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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手记 | 孤独、虚无、价值真空……如何疗愈时代的“空心病”?

薛倩 上海译文
2024-10-10

中国读者对彼得·沃森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从《20世纪思想史》、《思想史:从火到弗洛伊德》到《德国天才》、《大分离》,沃森以其广阔的视野、犀利的洞察力和拒绝简化的叙事手法,给读者带了一部又一部令人惊艳的思想史巨作。

彼得·沃森



而其在中文世界中最新问世的《虚无时代》,不但延续了其一贯的高水准和独树一帜的叙事风格,更是充满野心地向一个堪称“世纪困境”的棘手问题发起挑战,那就是,如何面对终极价值“真空”的问题。



1“都怪尼采”?

《虚无时代》涵盖的历史起自19世纪末,讫止21世纪我们所生活的时代,前后共计一百三十多年时间。这也正是人类文明发生剧变的一个历史时段,看似坚不可摧的古典世界几乎在一夜之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光怪陆离、支离破碎的现代,乃至后现代世界。一方面,在回溯历史时,我们常常会惊讶于古典与现代文明之间的天壤之别,然而当我们去思考这一巨大鸿沟到底是如何产生,又是如何作用于我们今天的世界,却鲜少能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另一方面,当我们身处日新月异的信息社会,埋首于朝九晚五的忙碌生活之余,也许也有那么几个时刻,会感到空虚与茫然,感觉到似乎缺少了点什么,又似乎缺少一个坚定的解释为生活赋予意义——当代大学生中出现的“空心病”,年轻上班族中流行的“躺平”一词,似乎也都指向了终极价值“真空”问题。在本书中,彼得·沃森暗示我们,在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这二者之间,隐隐也有着某种联系。他同时给到我们一个重要提示,那就是“重返尼采”,更准确地说是重新思考尼采“上帝之死”宣言带来的影响。

1882年,尼采发表了“上帝已死”的宣言,这一惊世骇俗的言论在当时并没有立刻引起巨大的轰动,却在不久之后展现出其惊人的影响力,其作用范围不仅仅限于神学领域,甚至引发了西方整个古典世界的崩塌。对于西方人来说,绝对信仰的消失,就意味着终极价值失去支撑,从此人们不得不在一个毫无意义的宇宙中漂流,独自面对虚无主义的巨大空洞。当然,与其说这是尼采本人造成的,不如说他只是预言了这样一个时代的到来,或者说他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前瞻性地抓住了时代的变化。在说出“上帝已死”之后,他接着又说“是我们杀死了上帝”,这意味着人类从“神”的时代进入到“人”的时代,同时也意味着人必须找到某种方式来填补信仰坍塌留下的空白,重新为生活赋予意义——因为人无法在无意义中生活。为此,数以万计杰出的个体将他们的创造性精力投入到设计没有上帝的生活方式中,在终极价值坍塌的废墟上独自面对希望与失望,拒绝妥协,展现出人类的尊严和勇气。在《虚无时代》中,他们的事迹第一次被完整讲述了出来。



2拒绝“简化的蛀虫”

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写作目标,需要涵盖不同学科、不同领域的材料,展现人类思想一百三十多年剧变的历史。在专业化壁垒越来高的今天,要打破壁垒,重建这一碎片化、多元化的世界的全景,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这一意义而言,彼得·沃森确实是当代罕见的百科全书式的学者。而且,有别于当下流行的各种“简史”,沃森以拒绝简化的叙事方式来承担这一挑战,这也体现在他选择了思想史这一极具难度的切入角度。他认为,思想生活可能是我们人类最重要、最令人满意、最有特点的一个存在维度,然而它又是非常脆弱的,很容易被毁灭或丢弃。某些思想在一段时期内散发过光芒,然后由于种种原因,光芒消退了,但它依然对后世具备启迪意义。我们可以通过审视 “其他时代的感觉和思维方式”来认识自己的局限性,从而希望看到我们如何改进自身和社会。因此,从历史中打捞出这些遗产,是思想史责无旁贷的责任。

同时,面对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思想史学家必须找到一些原则、一些线索,去理清思路。在这里,彼得·沃森以尼采在世纪之交引发的思想震荡为起爆点,考察这一震荡如何侵入精神生活领域的方方面面,将从陀思妥耶夫斯基、荣格、胡塞尔、易卜生到毕加索、鲍勃·迪伦,从心理学、现象学、神智学到印象派、波普艺术、爵士乐,从奥斯威辛、广岛、大清洗到伍德斯托克、“9·11”的点点滴滴连接起来,以优雅、精准的笔触挖掘出看似彼此无关的现象背后有章可循的脉络,绘制出一张从古典崩溃时代到光怪陆离的后现代的思想地图。



3从古典到后现代:倒退抑或进化?

在本书中,沃森将内容分为三个部分,纵向大致按照时间顺序安排,横向则以人物、历史事件交织。第一部分“当艺术尚且重要之时”针对十九世纪末到一战前这段时期,第二部分“无尽的深渊”指向一战到二战这段二十世纪最黑暗的历史,第三部分“关键时刻及其后的人性”则描述了从二战后到今天的世界。

在第一部分中,沃森重点考察了尼采宣言在哲学、艺术和文学领域的重大影响。在哲学上,尼采彻底摧毁了形而上学的本体论,指出,更真实的、有目的的、有统一性的本质世界根本不存在,也就是说没有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换成用神学的语言来表述的话,那就是超验的世界不存在。而对于普通人最直接的影响,那就是原本由宗教提供支撑的终极意义的崩溃,这就是所谓世界的“祛魅”。人类从宗教束缚中解放出来的同时,又陷入空虚——更深层的世界消失后,世界变得扁平,我们所拥有的除了肉眼可见的这个表层世界外再无其他。如何面对这个扁平而无趣的世界,成了后尼采时代所有人的共同课题。于是我们首先看到了实用主义哲学的诞生:约翰·杜威和桑塔亚纳等人试图接受一个没有绝对或本质的世界,并将注意力转向了改善生活体验等现实问题。在另外一个维度上,也催生出心理学等关注人自身问题的学科。

尼采的影响在舞蹈、绘画、戏剧等领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一点并不让人意外,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信仰崩塌的人们都试图在美学中寻找新的终极依托。其中,最直观能让我们感受到其巨大冲击力的转型还是发生在绘画领域。绘画艺术开始关注世俗问题,并吸收了大量现代性要素,由此诞生出印象派的革新、塞尚的混合式构图、修拉的点画派以及毕加索的立体主义作品等。在这里,对上帝和宗教的关注被对自然和人的注视所取代,例如研究光——我们可以看到莫奈笔下千变万化的睡莲庭院,又例如赞美人的世俗生活——修拉笔下《大碗岛上的一个星期日下午》,人们没有去教堂礼拜,而是在野餐、散布、游船、嬉戏、遛狗,自得其乐。这种欢乐在自我意识中进一步碎片化、抽象化后,就诞生出了光怪陆离的后现代艺术;而当其走向反面,则诞生出了蒙克式表现主义的阴暗意象,“不安和忧虑变得如此强大,所以艺术家不得不选择退回自身,把自我当成一个安全点,否则宇宙只剩下冷漠” 。就本质而言,它们都是在关于在冷漠宇宙中寻找生存意义的艺术。

与此同时,哲学家对科学和理性的怀疑,也被艺术家、作家们所分享和传递。易卜生、斯特林堡、萧伯纳等人以戏剧作品对宇宙的无意义和所谓“现实”的可变性,以及对自我的碎片化和多元性的存在问题进行了建设性回应。人类摆脱了逻辑或神学的约束,并对世界提出了个人主义观点,因此艺术家们也不再试图表现外部现实,而是通过自己的作品与之抗衡。他们似乎在试图表明,彼岸世界不复存在之后,唯一选择就是更加充分、真实地度过这一世。尽管对“真实”的定义各有不同,但可以认为,他们也依然生活在尼采宣告的阴影——或者说光明之中。



4从深渊中重启

在第二、第三部分中,彼得·沃森的关注点从“观念”转向了“行动”。二十世纪被称为“战争的世纪”,也是人类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一个世纪。从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经过短暂的和平,人类走向另一次更大规模的战争深渊。即使在二战结束后的近半个世纪中,核武器的死亡阴影也始终笼罩在冷战双方阵营头上,挥之不去。另一方面,科技的快速发展带来了物质文明的极大丰富,但是更多人陷入了“富饶中的贫困”,如同马克思所说,“生产出的财富越多,他就越贫困”,进步主义许诺的天堂并没有降临。与此同时,种族歧视、环境破坏、恐怖主义等新旧顽疾也继续威胁着人类社会,让人忍不住自问,世界祛魅之后,人类真的变得更明智了吗?

一些人会在尼采这个人或者其哲学思想上寻找替罪羊。他们认为,人类离开了一个有神看护的宇宙,因此生活似乎被剥夺了任何有意义的目的。在这种情况下,战争及其目的就有可能被视为提供了填补道德真空的前景——比如培养一个“超人”的种族的口号,就能重新赋予一部分人积极的方向感和目的感。二战时期很多德国士兵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带入战壕的传闻,似乎为这一说法提供了事实依据。这其实只是夸大了其实际影响的说法。如前文所说但即使如此,这仍然是一个悲剧。

彼得·沃森指出,二战导致了三大影响。第一是在法国占主导地位的存在主义哲学的萌芽,第二是发生在美国社会中广泛的世俗性变革,即所谓的“放任型转向”,人们迅速用一种心理学的理解来取代对社会和人的宗教性理解。第三是大屠杀的影响,大屠杀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虚无主义事件吗,其起因与寓意又是什么?这些重大事件在宗教和世俗两个方面,都拥有超过了战争状态终结之意义,塑造了并且还在持续塑造着我们今天的思想与文化。



5走出“最后的人”的想象

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曾预言了“上帝之死”之后诞生的“末人”社会。末人社会是一个高度同质化的社会,长不出参天大树,孕育不出飞舞的星球,只有平凡而满足的群氓。这一形象被福山吸收,诠释出身处“历史尽头”的“最后的人”的概念。“最后的人”是一群丰衣足食、失去向上的精神维度、只满足于生存的表面世界的庸众,没有创造力,没有向往;谨小慎微,唯唯诺诺;人人平等,千人一面;没有信念,没有激情。

然而,回顾世界“祛魅”之后一百三十年中人类思想冒险家的探索之旅,我们可以欣慰地发现这一阴惨的预言并未完全变成现实。尽管无神论导向的绝非完满生活,但人类的精神却始终拒绝沉沦于深渊。正如彼得·沃森所说,“灵魂拒绝在冰冷、黑暗的众神遗弃之地等待和沉沦,相反,它怀揣着自我信念、创造力、希望、智慧以及热情,使用自己开拓性的能量去探索生活的全新方式”。一个多世纪以来,这些人类最优秀的头脑对生存意义的追寻和富有启示的回答,汇成一个丰富多彩的故事,给予我们慰藉的同时也激发我们的思考,激励我们寻找自己的人生主题。[本文作者:薛倩,《虚无时代》责任编辑]

(完)

The Age of Nothing:How We Have

Sought to Live Since the Death of God

《虚无时代:上帝死后我们如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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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彼得·沃森 著

高礼杰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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