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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土中原,诗画更多“地方”

凌敏 一筑一事
2024-09-06

九月之时,内陆的北方天已早早转冷。前一晚出新郑机场打车,从机场工作人员到当地的出租车司机,无不带着典型的河南口音与往来人交谈。一开始耳朵像是吃惯精制稻米后被端上来一碗热腾的手擀面条那样有些不适应,需要稍微反应一会,才能得到和理解话语所传达的信息。我是在后来才意识到,他们的声音与千篇一律的城市街道、机场设施不同,那是我在落地之后收到的第一份带有地方感的礼物。


来到郑州园博园MALL是次日早晨。那天下着小雨,展览现场的外部环境稍微与料想的不同。这是个从外形看有点像一艘船,但外饰与内饰质地都不能遮掩其商场本质的建筑。在距离建筑不远的地方有一块打印的立牌,延续了海报的设计与配色,因此一眼就能认出。立牌在风雨中似乎有点单薄,而有了“巨船”的衬托,四周显得更空旷。


园博园MALL“船型”建筑外观 / 摄影:韩磊

“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展览现场 / 图源诗山河


此时园博园MALL内正在举办“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展览及相关活动,这也是我此行的目的地。


诗山河·陆之舟以Båt Odes to the Land为名,Båt来自挪威语及古斯堪的那维亚语系,是古英语中“船”的词源之一。作为一个探寻时代的前沿意识的新机构,诗山河·陆之舟将重新想象空间与地方再生之间的关系,并有意识地模糊各类实践之间的界限。“设计”与“地方”的含义将拥有全新的注解。“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将为诗山河·陆之舟的系列活动拉开序幕,它以十个主题各异的文化与设计展览为主体,涵盖了绘画、影像、摄影、视觉设计、音乐、电影、装置、木刻、现成品、产品和动画等多种媒介,并由音乐演出、影片展映、论坛、报刊亭、游击展等互动场景共同组成。



展览希望能延续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全球环境运动兴起以来的实验意识,通过呈现国内外设计师、艺术家、建筑师与手工艺人们为应对快速变迁的时代所提出的诸多解决方案,促使我们再次思考人类群体在这个星球上存在的方式。


活动以社会变迁、可持续设计、生态保育、自然建造、循环经济、城乡联结等为关键词,通过丰富多元的活动迎接来自海内外的城市决策者、建筑师、诗人、艺术家、音乐人、媒体人等各方来宾,力图促进社会公众、专业人士和政府部门之间的交流和合作。




当艺术刻录“此在”:

那些被搁置的“地方”


去年四月,我曾因工作需要到安徽泾县的红星宣纸厂走访。


虽然该厂生产的是手工抄制的高档书画用纸,但它集结不同工序的工人劳动的方式、流水线般的作业乃至清晰的“车间”划分,无不展露出现代工业生产的秩序。在抄制、晾晒“三尺三”的巨幅宣纸时需要众多工人协作,人的身体在巨纸的衬托下显得更小、形态均一、手上动作已形成条件反射般自如。


在郑州航空港的展厅看到艺术家曹斐的影像作品“谁的乌托邦”时,一下唤起这段记忆。


《谁的乌托邦?》(2006),静帧,艺术家:曹斐 / 图源曹斐


2006年,曹斐去到广东佛山的欧司朗灯泡工厂进行田野工作与艺术创作。在影像的其中一个章节,镜头切换着一位位厂里工人以日常的生产环境为背景,兀自“起舞”的过程。周围的人仿佛不察觉什么般,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个体被现实生活暂时封存的梦想与庞大、秩序井然、高速运转着的环境背景形成微妙的反差,那似乎是劳动密集型工业遍布的珠三角最为普遍的生产景观之一,也因其展现全球化时代下流动着的普通人命运的广泛真实而触抵人心。


在去到广州后,我更真切地理解了展览一层这些不同领域的艺术创作者为什么会有这样鲜活、野生的创作生态。一方水土塑造着地方之上的人的气性,以生活为养分的创作者们则始终诚实地面对身处的当下,像一面镜子般投射着那些在他们看来重要的细节——海水变成云又落下的雨、方言与音乐、没有灵魂的龙虾、炫目的灯球、流动的人潮、隔壁的诗人、带着口音的设计、孤独起舞的红绿灯……


“从空间到地方”展览分展之“有所追求:五条人+”现场,2023年9月 摄影:波妮


如该部分(即“有所追求:五条人+”)策展人张晓舟所写:“这是一个加速、超载、混种、生猛的时代”,展开着“中国城市化发展的梦幻叙事”。


在“谁的乌托邦”项目合作音乐人张安定Zafka的网站上,存留有一份名为“每日乌托邦”的报纸电子档,其中记录有当年田野工作时在工厂与工人们对话的部分记录。


曹斐《谁的乌托邦》剧照 / 图源曹斐


一名叫做刘稳的工人在“试着回忆你的梦,请试着写出来或画下来”的问题中如此回答:“总会梦到被逼着赶产量的那段日子,梦中流水线飞一样地把灯送到我面前,而我手忙脚乱穿着灯头,身边是大班催快的声音。可是无论我怎样拼命都追不上流水线的速度。终于,桌子上的灯堆得越来越多,结果承受不起重量而倒下了。而我也被埋在灯里头,耳边大班的怒吼打雷般响了起来。”


另一名叫做林军的工人则写道:“梦中我希望拥有很多很多钱,开个属于我的工厂。那工厂工人开心,环境优雅,把机器噪音降到能接受,我会稳定工人的工作,让他们爱厂如家。”


展览开幕当天,台上分享会依然在进行之际,左靖坐到作家锺永丰旁边,谈及展览中艺术家胡尹萍与家乡女性持续互动的编织项目,极力向这位久未见面的老友介绍。我听见后连忙在一旁插嘴:“这个作品我也很喜欢。”


艺术家的奇思与手艺劳动者的生产结合并不罕见,但这却不是胡尹萍的创作初衷与工作方式。胡尹萍的“小芳”计划源自朴素的“想要收藏母亲时间”的愿望,因为她发现母亲的时间和其他小镇上的劳动妇女一样,被融入全球化生产中较低价值的手工加工生产环节,在手与劣质毛线的无数次重复互动中,母亲的时间就这样被廉价“收割”。


胡尹萍《胡小芳-联合国--蒙阿姨和她的朋友们》,2023年9月 / 摄影:波妮


她买来质量更好的毛线,虚构了“远方的需求”,用一种更简单直接、甚至不需要过多解释的“买卖”行为,由一个虚拟身份和一顶帽子展开从母亲再到家乡妇女想象针织的地图。比基尼、防御方式、旗帜,一个个看似荒诞的命题寄予她对自身处境的回应与思考,艺术家意志在其间的足够“后退”也释放了这些小镇女性关于生活所未曾有机会表达的话语空间。


或许那也是一块块因家庭身份与社会身份的永远排在前头而长久被搁置的“地方”,因迫于时代背景、知识结构和生命遭遇而无法展开更多“可能性”,是她们内心的想象和愿望、快乐与恐惧,对生活理解的自由抒发,也是胡尹萍的表达中“一个家的质感”的来处。


小芳在老家做了一个帽子的收购点,小镇上许多阿姨都加入了进来 / 图源胡尹萍


“我觉得小芳这件作品,看起来表面上都是阿姨在做这些工作,但在这里面其实我和我们工作室的小伙伴都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大家会聊说,其实阿姨还挺开心的,可我们都很累。在这里面艺术家的工作就是如何引导阿姨去做这件事情,怎么让她们去发现自己的生活。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阿姨会针织了,为什么只有一个胡小芳呢?”


“每一个阿姨都如此不同,但是我希望在她们生活里面可能因此多一个支点。她可能没有工作,这让她有了工作的可能。她今天不愿意在家做家务,她可以有一个逃离日常工作的一个时间间隙。她可能没有挣过钱,在这里面她可以用最朴素的做一些手工活赚到钱。她可能没有见过世界,但她可以想象世界,可以用她的工作跟她想象的某种人或者某些事发生联系,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一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胡尹萍如此叙述“胡小芳”这一项目与小镇阿姨们的关系。


艺术或许是对当下困境与需要最及时的回应,却无法医治某个具体的人,也并非答案本身。


仁科和母亲蒙碧娟在“有所追求:五条人+”现场,2023年9月 / 摄影:波妮


建筑师孟岩曾在讲述深圳的南头古城与当地居民互动细节时提到,一位南头当地租户对城市公共空间于自身的意义有着这样朴素却动人的描述:“她说这里是一家医院,它能治疗我的心。这里有社区、有人情味,它还是一个图书馆。”


孟岩在“介入城市与重塑地方”讲座现场,2023年10月 / 摄影:谢颖

南头古城,2016年 / 图源URBANUS都市实践


“只有在我们能为这颗星球哀恸的时候,我们才能爱它——哀恸象征着灵魂的康健”。《编结茅香》一书中,作者罗宾•沃尔•基默尔的这句话似乎正切合着艺术创作者用敏锐的觉察去提示伤痕、描画现实的意义,而更可贵的是那句话还有后半句,在安慰之余释放出积极的行动提示:“但是,单纯地哀恸遗失的风景是不够的,我们必须把双手埋进土壤,才能让自己重新变得完整。




实践中的音乐:当声波抵达耳朵,就能去到另一个地方


10月13日下午,当马木尔与Mask作为开启“地方、音乐与实践2”的首组嘉宾,在“诗山河”的展览现场带来名为“沙漠客”的演出时,将紧接着他们上场的小河正背着中阮走进展厅。见我靠在柱子旁边,他边朝这里笑着打招呼边说:“你坐在那,就好像一个沙漠客。”


“地方、音乐与实践2-马木尔&Mask:沙漠客”演出现场,2023年10月 / 摄影:谢颖


身体贴在立柱边,透过固体传播的框鼓与切尔铁尔带来更加扎实在场的体验,闭上眼后的思绪仿佛去到一个干燥、旷远的沙漠,而非此刻这个有些冰冷硬质的城市商业建筑内部。撰稿时回想那两天的经历,这似乎也是我对声音构建“地方”的又一次贴切体悟。


我告诉小河,一层的影像展厅里有懒人沙发,如果背琴站着太累的话,可以进去歇会。他说不用,好的音乐,他也想听。


那天在调音台附近忙前忙后的有一位戴帽子的男士,胡子略长、体型微胖,一身深色衣服,忙碌之外的时间里他多沉默不语,专注盯着舞台上的演出。他叫涂飞,是此次音乐现场活动的策划人,也是左靖及三组音乐人的好朋友。当天的音乐演出除了马木尔与Mask,还有小河的寻谣计划分享、与锺永丰合作的《回乡记》部分曲目,还有瓦依那乐队带来的湿漉漉的、盈满南方水田气息的,与乡土种植、田间生产关联密切的民谣。


“地方、音乐与实践2-小河:《寻的不止是童谣,更是我们失落的美好》”演出现场,2023年10月 / 摄影:谢颖


小河在台上唱《回乡记》的时候,我在后面悄悄跟他的经纪人美香说,“永丰老师的歌词也太直白了,这简直是写给左老师的情书。”虽然歌词明面上写的是乡村工作者的心路,但字里行间似乎都能精准嵌入左靖及其团队这些年行走于城乡间的身影,也精准刻画了其间曲折的处境与迷茫人带着无奈向山河求问的纾解方式



“我望山翠,山说呀

松开自己,芽自发

我看河弯,河他讲

放软放低,碰壁折出方向”


——   《回乡记》小河


“地方、音乐与实践2-小河:《寻的不止是童谣,更是我们失落的美好》”演出现场,2023年10月 / 摄影:谢颖


这样深厚的理解、支持与偏爱,无怪于当问到左靖,回顾整个展览和三场活动中最触动的时刻是什么时,他说,是永丰来。


总策展人左靖(中)、分展“有所追求:五条人+”策展人张晓舟(左)及诗人锺永丰(右),2023年9月 / 摄影:波妮


让我们把视线落回到那位沉默不语的黑衣男士。


第二次对“阿飞”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在大南坡演出结束后的饭桌上(2023年10月14日,与郑州航空港“诗山河”活动的同一演出配置出现在大南坡村,作为“南坡秋兴”的一部分向乡民与外来客呈现,左靖强调这个做法意在表明“视城乡如一”)。小河提到年轻的时候他和阿飞都在长沙的酒吧演出,但那时候来光顾的女孩们基本是来看阿飞的。简短的一句话描摹出阿飞的才华与魅力,或许还包括发福前的帅气。大家还说,搬到深圳后阿飞慢慢就不做音乐了,从卖打口碟到发掘好的乐队、音乐人,为他们办活动、出唱片,阿飞逐渐退到幕后,却也真心且无差别地欣赏和爱惜那些来自不同地方的优秀的音乐创作者,并极力将他们推介给同样喜欢音乐的人。“马木尔演出的时候我最喜欢看阿飞的眼睛,那是一种伯乐的爱”,永丰补充。


“音乐与木刻”展厅里 / 摄影:小徐


在位于二层的名为“音乐与木刻”展厅里,阿飞的旧天堂书店过往出版过的世界音乐磁带与唱片陈列其中,瓦楞纸围合出一个个小空间,观众可以在这里看到刘庆元为这些音乐作品创作的木刻,也能听到作为木刻创作基础的音乐本身。被纳入的音乐类型无作者年龄、中西、新旧、国界限制,恰如旧天堂书店所处的城市深圳的气质——兼容并包,但耳边传来的又是极具地方魅力与作者气息的音乐表达——从盲艺人郭永章的河南坠子到立陶宛艺术家弗拉基米尔·切卡辛 & 弗拉基米尔·塔拉索夫的“伟大奏鸣曲”,从老丹与李带菓初见的“互念暗语”到约瑟翰·庞麦郎遭逢马木尔的黑胶版“我的滑板鞋”,无不如此。


“从空间到地方”展览分展之“音乐与木刻”现场,艺术家:刘庆元,2023年9月 / 摄影:金伟琦


“流动”与“个性”本无矛盾,“全球”与“地方”也可以并非两极


阿飞曾在采访中提及,自己常被问到为什么要在深圳这样一个文艺的“沙漠”开书店,他的回答也干脆直接:“且不提深圳是文艺沙漠的说法是否准确,但如果真是沙漠,那在沙漠里最需要的不就是种树吗?”而在郑州时,我也和美香提到航空港与大南坡的差别,航空港虽不及大南坡偏远,但某种意义上,在这里做事可能是更弱势、更容易被误解的。在水泥地里种树,总是比在河边种树,要显得不那么天然、更违和一些


刘庆元、涂飞、茂涛和陈侗(从左至右)在展览开幕式现场,2023年9月 摄影:波妮


在展览前言中,写着一段如木刻刀痕般利落的话语——“重要的不是木刻本身,而是你为什么选择了木刻——这音乐让你沸腾,从而决定非来一刀不可”。2022年冬天,“地方、音乐与实践”的首个活动在广东顺德举办,阿飞与刘庆元的对谈带着老友间的轻松,话语间时常提到他们的朋友——作为“温婉书生”,带着“文人审美”偏好的左靖。两人谈及《即兴——其本质与音乐实践》在国内的出版过程,该书中在提到即兴对乐手要求时有着这样的描述:“它要求音乐上的慷慨、好奇和敏感,以及对新的和不熟悉的状况做出本能的和建设性反应的能力。不管一开始有什么困难,也不顾显而易见的风险,一旦这个过程启动,人们就似乎变得沉浸其中,几乎被它控制。


在快速变化的现场中,音乐要如此反应,艺术、策展亦然。


“从空间到地方”展览分展之“音乐与木刻”现场,每个主题的曲目戴上耳机就能听见 / 摄影:小徐


基于自身对艺术的理解,刘庆元已在多年工作中习惯快速用肉身的在场、短时间内的相互提炼和即时的刻画回应时代的涌动和当前的需要,如同即兴的乐手要在当下作出反应,甚至不留下深思熟虑和品析美丑的时间。而总想有更多时间与空间去与具体地方互动的左靖,却也总被身不由己地催赶着,并延续着将时间压力给到身边的共事者——确定下“从空间到地方”展览的时间离展览开幕几乎只有一个月左右,展厅面积则有五六千平米。三场活动密度极大、涉及人员众多,但伴随着在地的期待与支援的持续收缩,人手和时间都极其紧张。作为亲历三场活动的人,我能在现场感受到一些延续了时代脉动的仓促与忙碌,甚至是疲惫,但这与展览所极力传达的慢与可续理念,可以说是相左的。


如果种树的人都是疲惫的,那树还能长得好吗?


刘庆元和大南坡怀梆剧社社长赵小景在论坛现场, 2023年9月 摄影:波妮


在“地方、音乐与实践2”活动前,阿飞给左靖发来一句话:“希望这次不是你我友谊的滑铁卢”。我带着好奇问阿飞为什么这么说,他说那既是一种朋友间的玩笑,也是因准备时间紧张而担忧现场状况的压力感。在他看来,或许是基于信任,左靖总是放心地把事情交给朋友,不会有太多限制,但这让他压力更大,对自我要求更高。“他这种做事方法,只会让勤快的人更勤快,懒人更懒。”此外他还形容和多年老友刘庆元、左靖二人的关系:“刘庆元就是那种,听见一方在说另一方坏话,会打开门,让对方赶紧来听的人。”


生在成都,在湘西度过少年时代的阿飞已经在深圳生活了近二十年。因父母在铁路系统,需要时常跟着父母的工作搬家,动荡的青少年时期持续迁转于不同的“地方”,从未给到他期待的安定感,他说自己已经习得了在陌生环境中快速找到撤离的“安全路线”的能力。他在音乐栏目“行走的耳朵”里可以很自如地分享世界各地的音乐以及找到那些音乐的故事,但在陌生人多的线下场合,几乎只和相熟的人说话。驻扎在华侨城创意园的旧天堂书店用一种不可清晰分辨的方式陈列着各类书籍与音像产品,还有许多不定期开展的免费音乐活动,但在人员快速流动、城市景观也日新月异的深圳,他和一部分同事已经在这个不能算赚钱的行业共处了十几年。


旧天堂书店“爵士笔记:新书速递黑胶趴”活动后合照,后排左起第三为阿飞 / 图源旧天堂书店


时间构建了默契,也将每个音乐现场的“此时此地”刻录在黑胶唱片或磁带里,可供反复倾听。阿飞曾在电台节目中播放马木尔音乐作品时谈及马木尔对民族音乐的理解:“很多人会说,你怎么不继续做民族音乐,转去做实验噪音。但我现在在做的,就是民族音乐啊。”这种发展的民族观经常启发到阿飞,他将音乐现场的马木尔比喻为可以根据当前有什么就即时用音乐予以反应的“冰箱美食家”——“简单的饭菜,热情的招待”


也是通过他的叙述,我才补足了在小河版本的“阿飞支持马木尔”观点之外,还有“马木尔的创作和思想也是阿飞的精神养分”这另一半重要事实。


“回报传统以更多的东西,成为以后的年轻人的传统”,听到这句话,连忙暂停电台声音,拿纸笔记了下来。




影像返乡:是不得已的退却,还是看见乡土的价值


与“一部电影”的王宏伟及雷一松相识是在2021年的春末,彼时有一个名为“陆上行舟”的艺术项目正处于进行时,从北京出发,终点是银川,影像组的任务是记录一艘大船沿陆路西行的过程,伴随着一部与之同名的电影拍摄。音乐人小河的声音项目“陆上寻谣”与电影项目平行展开,一路采撷着中原大地的声音与歌谣,我作为其中志愿者之一,第一次贸然地踏上北方的土地。


陆上寻谣行至西安 / 图源寻谣计划


巧合的是,我与左靖的初识也正是在陆上寻谣行至西安之际,寻谣计划在西安站的分享会是通过他联系上可提供场地支持的「local本地」,我们在那个现场,算是与当地完成了一次即时的“声音交换”,也如期待得到温暖的“回响”。


那之后的几次见到王宏伟都是在河南。其一是在2021年10月的大南坡村,南坡秋兴现场,其二就是在2023年10月,郑州航空港的“诗山河”现场,以及,次日的大南坡。


在郑州航空港名为“长河与故土”的主题论坛中,影评人王杨、电影人王宏伟、三代河南籍导演陈胜利、霍猛、杨超共同谈起与河南的影像创作有关的经历感受。谈话间王宏伟不无遗憾地表示,将河南人占中国总人口的比例与“一部电影”的河南籍学员占总学员比例相较,前者远远大得多,这或许侧面映射出河南的影像创作新鲜血液之有限。他表达了自身身为河南人对于左靖在郑州做这样一件事之不易的理解与感激,而对谈中大家也提到,作为有着深厚历史的故土中原,河南和这片大地上的人在多年里蒙受了太多动荡、艰辛与偏见,与土地密切发生反应的生计——“种地”,也在一个快速更新、城市化变迁席卷而来的时代里无法给到他们足够的生活保障,致使他们要向外谋求发展,并且在持续迁徙的身体里长出一种广泛的不安。


对谈结束后,左靖略带满意地问我:“怎么样,这个版块设置不错吧。”


一部电影“长河与故土:华语影像里的中原文化解构”论坛及展映现场 / 摄影:谢颖


去年四月,因撰稿内容涉及占据整个灯光师行业的河南鄢陵人而向王宏伟寻求帮助。也是借助那次采访,更深切地理解到在外的河南人相携相帮的自觉所体现出乡土社会运转的内在逻辑,以及通过方言所营造的抽象“地方”,或许正是离乡人赖以依存的精神故土


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诚然。当我在一个陌生城市看着窗外千篇一律的建筑与街道时,是闭上眼听见了对话之人的方言与口音,才知晓或确认自己身在何处的。在大南坡的篝火旁,我向王宏伟为此前提供的帮助道谢,他说可惜你做这个内容时没有真的到鄢陵去,你应该去现场而不只是通过对话来想象,得到的信息才会更真实、更有价值,这一点也让我想到左靖此前多次强调的地方工作者“去现场”与持续“在现场”的重要。


在那场关于影像中原的论坛里,有两部片子被多次提及,即导演杨超的《长江图》与导演霍猛的《过昭关》。十一月,“诗山河”的第三场活动中,“一部电影”安排放映了这两部片子,尽管或许因为活动在周五,前来观影的观众不多,不过展厅的保安和左靖的同事们(当然还有我)倒是看得入神,我们还开玩笑说,这简直是一次“团建”。


《长江图》电影剧照,导演:杨超 / 图源网络


胶片的《长江图》拍得富有诗意与美感,但更打动我的却是画面更简单朴素的《过昭关》。“一部电影”的对谈里霍猛曾经提到,选择在家乡拍这个片子一部分是基于预算的考虑,且因本地有相熟的亲友支持,从场地、群众演员再到具体的拍摄,都省力很多。我也曾在某个驻村采访中问到许多年轻人为什么回来,他们的答案像生活本身那样朴素和直接:“因为疫情、父母老了、该结婚了、外面生活压力大”。


对不太“有得选”的人来说,回家常是相对低能耗,且能照顾到“附近”的选择。


在事后,霍猛还是感谢那种“有限”让他得以返身回到成长的乡土社会,非用一种猎取美的“奇观”视角来构成影像魅力的全部表达,而是透过更真实的叙事及对人物生活细节、话语的描摹,找到对亲人寄思的方式,并再一次通过镜头语言传达出自身所理解并珍视的乡土、与生长在乡土之上的普通中国人面对、消解生活之戏谑与艰难时展露出的韧性、平和及智慧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

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

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

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舟船。”


——   《过昭关》唱段


《过昭关》电影剧照,导演:霍猛 / 图源一部电影


十二月底,接受电话采访之际,霍猛已经身处新电影的拍摄现场,同样是在河南。他告诉我,当年基于拍摄的需要返乡,在那个过程里乡亲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就参与进来,乃至提供相应的帮助,不需要过多解释。或许对电影拍摄的场面和工作环节他们是陌生的,但眼前的这个人他们却很熟悉。他还说,虽然对于在土地上劳动了大半辈子的乡亲而言,未必能读到藏在电影中的话语,但亲人们就是哪怕并不理解你在做什么,依然会支持你。


乡土会无条件地支持一棵树,因为小树苗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问霍猛,生在河南周口,又在北京求学工作,觉得自己更属于哪个“地方”?此前我也问过“诗山河”的规划建筑师孟岩类似的问题,当时他的回答是:“现在的人,怎么甘心属于某个‘地方’呢?”而霍猛的说法是,具体的城市是哪并不重要,哪里有对他重要的人,就是个值得留下、值得安家的“地方”。他还告诉我,他所在的乡村,出去的人基本都聚集在一块,相携相帮,哪怕不在同一行业也是如此。


人文地理学家段义孚对空间和地方有过许多可贵的论述,比如:“空间是自由,地方是安慰”。


碧山村云门塔和碧山书院 / 图源左靖


对习惯关注物质空间的人来说,有个常常被忽略的事实是,“人”也是一块地方。且不说眼前这些有着共同旨趣、理想的人在多年共事中持续寻找和构建着一个或许永远也无法真正寻得的精神故乡,并不断更新对它的阐释和介入方法,哪怕被随时搬离,就好像从碧山到茅贡到景迈山,再到大南坡、航空港,编织在这些人身体与经历中的各种交集都像经纬反复交叠的织物,因历经的时间与形成的相互承托关系,无法被轻易拆散。


在这之外更普遍存在的,还有那些为了生计或发展选择离乡,却又在陌生地方找到与自己语言相通、来处相同的人,他们再度聚结在一起,说着家乡话,面对生活波澜的挑战和外部风雨的淋洗。他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缩小版的“故乡”,一块心灵的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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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地说,在刚看到“诗山河”这个项目名的时候,我也觉得它是不是有些太东方、太古典了。久远到千年前的心情和价值,真的能被今天的人领会吗?而作为项目对外第一个展览的“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这个有点长又有点绕的名字里又带着那么一丝节制、理性和舶来的味道。


我大概能想象航空港这块地方期待着用更加良性的规划、用优质文化内容的注入来回应时代的机遇与挑战,同时在更大程度上激发在地的价值与潜力,但无论是要学习阅读这块土地的过往、还是更精准友好地阐释那些尚未被完全消化的经验、筛选出可以用在我们自身实践中的有效信息,都需要很多时间,这无疑对我们身处的时代是有着更“耐心”的要求的。


而我们居住着的现实是否能达到这样的“耐心”呢?


“从尼采、波德莱尔、海德格尔到列斐伏尔、鲍德里亚、德波都曾经回望诗性的过去,技术还未成为人类命运的主宰,在一个落后的前信息时代,那是一个对自然的恐怖和艰辛的生活心安理得的世界,那里的诗歌和文化所讲述的节奏,是那些信步漫游、驾车逡巡的人的节奏,是那些有时间、有情趣、有雅兴去苦思、冥想、体验和吟唱的人的节奏”。学者朱军在《媒介都市论》一书中的文段所描述的听起来已经陌生得像是《诗经》年代的状态。


为了寻访《诗经》中曾出现的山川、河流、残垣、故道,艺术家塔可从2009年起循着“十五国风地理图”,深入各个角落用摄影记录。2023年,塔可去往郑州苑陵、焦作百家岩一带,“诗山河考:陟北游”便包含了此次旅程新作。 / 图源塔可


今天,可以轻易从地球表面的一个端点飞往另一个端点的人享有着全球化带来的便利,并在强势掠取的过程中更多地将“地方”当作“资源”,而非“家园”。资源用尽了,可以再到别处开采,制造的垃圾也可以寻一处低成本的地方填埋,但家园只有一个,是要代代传续的。


“这块土地在你走的时候要比你来的时候更好”,自然主义作家罗宾·沃尔·基默尔的母亲曾给她这样的提醒。


左靖曾反复提及作为郑国故地的郑州一带是生发《诗经·郑风》的土壤,新郑(也即航空港片区所在位置)则是郐国(同桧,后被郑国所灭)的故地。而在写这篇文章前阅读《诗经·国风·桧风》一节时,才留意到里面有这一首,在当前语境中或许可生发一层新的解读方式: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

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


隰(音xí):低湿的地方

苌楚(音chángchǔ):藤本植物,又称羊桃,意指猕猴桃一类植物。

猗傩(音yī nuó):同婀娜,柔软的样子。

夭:少、幼。

沃沃:润泽的样子。

 

在常见的注释中,多将“无知”解释为草木的天真自在,并将全文带上羡慕、积极的基调,但也有注疏者将其解读为对现实的喻指和感叹,包含警戒之意。



去往“诗山河考:陟北游”路上 / 摄影:小徐


诗歌被书写的真正情境已无从确认,水土也在此间历经了变迁。既然指意模糊的《诗经》已经因其久远被覆上重重后来人的投射与解释,那么不妨让我在这里多加上一层:“这块土地上的人啊,就像野生的猕猴桃,他们向着远处攀援求索,欣喜地膜拜着崭新的年轻世界,却未曾知晓自身家园之间,便安放着全部的答案。





*编辑后记


左靖关于“地方”的挖掘,并不止于此。自2011年落地碧山村以来,他在城乡之间的各项实践已十年有余。从在地到离村,从一个村庄走向更多村庄,他始终将乡村作为学习和发现的场所。


而我们也是自碧山村起,关注到了这位“乡村诗人”,并跟随其行走乡间大地之上的脚步,在其各种“在地性”的工作与成果之中,看到了更多乡建样本。碧山、茅贡、景迈山、大南坡,在那些广阔的田地里,在那些建筑、活动、生产中,在“保留”与“渗透”中,是针对每个具体乡村的具体情况而产出的一个个文化“联合体”。


点击图片阅读原文,走入那些真实又特别的乡土生活


此次“从空间到地方:全球化下的社会变迁、设计与想象”展览活动及随后的南坡秋兴2023,我们也曾去往现场,在此篇文章笔者的文字下,我们从艺术、影像与声音三个维度深度重温了何为“土地”,也不禁忆起现场方方面面都可感知的“可持续”理念。


在活动现场与左靖有过短暂交流,他认为园博园项目最大的创新便是将曾经乡建经验中所提倡的“长效设计”“可持续设计”“循环经济”等概念带到了这样一个城市项目设计中来。


现场展厅中摆满了各种“长效设计”的物件 / 摄影:小徐


“可持续涉及方方面面,曾有人提出一种不依靠传统工业的生活方式,也有人在逐步践行。而对于这场活动以及后续运营来讲,我们便想延续这个思路,不论是内容,还是展具材料,都是如此。将D&DEPARTMENT中国首店引入碧山村的靖,从一开始就坚定乡村建设设计本身,就需要走“长效设计”路线。而如今,他也将其贯彻到了园博园项目中来。


究其本源,都是对在地化的更多思考和实践,敬畏自然和生命,尊重地方文化和日常生活的多样性,重新发掘另一种事关人类幸福的价值观


现场瓦楞纸做的桌椅板凳以及展板 / 摄影:小徐


对于左靖来说,城市与乡村的可持续设计其实都是尊重自然的同时“以人为本”,我们也问及了此次“诗山河”主题活动在“乡村——城市”同步开展的意义,从空间到地方,这无疑也是“城乡联结”的一种加深“可持续性”的举措。


“其实想做的就是‘将城市的资源导入乡村,把乡村的价值输出城市’,比如我们请到了五十多名大南坡村民来园博园看展览活动,此处也有怀梆戏团的演出。同时这些城市中所能触及的文化内容,也会在南坡秋兴活动中去到村里,这便是一种城乡之间的互动。”左靖说道,“诗山河”这个名字消弭了城乡之间的区隔,使其共融于这片中原大地上,循环往复。


“诗山河”在大南坡村同步开展的南坡秋兴 / 摄影:小徐


“土地”是相对于彼岸的此在,是此时此地,是人的存在本身,“建设”是我们重识“土地”的契机,而“可持续”确是一个复杂又长期的问题,初期的设计是其一,适宜的运营也是其一,这其中涉及多方的关注与共建。


左靖曾说:“好在这块土地上,你所坚持做的事必然会被人看见”,不论之于河南还是更多地方,不论这些建设之路多么“崎岖无退”,若能有更多“看见”与“参与”,也会成为建设者们迢迢长路坚持的力量,这也是这篇文章的价值和意义。







主编:牧之

副主编:忧忧

撰稿:凌敏

编辑:小徐

校对:Lin

摄影:详见图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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