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38年前问世的《天书奇谭》,结尾蛋生告别袁公声嘶力竭的哭喊成为许多80后、90后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这部动画与《大闹天宫》《哪吒闹海》一同被誉为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的三大瑰宝,也构成中国动画电影的奠基石。作为我国第一部时间最长的彩色宽银幕动画片,《天书奇谭》的里程碑意义在于,中国动画电影第一次在创作上体现出娱乐性,换言之,就是中国动画电影开始考虑商业落地了。但是相比《大闹天宫》和《哪吒闹海》,《天书奇谭》在后世的知名度和推广度实在要远低于它所达到的艺术成就。
当年很多人都是在电视屏幕上观看,效果不佳,如今该片以4K纪念版形式院线上映,画面和声音效果重新进行修复,以更好的版本让我们重新欣赏这部影史佳作。回顾经典,这部动画电影到底好在哪?它不为人知的背后故事,同样是一个奇谈。1979年正值改革开放初期,英国BBC带着一个写好的剧本向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发出邀请,一同合拍一部动画长片,由BBC出资,美影厂创作。可美影厂的动画艺术家们看到英方提供的剧本后,发现前有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后有狐狸精等众多事件和人物,把中国历史和神话故事一锅乱炖,不知所云,于是美影厂提出要自己重写剧本。
对剧本也没把握的BBC欣然接受,但提出条件,故事一定还要是中国古代的神话故事。当时《哪吒闹海》总导演、编剧王树忱刚凭这部划时代之作震惊戛纳电影节,他需要继续突破和开拓,就想通过本片大展身手。王树忱与美影厂的编剧老将包蕾一同在英方的剧本基础上重新挖掘故事,发现原剧本里的部分情节和人物来自中国古代的神怪小说《平妖传》,内容奇特且丰富,决定根据四十回本《平妖传》改编创作动画剧本,取名《天书奇谭》。因为是BBC投资发行,这部动画未来要走向国际市场,王树忱认为影片要符合外国人的口味,就要降低故事门槛,走幽默搞笑的路线,要天马行空,想尽办法逗乐观众,而在此之前,中国动画电影创作都不会把趣味性和娱乐性放在首位,《天书奇谭》突破实现第一次。
开拍前,王树忱腰伤复发,为保证创作进度和质量,找来钱运达担任联合导演,剧本完成后也受到BBC认可,可后来突然撤资,《天书奇谭》只能由美影厂独立制作,影片就从中外合拍变成了中国原创,也意外获得了宽松的创作环境。钱运达导演曾回忆:“这个戏还是要感谢英国BBC,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从一开始就不会想到这样去搞。而BBC捣这一回乱,我们借此就强调趣味性,玩了一把纯娱乐,很有意思。”《天书奇谭》前后耗费近四年完成,整部影片的画面全都是一张一张画出来的,经过对人物线条和画面的两次拍摄,最终共拍出三十多万格画面。据当年资料记载,美影厂四十多位美术人员花一年多时间,画出八万多张人物动作画面;六位绘景人员用一年多时间,绘制画面背景,有的景还是画在丝绢上;五十多位描线上色人员用半年多时间,调配出几十种颜色,为人物脸部和服装造型增添色彩。美影厂曾在60年代初,展开一场动画片特性的大讨论,最终多数人同意追求“奇、趣、美”这三个创作特色。奇指内容要奇,与别人不一样;趣指要有趣味,寓教于乐;美指可以用各种样式的风格,兼收并蓄。《天书奇谭》就是这样一部充分展现“奇、趣、美”的集大成之作。故事取材《平妖传》,各种志怪奇谈,电影保留小说里的袁公、蛋子和尚、圣姑姑、胡永儿、胡黜儿等人物形象,和袁公私刻天书秘籍、指点蛋子和尚洞中摹书等情节,又重新改写角色性格和关系,添加大量原创情节。
影片讲述这样一个故事:看守天书三千年的袁公因官卑职小,未能受邀参加玉帝的瑶池盛会,愤怒不满的他偷看天书,发现天书写有“天道无私,流传后世”,于是他拿天书下凡,将天书中的108种法术无私传授给徒弟“蛋生”。蛋生从袁公放到八卦炉中的仙鹤蛋中破壳而出,他原型就是蛋子和尚,只不过原著中他是一个从英雄到参与叛乱的复杂角色,电影里改为善良、正义的单纯形象。
圣姑姑、胡永儿和胡黜儿则是电影中三只狐妖的原型,他们化为人形,盗取袁公的天书,习得法术,祸害人间,三只狐狸精分别象征着“诈、媚、贪”的人性之恶,嫉恶如仇的蛋生利用天书法术,与狐妖斗智斗勇,为百姓消灾解难。最终,袁公帮助蛋生打败狐妖,造福苍生,袁公也因盗取天书,被天兵天将带回天庭接受处罚,留下一个戛然而止的“普罗米修斯”式的结局。主创形容《天书奇谭》的剧作结构是“冰糖葫芦”,全片情节由一个个独立段落连接而成,其中也有严谨的因果关系,在善恶对立的冲突中,每场戏都有小高潮,也都在制造娱乐效果。在很多好莱坞动画中,都会设置一个在主角身边负责搞笑的小角色,一般都是小动物,《天书奇谭》算是国产动画首次塑造这类角色。片中,瘸腿妖狐就承担这样的搞笑功能,他贪吃、呆傻,经常不小心破坏老妖狐和女妖狐的计谋,平时只能靠一只腿跳着走,滑稽的动作与可爱的形象让这个反派更加有趣,更有记忆点。
《天书奇谭》的故事之所以能够经久不衰,在于老少皆宜与深入浅出。小朋友从电影中看到的是妙趣横生的情节与惩恶扬善的道理,成年人会看到更深层的表达,比如影片对贪色僧人、贪钱商人、贪腐官员与昏庸皇帝等不同阶层众生相的辛辣讽刺。虽然袁公戏份不多,他的形象可以视为知识与文化的“盗火者”与传播者,他对抗天庭,其实就是对僵化制度的勇敢反叛与抗衡,而他与蛋生对知识的渴求,对真善美的价值追求,都让全片不局限于简单的善恶表达与儿童受众,有更高的立意。
美影厂的老厂长特伟先生曾在导演动画短片《骄傲的将军》时明确提出“探民族风格之路,敲喜剧样式之门”的制片方针。《骄傲的将军》成为中国民族风格动画的开端,《天书奇谭》也沿袭这一路线,在视听风格上继续挖掘民族特色美学,充分体现出“奇、趣、美”。影片中的角色造型设计来自于中国的民间文化和民俗艺术,袁公像京剧中的老生,也像红脸关公,蛋生的模样参考了年画和泥娃娃,老妖狐借鉴的是老旦,魅惑的女妖狐打扮仿若花旦,瘸腿狐狸参照了白面小生,老和尚和小和尚是武丑的形象。
县令和京剧中的丑角“小花脸”很类似,府尹的外形和服饰融合了江浙民间的门神和财神爷特征,小皇帝的造型取材于圆锥体的民间小玩具,让其贪玩无能的形象更加生动,更有讽刺意味。
影片的山水自然景观是淡雅水墨风格,人文景观以细腻的工笔重彩来绘制,利用传统绘画和民间版画的表现手法,突出传统文化的氛围。当人物置身于市井街道、寺庙、宫殿时,有些人景合成的画面采用焦点透视效果,看上去就像是《清明上河图》里的某一角。
《天书奇谭》的动作戏有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灵动元素,注重夸张和幽默,比如蛋生转圈吃饼的动作情节来自于民间故事,增添活泼色彩。
老和尚和小和尚的抢蛋和打斗动作,运用的是少林金刚腿和铁头功,有功夫喜剧和无厘头风格。
在配乐上吸取中国民族音乐中富有地域特色的牧笛、笙、萧、锣鼓、唢呐等,强化了打击乐的声响,还不时加入电子合成音响。不得不提就是老妖狐和女狐狸盗取天书后跳的一场歌舞戏,夸张的舞蹈动作有异域风情,迷幻的舞厅式光彩和电子音乐相互搭配,在整部影片的古典民族风里,闪现出先锋诡异的后现代风格,既有韵味,也很前卫。
上世纪50年代,特伟导演带着美影厂动画《乌鸦为什么是黑的》参加萨格勒布动画节,获得大奖,电影节上却有很多观众误以为这是苏联动画,引发美影厂动画艺术家们的深刻反思,也促使他们的创作从学习国外模式到探索自我风格,实现转变。《天书奇谭》正是诞生于这个探索阶段,用中国人的语言讲述中国人的故事,对后世国产动画的影响潜移默化,比如在《姜子牙》里就能看见与袁公相类似的这种反叛权威精神。
当下的中国动画电影正在崛起,但也面临着“孙悟空”“哪吒”“白蛇”等神话IP过度开发的跟风局面。当年《天书奇谭》以《平妖传》这样的冷门小众小说入手,成功改编成兼具娱乐性和思想性的经典故事,如今的动画创作者也应该从中获得启发,相信在丰富的中国神话、寓言和民间故事资源里,还有许多可以开发和创造的空间。
《天书奇谭》在创作上突破融合各种民俗文化元素,形成独特的美学特征和艺术个性,贯彻实现了美影厂“不重复自己,不重复别人”的主张,这种标新立异的独创精神也值得继续倡导和追求。而动画电影对传统文化资源的运用也不仅要在形式上,更应该深入文化传统的内核,找到与时代精神相呼应的共鸣,才能焕发生机,拥有可期未来。“天地无私,自有慧光”,袁公将天书传授给蛋生,这份世代传承生生不息的希望火种,也是《天书奇谭》之于中国动画电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