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北语高翻刘和平教授:译者,须不忘初心、追逐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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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和平,巴黎高等翻译学校翻译学博士, 北京语言大学高级翻译学院名誉院长、翻译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学、口笔译实践、翻译教学及中法跨文化研究。她著有《口译技巧——思维科学与口译推理教学法》、《口译理论与教学》等书,译著包括《释意学派口笔译理论》、《世纪儿》、《街心花园》、《北京的陷落》等。
近日,刘和平教授接受了记者采访。访谈中她思路清晰、侃侃而谈,剖析了目前国内翻译教学、翻译市场存在的一些问题,提出了改善的方法和可行之策。此外,她也根据自身的经历和北语高翻院五年的教学探索给在校学生和青年翻译爱好者提出了不少中肯的建议。以下为访谈文字实录,希望各位都能够从中学到东西,对翻译行业有新的认识。
Q: 我们知道您有教师和译者的双重身份,您可以回忆一下自己是如何走上教师和翻译这两条路的吗?
刘和平
先说翻译吧,实际上,我从小很喜欢外语,偶然知道了翻译这个工作,一直想做,后来就学了外语。1977年考大学,在大学上翻译课程。我很敬佩我的老师,他们常翻译名家名作,每一堂课我都能够学到一些东西。但是,当时我也很困惑,主要的疑问是:如果每周两个小时的翻译课,每次课能够学5或10个不同的表达方法,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开始做翻译?当时总觉得这样学下去学一辈子也不能够做译者。自此,我开始寻找一种方法,想用这种方法能够帮助学生早一点进入翻译领域。这就是最初的想法。后来去巴黎高翻读硕、读博,研究的主要内容是翻译教学。
我1982年毕业留校,1986年去了非洲,在医疗队工作。在去医疗队之前,接受了别人的邀请,做过中学课本的法译中翻译;1986-1988年,在医疗队做口译、笔译。这些实践让我对口笔译工作有了进一步认识。1989-1990年,在巴黎高翻读硕;1993-1996年,在巴黎高翻读博。在此期间,我在法国一直都在做口笔译工作。可以说,我是从1982年大学毕业之后基本上就开始了笔译的实践,从1986年在医疗队工作开始就走进了口译行业。
这些年中,我参加过各种大型会议的口笔译工作,例如,2008年北京奥运会,2010年上海世博会等一些重要的国际会议。笔译这方面,共完成约10本文学或者理论著作的翻译。但是,做的比较多的应该是技术类、科技类翻译。实际上,我既是译者、又是译员,同时在学校教授口笔译课程。
Q:教师和译者这两种身份都给您带来什么样的感受、什么样的收获呢?
刘和平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我。我自己是这样理解的:按照国家翻译教育指导委员会的要求,教授翻译的老师应该有口笔译实践经验。为什么教师要有实践经验?第一,这些经验对于我们比较好地理解翻译职业是有帮助的。第二,我们对市场能够有第一手的材料,能够了解市场的变化。译者、译员接触的都是最新的东西,比如说给上海世博会做翻译的时候,我是第一次在这样的会议上听到“云计算”这样的概念。译者、译员能够了解最新的市场和技术对象,这对教学是至关重要的。
有一些教翻译的老师,要么没有出过国,要么没有任何翻译实践经验,在课堂上从书本到书本。我想,在培养应用型人才方面,他们还是有缺陷的。但是中国目前相当多的学校的老师处于这样的情况,没有太多的实践经验,主要是由于地域、环境的限制,这当然也不能怪他们个人。
我认为,口笔译实践对于更好地教授学生是有帮助的。与此同时,对口笔译实践和口笔译教学做理论上的思考,对于提高教学质量也是非常重要的。
Q:您刚才说到,译者的身份对了解市场的最新动向非常有帮助,下面想问问您对国内翻译市场的一些看法。我们看到很多媒体说现在的国内翻译市场有青黄不接的情况,尤其是在口译市场上,有缺口大、人才难觅这种现象。请问您对这种现象有什么看法呢? 您觉得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什么?
刘和平
第一,我认同很多人讲的,就是在中国的翻译市场上,无论是笔译还是口译,缺乏高端人才,这是事实。在中国,现有一千多所学校都有英语专业,有几十所学校都有翻译学院或者翻译系,有215所MTI培养单位, 有233所BTI培养单位;除中国以外,全世界加起来约有230所翻译学校或机构。总体而言,国外培养的是高端人才;在中国,由于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需要,翻译专业呈现井喷式的发展状态,但是,我个人认为,大体上属于大众化教育。
在大众化的教育基础上,怎样培养高端人才?这是一个命题,也是一个必须接受的挑战。现在只有个别的几所学校培养相对高端的人才,例如会议口译,每年培养出来的能够胜任工作的大概只有二三十个人。剩下的MTI毕业生水平参差不齐。他们虽然入学时经过考试,但是很多人对自己的定位不清楚,所以在学校的这2-3年学习效果不佳。再加上现在整个社会非常功利,读硕士就是为了拿文凭, 有了这个文凭就可以挣钱,有了钱,就可以怎么样。真正的想进入这个职业、把这个职业做好的人很少。
文学翻译现在在整个市场翻译量中占比大概不到5%, 但我一直在讲:文学翻译,是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要内容,人类文化要想遗留下来,很大程度上是依赖文学和文化翻译的,而文学文化翻译又需要译者具备非常高的水平,但是现在这类人才非常缺乏,汉语和外语水平都达不到,形成了一个像你刚才讲的青黄不接的状态。现在典籍翻译,恕我直言,有点过热:任何一个大学或者一个机构,拿到一个“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国家项目后都在做典籍翻译,但是真正能够做典籍翻译的到底有多少人呢? 我觉得这是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老师组织学生做典籍翻译,可行吗?我觉得做不到。现在有一些70岁上下甚至是有些80岁以上的人还在做翻译工作,他们水平是足够的,但是现在年轻人才短缺。所以,我觉得,这是一大领域,一定要专门培养一批人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上千所学校都是同质化培养,这样培养不出来社会真正需要的人才。
另一个问题就是科技类翻译,口译笔译都包括在内。最近两年,特别是近期发生的围棋大战中Master以 60胜0负1和的成绩战胜人之后,更多的人在谈机器翻译明天就能够代替人工翻译了。实际上,我跟一部分学者的观点是相同的,科技翻译确实占到了目前翻译市场量的95%左右或者是90%左右。但是,眼下或者是未来几年,机器真正能做的工作,应该是那些重复率高、程序化、对记忆能力要求高的工作。跨界的、高智能的工作,我觉得光靠机器完成很难。况且,翻译跟围棋不太一样,译者每个人背后的知识、认知能力都是千差万别的。所以,如果把翻译跟围棋作比较,我觉得有待商议。我也做过小测试,例如,最近微软推出的Translator软件, 只能提供一句话的翻译,即我说一句它翻译一句。我如果用标准的普通话、正常的语速,显示出来的中文、英文或者法文是对的,但是软件翻译出来的结果有些问题;然而,只要我语速改变,只要我带一点口音, 只要我说土语,只要我加上一些行话,它就不能辨识了。那么,回到行业内说,行业间的跨界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说现在的电商需求比较高,而电商的业务实际上覆盖了所有经济领域的行业,比如家具、服装等等。那么,在跨界的翻译当中,如果不是一些简单的商品名称的翻译,机器是很难对付的。所以我个人觉得,机器可以逐渐地代替人做一部分工作,就是我上述的那些有特征的工作。但是,真正的译后编辑需要人来完成。
所以,总体来讲,市场的整个趋势是:第一,人才匮乏,这是肯定的;第二,从高校来讲,根据市场需求,应该有重点地在一些有基础的学校培养一些能够从事文学文化翻译的学生,即专门地定向培养。另外,各高校应该根据区域需求有各自的特色。2015年的行业大会上我曾提出了跟国际上不太一致的翻译培养方案。国际上的翻译专业原则上是讲职业化培养,不谈专业化。而我们应该有针对性地根据区域的需要,根据学校的特色,根据孩子自己的兴趣,培养一些有特长的口笔译人员或者叫语言服务人员,这样才能满足市场的不同需求。换句话说,就是要差异化、区域化、特色化发展,这样才能实现未来的职业化和专业化,满足市场的差异化需求。
Q:您刚才提到,目前国内的翻译教学存在一种大众化的现象,每年培养出的翻译人才并不多。我们知道现在北语的高级翻译学院虽然年轻,但是这几年发展不错。您能不能简单地讲述一下北语高翻学院成立的经历,它主要的教学理念还有它现在的专业设置?
刘和平
高翻于2011年5月20日成立,是中国20多所外语院校里最后一个成立高级翻译学院的。高翻成立之后,我们在学院的建设上思路是非常清晰的。北语的特色是什么?就是语言文化。那么,这几年,我们的教学也一直在围绕这样一种特色展开。
建院初期,我们招收英、法翻译专业两个本科班,特别是法语班,我们当时招收了3年的法语高起点的学生。但是经过3年之后,我们发现这些孩子有一定的缺陷, 例如,他们中至少有一半同学的英语水平跟不上。目前在中国,学了法语, 同时还应该掌握英语,否则很难进入市场。因此我们做出了改变,停止法语高起点招生,变成了汉英法多语班。也就是说,本科阶段,除了英汉翻译班以外,我们开设了多语班。而多语班的学生英语和汉语高考成绩应该在135分以上。在国际上,最近几年,已经停止了做两种语言的翻译培养,要求学生必须会三种语言或以上才可以学习翻译。中国的市场也有类似需求:英语作为基础,同时会另外一种外语。现在的“一带一路” 更是有这样的需求。
除多语班以外, 我们从2016年又开设全国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本科的本地化班。2018年准备正式招收本地化管理方向的翻译硕士。根据现在语言服务公司反馈的信息来看,真正能够懂技术又懂项目管理的人太少了。所以我们就想按照这个思路,准备把这个专业开设出来。
在口译研究领域,我们一共有6个研究人员,在国外的一项统计中,北语在口译研究全国的贡献或者是被引用率上,占到了第四位。另外,我们的毕业生就业率和就业质量均很高。我个人并不太关注就业率,我关注的是就业质量,就是学生到哪儿去工作了?工作得怎么样?
5年建院以来, 北语翻译专业取得了令人可喜的成绩,已经设立了本、硕,博,一条龙式的学科建设体系。现在北语有BTI ( Bachelor of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MTI(Master of Translation and Interpreting) 、 翻译学硕士、翻译学博士。MTI包括英、法、日、韩、德、西、阿等语种。
2015年,我们正式加入了“国际翻译学院联盟”,来校进行审计的专家对高翻教学质量、人才培养、科研成果等,表示既吃惊又赞赏。
Q:您刚才提到, 不是外语水平高就可以做翻译,也需要有一定的擅长领域,像文学、文化或技术类,您觉得除此之外译者还需要具备一些什么素质呢?
刘和平
从目前市场反馈的情况来看,我建议:学生从进校开始,甚至从小开始,要追求自己的梦。现在大家都在谈“中国梦”,这个梦是可以实现的。北语高翻建院初期制定的培养模式就是三个“1” 的模式:第一个“1”是语言,第二个“1”是翻译专业能力,第三个“1”是个人兴趣。
另外,做事之前先做人。现在功利主义盛行,在向“钱”看的背景下,我认为青年朋友应该在追求生活质量的同时,有一些精神追求,而这种追求不能和钱划等号,要把时间和精力投入到自己的兴趣上。例如,高翻有个本科毕业生在中国芭蕾舞剧团,她一直对芭蕾很感兴趣,我们鼓励她去做,后来她实习时表现非常好,就被单位留下了,现在做得也很好;有些男孩子可能业务水平不是很高,但是他知道如何做项目经理、善于管理;也有些男孩子文学不太好,却在网页制作上很强,他们也找到了自己喜爱的工作。所以如果给年轻朋友一些叮嘱的话,我们这些过来人觉得,在追求物质的时候不要忘记自己的初心,如果有初心,要给它留一点位置,不能让金钱把所有的位置都占据。
另外,现在的年轻朋友可能会关注进入某个领域需要哪些技巧,其实只要用心,这些技巧很快就会学会;但是做人不会这么容易,所以我一直强调做事之前先做人,“人”字写好才能把事情做好。
例如,高翻建立了“翻译励学奖学金”,这个奖学金本来是企业在建系、建院时给的资助,但是到现在为止5年了,高翻的奖学金本金都没有动,每年颁发的奖学金都是学生实习实践后上交的、自己献爱心的钱。有些学生让我很感动,他们都毕业了,实习的钱当时没有拿到,等他拿到钱后又专门返回学校来捐钱。我们高翻有一大批这样的孩子。其实问题在于我们如何去引导孩子、教育孩子,因为孩子本身是纯真的,关键是如何不忘初心,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不要进入市场就被污染了。人还是应该有些精神上的追求、人格的追求。
Q:最后提一个具体一点的问题。您肯定很了解国内的“翻译资格考试”,比如我们了解到您本人会参加CATTI的命题;另外,据说教育部和北外也合办过一种翻译考试叫“全国外语翻译证书考试”。您觉得这类翻译资格考试的含金量和市场认可度高吗?您是否建议外语专业学生、翻译爱好者去参加这种资格考试?
刘和平
这些年跟高等教育挂钩的考试非常多,除了外语四、八级考试之外,还有跟翻译专业相关的考试。从2003年开始,人事部委托外文局组织CATTI考试。CATTI考试是和行业直接挂钩的,类似会计师、律师行业的考试。如果学生毕业以后进入国家机关的话,可以凭此考试证书应聘相关岗位,例如,持三级证书可以应聘翻译助理岗位。现在MTI教指委,包括教育部翻译本科协作组都鼓励在校学生参加CATTI考试,同时还推出优惠政策:在校翻译专业的学生不再参加综合考试,只需参加翻译实务考试。CATTI考试已经被人事部列入国家认可的专业考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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