑当成‘文本写作’来设计,那么设计说明就不会和建筑不匹配。”由他设计的中国建筑模型博物馆,就体现了这个特点。
建筑模型博物馆 / 摄影:CreatAR Images
每一个object都是一个事件,那么每一个建成、未建成的建筑模型在他看来也是由不同事件组成。上百个模型组合在一起,就是不同的事件组合在一起,为了让博物馆自成逻辑,也同时拒绝一个普通博物馆里的展览流线,他把整个空间看作一个未来城市。“城市就是一个大的事件集合,不同的模型就是不同的事件。随着新的模型进来,新事件的进入,整个空间也将变得丰富。”俞挺说。
俞挺讲述自己的设计思路,虽然我们只是谈话,他有时也像在陈述一个文本那样带着情感进行生动地讲述。
“最不起眼”的设计里
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俞挺
相比操弄建筑学的专业概念,他也更喜欢从文本中找到解答。“萨特说,文学即行动,那么建筑设计在我看来也是行动,而行动的英文原文为engagement,也有介入的意义。建筑要介入生活。”这种文学性的介入存在于俞挺设计的书店里,存在于他为不少人津津乐道的一米藏、八分园里,也存在于他新晋的作品二酉书店里。也许在俞挺的想法里,他想要它们给人诗性的Moment。
二酉书店 / 摄影:CreatAR Images
但建筑到底是什么?历史上无数经典建筑师都有自己的解答。“建筑是对空间苦心孤诣的制造”,“建筑是一种面对宇宙演奏的乐器”,“建筑是一种姿态”、“建筑是光节制的、精致的、辉煌的表演”,“建筑就是创造美丽的遗迹”,“建筑是用结构说话的诗人”……
建筑可以是完成一个商业、资本操控下的项目,也可以是一个具有艺术性的空间,但再优美的解释也许都抵不过一个最简单的目的:“建筑的最终目标是创造空间服务社会”、“建筑的任务是使人舒适并给生活以希望。”
也许都抵不过一个意义,建筑师用自己最具生命体验感的设计,创造一个空间,去与其他无数个莫不相关的人共情。
二酉书店 / 摄影:CreatAR Images
这个Moment,存在于俞挺很小的一个项目里:枫林路社区文化中心外立面更新。
枫林路社区文化中心外立面更新。2015年5月15日,上海市政府发布了《上海市城市更新实施办法》(试行)(以下简称“《更新办法》”),标志着上海已经进入以存量开发为主的“内涵增长”时代。在接下来的两年里,市规土局牵头分别开展了若干城市更新项目试点活动。2015年同年开展了徐家汇商圈地区更新、大柏树邯郸路沿线改造、莘闵大酒店等10余个城市更新试点。2016年开展上海城市更新“四大行动计划”、“城市微更新”等实践行动。Wutopia Lab也参与其中。/ 摄影:CreatAR Images
2018年~2019年,他的夫人身患重病,对他而言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他每周有三天要去某个医院奔忙,挂号、陪看诊、陪治疗,探病。再从这个医院走1.6公里的路前往另一所医院取药。多次疲于奔命的状态,病人、家属的痛苦,生生死死的氛围,让他深深地感觉到生活给人的重拳,是多么冷酷无情。
取药的路上,风吹日晒,没有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除了一段骑楼可以给他暂时的安慰和庇护。“以前看骑楼,就会从文化属性去解读它作为上海建筑形式、上海人生活方式来看待。但作为一个面对生死的人,我那时才发现骑楼还有这种作用。”在通常状况下,人总会看到效率、拼搏、成功,唯有此时似乎才会看到另外一些东西。
枫林路社区文化中心外立面更新 / 摄影:CreatAR Images
当时他正在忙枫林路社区文化中心外立面的设计。枫林街道有着建成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公房小区,比较密集,有着大量的老龄人口,“我去那儿一看,完全没有可以给老人休息的地方。”
自身的经历让他对别人的难处深有感触,他坚持说服业主将外立面退进去1 米,然后设计了可以供人停留、遮阴、喘息的三个拱廊,让原本封闭的空间具有公共性。
枫林路社区文化中心外立面更新 / 摄影:CreatAR Images 他采用一种在上海濒临消亡的传统工艺剁斧石作为立面的装饰面作法,将掺入白石子的水泥砂浆﹐抹在建筑物表面﹐硬化后斩凿,形成有纹路的石面样式。工人一人一天才能剁出约一平米,“这仿佛治病,需要的耐心以及持久。很长的时间里看不到效果,但突然有一天卸下安全网,精致的饰面展现出来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还在剁斧石立面上和地面上嵌入了总共50块边长分别为15CM、12CM、8CM三种不同尺寸的金属枫叶,“看似是为了呼应枫林街道的枫叶标志,但更多是纪念正是枫叶似火的季节,家人的病开始好转,这是希望。”
整个设计很简单,只有些许亮色在闪动;整个设计朴素,拱廊的形式模拟着微笑。关于这个设计的阐述,没有复杂文学化的表述,只有平淡的讲述。相比于总是力求设计阐释和建筑本身合为一体,俞挺最后更喜欢谈论自己的夫人、女儿。
夫人的顽强和化繁为简的能力,以及女儿生活中点滴富有灵光的“闲话”都慢慢地融入到他的设计里。“夫人是我的灯塔,女儿是我的idea,而设计可以帮我去思考人生的意义,帮助我去化解其中的绝望和无助。建筑可以engage到社会中去。”这个原本激昂、锋利的明星建筑师,此时不过是一位亲切的丈夫、慈祥的父亲。
朵云书院上海中心旗舰店 / 摄影:CreatAR Images
但他没有忘记追求心目中的那个令人不可思议的Moment,它不存在于复杂的建筑理论中、也不存在于经典的建筑里,而是存在于中国传统画家倪瓒的画里,“倪瓒表现了中国人的极简主义,简约散淡的笔触里,看似漫不经心,但背后都有真心实意的考虑。我也希望通过建筑设计,表现那个境界。”他说,现在还未能追求到这个境界,但如果达到这个境界,他相信会成为建筑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有可能,我的野心过大,追求不到,但我现在可以通过写作引起观众的情感。”
已经到知天命年纪的俞挺内心还有冲动,仍然在思考和反省,想怎么通过“笨重”的建筑设计,在某个moment上靠近那个光辉的展示、不可思议的那一刻。
从一楼下到地下的楼道里,挂着俞挺大一时画的油画,在一层某个不太起眼的墙上则挂着倪瓒的复刻版画作,它们统统自然地融入在Wutopia Lab 的空间里。
主编:牧之、鹤鹤
编辑:希希
撰稿:希希
摄影:详见图注
校对:坦柔
设计:思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