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LF实录|王龙玺：打开性教育的想象
初高中时的你有没有因为生理发育烦恼过，有没有因为早恋被老师和家长教训过？对于性，很多家长讳莫如深、闭口不谈……我们需要什么样的性教育呢？在12月6日在中科院“SELF格致论道”公益讲坛2015年度大会上，对于性教育，他跟大家分享了全新的观点。
在1969年也就是阿姆斯特朗登月的那年，美国著名的医学博士大卫鲁本写下一本风靡全美而且在畅销书上蝉联很久的图书，这本书叫做《性知识大全》。在这本书扉页写了这样一句话：“身为一个精神科医师我时常遇到让人异常矛盾的问题，每次都让我感触良多，在我遇到所有患者中，他们几乎每一个都是生活在太空时代，但却把自己性器官遗留在石器时代。”
几千年来文明教化的积累并没有推进人们对于性器官的认识，目前大街上到处都是黄色书刊，互联网色情网站数不胜数，但是大多数人的性知识仍然差得很远。一个喷气式飞机驾驶员，以每小时600公里的速度驾驶他的飞机在空中冲刺，但是他却并不知道如何把他生殖器往前推进七寸，一个核物理学家白天可能研究核子的奥秘，但是到了晚上他却一个人孤独默默地想着同性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处于这样一种令人不安的状态，我们对于38万公里以外，月球表面的了解要远比我们身下六寸了解要多很多。即便在46年后的今天这段话听起来也不过时，人们认为我们比曾经更加了解性，一定程度是对的，但是往往因为这种了解并不完善，很多人并没有学习到如何体验性对于生命带来的正向的价值。
在报告上，王龙玺举了一个简单的例子。有这样的一份报告显示，中国男性在性行为中间平均坚持是10分钟，在统计学上这个数字有意义的，但是如果缺少很好的性教育，可能会为很多情侣，家庭带来深重的灾难。
每一位男性，听到这个数字本能的第一个反应是对比比这个时间长还是比这个时间短，如果不幸地发现没有达到平均时间，很多人可能非常焦虑想尽各种办法延长自己的时间。比如用当归、党参、茯苓、枸杞磨成粉泡水喝，有很多人相信这能够壮阳补肾。其实，在中医上这个方子是治疗月经周期紊乱的。同样，女性也不能在此过程中幸免，想象一位男性出差以后疲惫地回到家里，妻子并不能真正享受两人世界的快乐，而是默默拿着表记。八分钟结束她会忍不住焦虑地想，剩余两分钟去哪了，是不是我丈夫有了外遇？
王龙玺谈到，很多人谈起性教育的时候都说中国太缺少性教育了，我们要有性教育，因为我们有那么多的社会问题，艾滋病、性病横行，性侵犯案件频发，流产成为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听起来公众之所以需要性教育是用来防止负面问题发生的，并不是因为性对于每一个个体来说都是伴随一生的，从出生到死亡，从子宫到坟墓的一种存在的状态。我们要学习如何与性相处，是为了让它为我们的生命带来积极的能力。
在王龙玺工作中，他听过很多关于月经的故事。有很多女孩子因为缺乏对性教育的理解，在她们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都会非常的地恐惧，有些人会在厕所里面放声大哭，有些人以为自己得重病要死，于是写下了遗书。在报告上，王龙玺讲述了两个让他印象非常深刻的故事。
对于第一个故事，很多人都有相似的经历。有一天，一个初中女孩的卫生巾不小心从书包里掉了出来。坐在后面的男孩捡到了卫生巾把它拆开，也许他只是觉得没有见过这个东西，好像是大号的创可贴。总之他把这个卫生巾拆开之后贴到前面座位女孩的背部。恰好老师叫这个女孩起来回答问题，这个女孩站起来一瞬间全班哄堂大笑。后来学校因为这个事情给了男生一个处分，但是，一个处分对于学生长期发展会有很多负面的影响。
王龙玺认为，如果这个故事当中，这个男生贴给那个女孩不是一个卫生巾，是一个鞋垫或者是一个纸条，其他任何一个东西，他都不太可能会被处分。那么为什么卫生巾仅仅是跟性有那么一些关系就会受到严重的处罚呢？他认为，学校在整件事情过程中都没有尽到性教育的义务，相反的，因为这件事给了一个如此严厉的处置是有失妥当。
第二个故事是王龙玺的一个朋友，她是一位女性，今年已经40多岁了。她非常幸运，在她来月经的那一天，她的姐姐把她带到了家里卫生间一个小柜子的前面，告诉她这个柜子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里面放着卫生巾，不能跟别人分享。恰好那天她妈妈知道了这个事情，于是妈妈和姐姐跟她开一个家庭会议，庆祝她来月经。妈妈跟她说，来月经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象征着从今天开始你拥有能够带来一个新的生命的能力。她鼓励她女儿今后有任何这方面问题都可以公开坦诚地跟家里人讨论和交流。在她成长的这些年，她遇到很多女性，他们不愿意谈论月经，认为是负担，甚至有人觉得很脏。虽然她有时候也会痛经，但是她从来都没有认为这是一个负担，因为她始终记得那天晚上她妈妈跟她谈到月经的时候给她留下的积极和美好的正面的印象。
从这两个故事中，可以看到不同教育理念和方法对一个人成长和未来生活有着怎样深远的影响。
2013年之后，媒体开始大量曝光低龄女性遭受性侵害的案例，而且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和讨论。后来，很多民间慈善组织非常迅速地介入到这个行动中来，他们开发大量反性侵的课程。王龙玺认为这样的现象具有很积极的意义，并且非常赞赏这些组织快速的行动力，在很大程度上补充了政府大规模系统性协调不足。
不过，客观来说另外一方面这些课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说几乎每一个女孩都被告知我们穿着内衣内裤被覆盖的地方不能够被别人触摸的，但是她们并不会被告知这些器官叫做什么。所以她们很可能会有一个印象，即我们身体上一些器官比起其他器官是要低一等的。现在，很多性教育课程都只是针对于女童，所以经常看到标语是保护女童而不是保护儿童。而男性其实也是最可能被性侵害的人群之一。
做一个简单的实验，拿一个大白纸上面写下一个大大的“性”字，请那些经过培训的女孩去写下她们对这个字的印象。王龙玺他们惊讶地发现收集到的词汇大部分都是肮脏、恶心这样负面的词汇，也就是说在她们的意识中，男性都是大灰狼，很多男性想来侵犯她们。面对这种情况，如何期待这样的年轻一代能真正非常健康地成长，并且培养出非常完善的人际交往技能呢？她们将来如何与自己喜欢的人，如何与自己的朋友，如何与异性或者喜欢的同性去相处呢？
严格来说很多性侵犯课程是安全教育而不是性教育。性教育处理不好会带来一些问题，其长期的危害远大于短期的益处。王龙玺提到，当我们看到一些人痛苦的时候，本能希望其他人免于遭受同样的痛苦；我们看到一些人做一些善意举动，我们习惯倾向于把我们看到一部分群体特征用来覆盖所有群体。如果善意替代理性，有时候就会产生很多的偏颇，就会超出理性的范畴。
比如在一些家庭中，孩子因为父母离婚而遭受了一些负面的影响，于是就有一些文章劝人们家庭和睦互相包容，这当然是好的。可是接着，这些文章告诉我们所有离婚都是一种罪恶、一个错误甚至一种罪孽，这时候就脱离了理性的范畴。
我国民政部门在很久以前发布的结婚证是红色的，离婚证是绿色的，后来离婚证也改为红色了，王龙玺认为这是一种进步。有人批评这种做法，认为这象征国家暗示和鼓励离婚也是一件好事。其实它背后的真正意义是离婚和结婚一样，它既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件坏事，但是无论好坏它都是一件平常之事。
关于亲密关系研究有一个最为普遍性的结论，就是完整和睦的原生家庭都非常有利于促进一个孩子健康人格的成长和塑造。所以主流社会关于婚姻最为普遍的建议就是慎重地选择结婚并且慎重选择离婚。对于婚姻生活，由于人口基数太大，无论我们多么慎重总有相当一部分人群，他们不幸地选择了错误的婚姻，这时候有很多人会把孩子当作一个借口或者一个因素，作为挽回婚姻的理由。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道理的，但是并不全对。因为为了孩子放弃两个人幸福不一定是好的，更重要的是，从长期角度来看，失去了情感基础而只靠孩子维系的婚姻，它对孩子造成的伤害有可能是更严重的。想象一段婚姻和家庭生活，失去了所有的温馨浪漫、互相包容和鼓励，而只剩下冷漠暴力这样一些负面的东西，孩子怎么能够健康成长？
生活中类似例子很多。有一些人看到婚前性行为给一部分人带来了危害，他们就会说婚前性行为完全是错误的。所以王龙玺强调，当善意替代了理性的时候，我们一定会产生一些偏颇，这其实已经超越了性的议题而是有关教育的本质。
王龙玺引用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的教授潘绥铭的一句话：教育本身不应当是一种引领。王龙玺认为知识结构是有限的，不能用来判断未来纷繁复杂的社会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生态状况，所以我们没有办法告诉孩子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我们应该选择的道路恰恰相反，教育应当是一种跟护，我们只能分享自己所学到的知识，自己理解的世界，自己所相信的价值观，并且鼓励年轻人做出自己的选择并为这些结果负责。
王龙玺讲到，其实流产、意外怀孕以及遭受性侵害，跟高考失败、失业和生病一样，都只是每一个个体在漫长道路上可能遇到无数风险中一种。我们不应该给年轻人画一个牢笼并把他们围在里面避免他们遇到一切的风险，而是应该去培养他们面对风险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更重要让他们能够拥有从所有痛苦中走出来并重新面向生活的勇气。因为过往负面的经历有可能给人带来伤痛，但是从更宏观的角度来看，没有人能真正断定这些伤痛在更长的人生周期内究竟会给人带来积极影响还是消极影响。有一些人，因为过往的巨大伤痛，他们更能理解那些品质，诸如坚持、勇敢、豁达和爱的重要意义。
一般意义上，很多人认为最好的性教育方法就是把性教育纳入国家教育体系当中。在王龙玺看来，这没有错。但是目前有两个原因限制了这种机制性的纳入。第一点关于社会发展的阶段。我们对比全世界性教育做得最好的国家，挪威、芬兰、瑞典会发现，这些国家无一例外是发达国家，当物质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人们才会思考性对于社会的意义。而在中国，虽然我们现在面临严重流产、意外怀孕、艾滋病等等问题，但是比起那些更为宏大的命题，例如贫困、就业、司法政治改革、环境保护等等，显然性教育不足以纳入国家视野当中，并且上升到国家行动的层面。
第二点机制性的纳入需要非常庞大的系统支持，需要一个非常完善的系统性的师资训练体系。而我国现在无论从资源、技术还是人力保障上都无法支持跨越各种地区，跨越民族，跨越年龄段、教育体系。
我们的社会面临这样的未来，一个很多人从非常小的时候就逐步具备了自由获取信息的能力的未来。城市化的推进实际上延长了婚姻开始的时间，我们每一个人从性成熟到婚姻开始阶段中有一个非常长的性待业期。在北京上海有很多男女30岁以后还保持单身的状态。随着社会经济增加，人们有了越来越多性资本和机遇。事实上，在这种背景下，王龙玺认为性教育会不会成为性刺激的观点已经彻底失去了现实基础。从街头巷尾到互联网充满了性的信号。在过去的工业化时代，教育管理思维，通过管制清除划分隔离带，用来保持年轻人的纯洁性，这已经没有办法适应信息时代的需求了。这样做其实就像是在越来越多疲于应付火灾，而不是提前进行灾害的预防和管控。
王龙玺希望年轻一代能有更加独立的意识，并且能够从性教育中学到积极生活的能力。不能狭隘地将性看成简单独立割裂的成年人的行为，而是将其看成伴随人一生的一种生命状态。人们的生命状态的得到和失去，取决于我们多大程度上全面了解性本身，并且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事实上，人类从诞生时期起就与性共存，我们研究性、了解性、讨论性，我们从文学、医学、生物学、社会学、心理学、精神病学、甚至政治学等角度谈论性。王龙玺讲到，他时常幻想，在遥远的未来人们以什么样的新思维解读性。是否有一天人真的会找到存在的意识能量从而从本质上理解性爱和我们的存在。
最后，王龙玺再次回到大卫鲁本《性知识大全》的序言：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从阴茎到阴道的七寸旅程，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在自己母亲的子宫中生活过280天，所以我们没有什么理由，因为我们曾经生活旅行过的地方而感到困扰。
王龙玺跟他的同事曾经将五首歌的歌词进行改编写成一首性教育之歌，里面有一句是这样的“长辈们曾经也很无助，错过的一代无法弥补，既然我们已经长大成熟，我们要有自己的路。”对于王龙玺父母这一代从贫穷走向富裕的人来说，性是夫妻只能在床头间谈论的秘密，但王龙玺非常庆幸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让他能够从更加接近生命本质的角度了解性。
在报告的最后，王龙玺说，在社会对于性在教育中的意义达成共识之前，将他及同代人所理解的这个世界传递给更多赋有智慧和洞见的人，就是他们这一代人所能留下的东西，也是他们这代人所肩负的使命。
王龙玺，玛丽斯特普国际组织中国代表处教育项目主管，曾为国家卫计委、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中国人口福利基金会、道达尔公司等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及不同的青少年群体开展过上百次培训。
“SELF格致论道”是中国科学院全力推出的公益讲坛，致力于精英思想的跨界传播。SELF是 Science, Education, Life, Future的缩写，旨在以“格物致知”的精神探讨科技、教育、生活、未来的发展。SELF尝试打破过去纯粹以“知识传播”为主的科普形式，专注于思想的传播，力图从思想的源头上促进公众参与科学的积极性，打造具有中国科学院特色的、融合创新、科学与人文关怀并存的公益演讲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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