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武器事业，一生的钟爱——访95式枪族副总设计师林久彬
林久彬，1965年毕业于太原机械学院（现中北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中国兵器工业第二O八研究所（以下简称208所）工作，担任枪械研究室主任，直至退休。他曾从事多个科研项目研究，是我国第一代正式列装部队的小口径枪族——95式枪族副总设计师，研制中，为自动机结构、提高枪管寿命、改进表面处理工艺等核心技术做出自己的贡献。他热爱轻武器事业，从未改变，如今年近八旬，依然关注着我国轻武器发展，轻武器，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部分。采访林久彬老师，言谈话语中，他对轻武器的那份热爱与执着时时触动着我们的内心——
对于一位令人尊敬的老一辈科研工作者，他的人生经历就是一本书。我们关注他的科研成果，同时也走进他的过往、成长，见证他的兵工人生。我们的话题就这样开始了。
林主任，您好！很高兴见到您！您是新中国早期的大学生，那个年代上大学很幸运，一定受到家庭很深的影响。请您谈谈您的家庭情况。
我的祖籍在福建福州郊区的一个镇上。我爷爷是个读书人，在清末去京城赶考没考中，便回村开办私塾学堂，很受村里人欢迎。但家里没有种地，办学堂难以维持生计。那时，家里主要靠卖中草药为生，在南方收购中草药，靠风帆船拉到北方卖出。北方倒卖地就选在山东龙口。爷爷靠中草药赚的钱就在此买地盖房，生根成了家。土改时爷爷划为中农。
我于1942年1月25日出生在山东省龙口市黄县城南二里村。我父亲兄弟5个，13岁他就跟着亲戚出去打工，在私人企业里做事。和我母亲成亲后，仍然在外面打工。我和母亲于1948年从山东龙口经丹东北上去找父亲，后来，我们生活在哈尔滨。我于1948年秋天上学。母亲总是教育我，要好好读书，读书让你懂事理，也能找个体面工作。母亲上过两年私塾，我上大学后，跟我时常通信，对我的学习抓得很紧，要求很严，这是后话。我牢记母亲的嘱咐，努力学习，学习成绩一直很好。1954年小学毕业考入初中，1957年考入高中，就读于哈尔滨第四中学。高中时期，我是班里的学习委员。高中毕业，学校有一个上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的保送名额，学校推荐我去。招收大学要政审材料，因我有两个政审材料在外地没有寄来，错过了这次机会。学校根据我的情况又推荐我报考北京工业学院（现北京理工大学），但具体什么系、什么专业，当时不跟个人讲，更不征求个人意见。我在1960年考入北京工业学院，分配在一系二专业，后来知道这是轻武器专业。
1970年代，林久彬（后排中间）与父母及家人合影
您的大学生活怎样？那个年代上大学固然幸运，但学习生活也很艰苦。
我是家中长子，有一个弟弟和妹妹，我们之间的年龄相差比较大。我很幸运，于1965年大学毕业，享受了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的完整教育经历，弟弟、妹妹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中学也没读完。
我入大学是在北京工业学院，但在该校只读了1年书，第二年即1961年，国防科委对所属院校专业调整，北京工业学院保留和发展国防尖端专业，一系的4个专业进行调整，4个专业的老师、学生、试验室都搬迁到了太原机械学院（现中北大学），我又在这所学校学习了4年，毕业于该校。
我在大学里读了3年（6个假期）都没有回哈尔滨，主要是经济困难。我父亲每月收入三四十元，养五口之家，没有更多的钱寄给我。我的每月伙食费12.5元，另有一点其他花销，其中，每月助学金有10.5元，家里还要每月担负2.5元。我6个假期在学校里度过，勤工俭学，找一些挣钱的劳动。我给太原钢铁厂描过蓝图，在学校里打扫新教室，给学校挖过地沟，可以挣出下学期的一部分书本费。
我在上学的第7个假期（寒假）回家了，看看爸妈和家人，我无意中把包里的黑窝头拿出来，母亲看见哭了，说没想到我每天就吃这个。因为当时哈尔滨条件稍好，起码能吃上纯苞米面窝头，而在太原，学生食堂就是吃混合面的窝头（高粱面、苞米面、麸子混合）。虽然条件艰苦，那时的我们从没退缩过。
大学毕业后，您分配到208所工作。您起初主要做了哪些科研项目？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208所工作，具体说是在枪械研究室，一直在这个研究室工作到退休。最早参加的科研项目是12.7mm双联高射机枪枪架，这是我参加工作不久介入的项目。
在208所轻武器博物馆中展出有一支步-五式7.62mm自动步枪，这是研究所早期承担的科研项目，您也参加了其中的研制。
步-五式自动步枪于1970年代立项，目的是研制一款新式自动步枪。当时提出的设计要求是：口径为7.62mm，配用56式7.62mm枪弹，全枪寿命10 000发，全枪质量不超过3.5kg。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加入到研制团队中，做了一些工作。研制完成后，这支枪没有进行设计定型，作为技术储备保存，现展陈于研究所博物馆。通过研制这支步枪，我的研制能力得到了锻炼。
在95式枪族研制之前，您还从事了哪些科研项目？
我做的专题研究主要有两项。一是枪管内膛结构对射弹散布精度的影响。主要是达成提高散布精度目标，为此，设计出了具有优良性能的枪管和大口径运动步枪，但由于各种原因，最终没有形成产品。
另一个专题研究是无壳弹枪，这是文革期间的重点科研项目，它突破传统枪、弹结构，是科研的巨大挑战。研究中，无壳枪弹面临许多技术问题难以突破，始终没有成型，同时枪的研究难度也很大。作为探讨项目，我们为此做了积极而大胆的尝试。
95式枪族是当时轻武器界的一件大事，调动了行业的研究所、生产厂家诸多科研技术人员投入研制。您担任项目的副总设计师，其中的过往一定历历在目，研制中的科研攻关、艰辛付出，一定令您终身难忘。
1970年代，林久彬参与研制了208所自拟的步-五式7.62mm步枪项目，该枪现展陈于研究所博物馆中
95式枪族系统的设计师系统于1980年代后期成立，朵英贤老师担任总设计师，我担任副总设计师兼型号办公室主任。该系统单位由208所、296厂、216厂组成，208所为总师单位，两厂的设计人员进入208所集中设计。联合设计组提出设计方案并不断优化，再进入形成产品图的工程设计阶段。1989年8月正式形成产品蓝图，分别由两厂按图纸加工，其中，296厂负责步枪加工，216厂负责班用机枪加工。我主要负责班用机枪，因此在216厂随工厂完成班用机枪的加工、装配、试验、攻关，最后提交国家靶场试验基地测试。
95式枪族研制中，我们度过了数不清的艰难攻关的日日夜夜，从武器结构到新材料新工艺的运用，不断探索，不断寻求突破，终于推出全新的武器系统。95式枪族是我国轻武器发展的里程碑，作为科研人员，能投入其中奉献自己的才智，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作为副总设计师，您参与了枪族方方面面的研制工作。在科研攻关方面，由您主导的重要技术突破有哪些?
在枪族结构方面，自动机的设计是关键。95式枪族中的3种武器采用相同的自动机，这就要求自动机要具有极强的适应能力。枪族采用导气式工作原理。研制中经过反复改进，确定了自动机采用长导引方案，使机头和枪机框的质量比相差较大。机头采用均布的3个闭锁突笋，支撑面积充足，带动机头开闭锁的突起位于机头中部。这一设计非常成功，射击中，自动机动作灵活，可靠性高。95式枪族的新结构很多，这套自动机系统应是最鲜明的新结构体现。这套结构的探索，我们付出了极大心血，终成正果。
新材料的运用，是95式枪族的一大亮点，比如下机匣使用铝合金材料，比使用钢制机匣质量减轻近0.4kg；上下护手和机匣盖采用工程塑料，这种工程塑料是类似尼龙塑料中增加玻璃纤维，在工程塑料的组分方面，进行了大量试验，确定了最终的应用材料。当然，应用材料在不断发展，后来的95-1枪族采用的工程塑料又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95式枪族项目研制中总师系统开会，林久彬在会上发言
为达到95式枪族所要求的性能，除了新结构、新材料的应用，还必须采用新工艺。95式枪族新工艺的突破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1）改进枪管内膛的镀铬工艺
根据指标要求，机枪寿命要达到13 000发，这其中枪管寿命是关键。枪管内膛由于承受弹头飞行时的磨损及火药燃气的冲刷，需要进行镀铬加强，但以往的制造工艺，枪管只进行一次正负极镀铬，这样，往往形成螺旋纹。螺旋纹是沿枪管轴线凹进的，火药燃气在此冲刷，射击时间长了，便使得枪管内表面的铬层剥落，影响枪管寿命。为了提高枪管射击寿命，我们改变原来的工艺，采用两次换向镀铬的方式，即每一次镀铬电流正负极交换，这样就将单向镀铬产生的螺旋纹加以覆盖，使镀铬层保持更长的使用时间，铬层不易被火药燃气冲刷而剥落，从而提高了枪管射击寿命。
95式枪族试制中，林久彬长期深入工厂，带领团队攻坚克难，为班用机枪的研制成功付出心血
（2）QPQ工艺技术的应用
QPQ工艺技术就是将耐磨损、耐腐蚀的分子材料用化学工业的办法渗透到黑色金属零件表面，增强金属表面的性能。这项技术在国外的民用工艺中使用比较多，如汽车制造业，但我国轻武器长期以来没有应用，95式枪族则开创性地应用了这一工艺技术。
（3）黑色磷化表面处理
钢制零件表面采用氧化处理，呈黑色。那么，95式枪族的下机匣部件采用铝合金材料，又怎样使全枪表面达到呈现一致的黑色呢？枪族研制中，我们委托五九所进行攻关，最终采用对铝合金材料进行黑色磷化表面处理。铝合金零件表面经这种方式处理后，提高了零件表面的硬度、强度及耐腐蚀性能，且同钢制氧化处理后的黑色基本一致。这项技术在95式枪族上也是首次应用。
（4）供弹具弹鼓采用新工艺
95式班用机枪弹鼓容弹量75发，外形呈圆盒状，内部设有螺旋导槽，引导枪弹盘旋运转。为保障弹鼓强度同时减轻其质量，我们采用2mm厚的钢板，经热处理，将材料引伸冲压成0.7mm厚的盒体，同时弹鼓深度达到62mm。弹鼓制造是较为复杂的工艺过程，它涉及到模具的设计、冲压热处理及工艺参数的选取。我们经多次试验、试制，最终使弹鼓达到良好的性能。
项目研制中，您长期跟随进入工厂。当时，孩子还需要照顾，家里也会面临一些事情，可以想见，家人特别是您的爱人付出很多，挑起了生活重担，承受了很多艰辛。
如果说在研制工作中，我能全身心地投入，自然离不开我爱人在背后默默的付出。由于工作需要，我长期在工厂出差，从1989年一直到1995年枪族定型，很少在所里，家里很多难事都由我爱人操办，她对我的工作给予了极大支持。当时女儿在读高中，有一天骑自行车摔倒，小腿骨折，她妈妈推着平板车往来医院。为了不耽误孩子学习，每天还要去学校交作业、领作业，一直坚持3个多月才好。之后，在天津读书的儿子得了肠炎，回家养病。女儿身体刚好，又要照顾儿子。这些事，她都默默地承担着，但告知我的时候，语气平和，像说一件平常事。
95式枪族的研制成功，每位科研人员都获得了宝贵的经验，培养了一批科研人才，他们后来成为了轻武器行业的骨干力量。
是的。在这个项目中，从科研人员到工人师傅都严谨细微，踏踏实实。样枪试制出来后，科研人员和工人师傅一起测试，常常是枪械零部件考核可以通过，但整体性能不过关，大家一起探讨，找出问题再改进，再加工，再试验，一次一次地提高改进，直到产品性能测试过关为止。一轮一轮的测试改进中，我和团队也在不断修正设计理念，使自己的设计技术得以提高，为以后轻武器的研制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95式枪族项目研制中，部分科研人员在216厂合影留念。前排右二为项目副总师林久彬，后排左四为项目总师朵英贤，后排左一为项目骨干、208所现任所长王光华
继95式枪族后，您又做了哪些工作？
95式枪族研制成功后，我主要配合工厂做一些枪族生产方面的工作，帮助解决技术问题。另外，作为枪械研究室负责人，协调研究室承担的科研项目工作。
您退休以后也没有停下脚步，一直处于工作状态，仍然做了很多工作。
我于2002年退休，之后，所里研究室返聘，主要做一些科研二线工作，如审核图纸、评审方案、标准审查及开办学术讲座等。2004年，根据形势需要，所里拟成立反恐防暴技术研究室，旨在开发警用反恐武器装备。研究室初建时包括我只有3人，我协助筹建工作，制定发展规划，梳理武器装备研制框架，研究室的发展思路越来越清晰，同时，技术力量也不断得到加强，如今已发展为近60人的大型研究室，先后推出诸多反恐防暴产品装备公安部门，为研究所带来良好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当时，我投入精力最多的产品项目就是9mm警用转轮手枪，从项目论证到研制把关、最终定型，我做了一些工作。
林久彬参与论证并研制把关的9mm警用转轮手枪
与此同时，公安部组建武器装备专家组，我受聘作为专家组成员，多年来，参加公安装备武器的相关工作，主要是警用武器的发展规划，警用武器产品设计定型和生产定型的审查，警用武器标准的编写和审定，这些工作直到2019年为止。
近10多年来，公安部在反恐防暴武器装备方面得到很大发展，取得很多成果。您刚提到，这期间，您作为受聘专家做了多方面的工作。其中的主要产品项目有哪些？
在产品项目方面，主要有两项。
当时，我和专家组深入新疆公安部门一线，调研92式9mm手枪的使用情况，我们汇集使用中出现的问题并反馈生产厂家,会同生产厂家研究改进，最终改进后的产品完成基地试验，得到公安部门的肯定，交付公安部门使用。
另外，我协助地方国营兵工厂辽宁宽甸猎枪厂完成警用18.4mm半自动防暴枪的研制和定型，这一产品进入公安装备序列。
面前的林主任虽已年近八旬，但提到他经历的轻武器研制事业，仍然侃侃而谈，思路清晰，言谈中，我们深深感受到他对轻武器事业的执着与热爱。
今年是208所建所60周年，采访最后，我们请林主任为他所奋斗一生的研究所，以及作为前辈科研人员，对年轻科研人员说几句话。他深情地说：60周年，一个甲子。在208所5周年时，我入所工作，伴随她一同走过。208所培养了我，作为一名科研人员，能倾注一生年华为之奋斗，实为个人之幸。208所从最初的枪、弹研究室，发展为如今涵盖轻武器科研领域的多方面，并向智能化前沿迈进，我由衷为之骄傲。青年一代科研人员赶上发展的新时代，要始终瞄准轻武器发展前沿，勇于创新，把我国轻武器事业推向新的高度。
这是一位前辈轻武器科研人员的热望与期盼。采访结束，我们也代表广大轻武器爱好者送上祝愿，愿林老身体健康，静享美好!
（本文发表于《轻兵器》2020年第8期，公众号文章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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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刘玉珍 李昊
校对：曾振宇 魏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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