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们更常说「番茄酱」而不是「西红柿酱」 | 语言学午餐
今日主厨 | 叶楠
刚开始让小编回答“读者提问”中的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一般说番茄酱而不是西红柿酱”时,小编的内心其实是拒绝——继而是崩溃的:通过在百度学术、谷歌学术、知网、果壳、知乎、爱问知识人、淘宝(咦,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等各大信息平台进行奋力的搜索后,除了意料之中的对诸如“番茄是否就是西红柿”、“土豆是否就是马铃薯”的大量讨(si)论(bi)外,似乎……还真没有人严肃活泼地研究过这个点:
为啥大家不太喜欢说西红柿酱呢?
当然,“西红柿酱”这种说法肯定是可以说也有人说的,我们要考察的只是,人们是否更倾向于选择“番茄酱”以及这种倾向的原因是什么(是惯例呢还是背后有一定的语言学原理)。
通过对语料库的检索,我们发现“番茄酱”确实相对比“西红柿酱”更高频:
CCL语料库(现代汉语):
番茄酱:296条 vs 西红柿酱:87条
番茄:1148条 vs 西红柿:1416条
BBC语料库:
番茄酱:2527条 vs 西红柿酱:128条
番茄:21647条 vs 西红柿:17525条
乱入的Ngram Viewer:
有心的读者一定也发现了,小编还检索了另一组关键词“番茄、西红柿”的对比,这也是这个问题的有趣之处:“番茄vs西红柿”似乎在“-酱”这个用法上的偏好差异特别明显,而在其他时候分布相对平衡。这颇符合我们的日常经验,“新鲜番茄”或“新鲜西红柿”,“番茄炒蛋”或“西红柿炒蛋”其实都有不少人说,且呈现出地域差异。
因此,“番茄酱”和“西红柿酱”的选择偏好到底是因为“番茄-西红柿”,还是因为“-酱”格式,还是两者都有影响,是值得考虑的地方。
首先,关于“番茄-西红柿”说法的分布,小编不得不先扒一扒这种鲜艳的果子的来历:
番茄,学名Lycopersicon esculentum Mill,茄科,番茄属,一年生稍近艾性草本植物。原产于秘鲁,但在墨西哥驯化栽培较早。
我国南方虽自古有番茄野生种的存在,但用于栽培的番茄大约是在明万历年(1573-1620)从异域传入的,最初作为观赏植物,称为西番柿、蕃柿。最早记载见于明代《群芳谱·果谱》中柿篇附录记:
蕃柿,一名六月柿,茎似篙,高四五尺,叶似艾,花似榴,一枝结五实,或三、四实,一树二三十实,缚作架,最堪观。火伞火珠未足为喻。草本也。来自西蕃,故名。
对于外来物,由于找不出相应的本地名词,我们往往会造一个新词来描述它或“在多少可以比较的本地物件上加上‘胡’‘洋’‘西’等字样或国名”。
高晓虹、刘晓海(2008)根据“930点”(“汉语方言地图集”项目中调查了全国930个汉语方言点)发现番茄共有160多种不同的叫法。这些叫法基本是用标示外来特征的词如“西”(西红柿=西+长得像红柿子)、“番(蕃)”(番茄=番+长得像茄子)、“洋”(洋辣椒)、“海”(海茄子)。
从分布地域来看,“西-”“洋-”“番-”三类有些交叉但也存在一些地域上的差异,如“洋-”,主要分布在黄河流域及以北地区;“番-”主要在长江流域以南地区;“西-”大部分在湖南、江西、福建三省(小编身边的朋友反映这些地区的人真的比较喜欢说“西红柿炒蛋”,大家觉得呢?),北京及周围方言也属此类。“海-”类很少,分布也不集中,贵州、湖南、湖北、陕南各有一二点。
通常来说,不管大家喜欢怎么叫,“番茄”和“西红柿”还是被认为是同一种东西的,如果我们不考虑“-酱”格式的特殊性,至少对某些地区的人来说他们应该会更倾向于叫“西红柿酱”,但是为什么只听说各方言区的人在“西红柿炒蛋”、“番茄炒蛋”上争论,却很少在“西红柿酱”、“番茄酱”上争论?根据任性的脑洞和零星的证据,小编依次总结了以下几种假说:
1、两个品种说
之前提到,网上对于“番茄”和“西红柿”是否是一种东西,是颇有一番讨论的。虽然很多只是网友一家之言,如:
(来自天涯的网友kkttboy语气诚恳的帖子)
从中不难发现,大家的论争可能只是一场文字游戏。从广义的用法来说,番茄 = 西红柿 = tomato;而在某些地区可能发展出了这两个词语的狭义用法,恰好用两者去区分两个不同的附属品种,因此 番茄 又不等于 西红柿。那么,“番茄酱”的得名是否是因为它的原料(起初是,后来不一定是)用的恰是那种“果实小皮厚”、“多用于制造番茄酱”的特定品种呢?对于这个猜想,小编暂时没有办法进一步考证,但不失为一种可能。虽然平时生活中大家似乎都不能准确区分“番茄”和“西红柿”,然而谁知道最先翻译或者命名的那个人在想什么呢……
2、约定俗成说
小编觉得大家一开始看到这个题目可能都会有这种感觉:这也能有为什么?就是这么叫的啊!记得午餐曾经介绍过吃货语言学家Dan Jurafsky的大作The Language of Food: A linguist reads the menu(点击阅读原文),其中讲过“tomato ketchup”(番茄酱)的渊源甚至可以追溯到中国的某种酱汁(鱼露)。但这里又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tomato ketchup”来到中国翻译成的是“番茄酱”而不是“西红柿酱”呢?
从“约定俗成”这个思路上,我们更多地需要考证历史、社会、文化等方面的材料。一提到番茄酱我们中国人最先想到的可能是KFC的薯条、必胜客的披萨等,大多数人也是最先是在写着“番茄酱”的调料包或调料瓶上认识这样东西的,这是否也对我们自动排除“西红柿酱”这种说法起了推动作用?至于是否超市、肯德基、手抓饼摊就只有“番茄酱”,最早的生产商又是否曾经用过“西红柿酱”这样的牌子,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被给予名字的商品的人是否会称之为“西红柿酱”,都是可以去研究的角度。
然而,小编觉得这更多是一种对历史细节的考证,并认为这种东西有选择“番茄酱”这个名称有一定的偶然性(对,能指和所指的关系是任意的arbitrary)。
难道我们的偏好背后真的没有更多是理由了?小编继续开着的脑洞是,会不会,我们即使平时既会说番茄,也会说西红柿,但如果让我们为这种由新鲜果实制作成的酸甜可口的酱汁起个名字,我们还是偏向喜欢说“番茄酱”?
喜欢,如此任性的一个理由。但这也可能是小编能想到的和语言学最相关的一个解释了,我们来看一看这第三个猜想:
3、复合词结构韵律说
从构词的角度看,“番茄酱”、“西红柿酱”是偏正式复合词的结构,语义上的节奏是“番茄/酱”(2+1)、“西红柿/酱”(3+1)。小编提出的猜想是,我们喜欢说“番茄酱”(注意,只是“喜欢”)还可能是因为“2+1”的格式读上去更符合韵律感,而“3+1”稍有头重脚轻的感觉。
随手举一个:
土豆丝(2+1) 马铃薯丝(3+1)
好像大家都说“土豆丝”?
甚至语义上“3+1”的名词也读的时候就变成“2/2”的节奏,比如:
南京南站(3+1)
再看看很多专有名词:
平安果
复活节蛋?(似乎倾向说成:复活节彩蛋)
太湖蟹(不过当然也可以说:太湖大闸蟹)
阳澄湖蟹?(似乎倾向说成:阳澄湖大闸蟹)
樱桃酱
牛油果酱(似乎不少文章中翻译为:鳄梨酱)
上图证明搜索引擎更习惯的说法是什么:
这种偏好在给食物起名字时(可能因为灵活性较大,比如美国人、意大利人、江苏省、黑龙江省这类名称就没有办法选择)既然在说吃的,我们索性再看看食物吧:
面类名称中“2+1”占了极大的优势:
刀削面、打卤面、炸酱面、担担面、鱼焙面、热干面、臊子面、阳春面、牛肉面、凉拌面、长寿面……(欢迎大家补充)
当然“1+1”也是很多的:
小面、捞面、拉面、凉面……
你可能会说“意大利面”不是好好的麽,不过小编倒发现了它还发展出了一个紧缩模式——“意面”,试看Ngram Viewer的一张图:
有点意思?不过小编尚不能拿出有力的论证,只是基于经验和语感的猜想。
小编知道你已经想出很多反例了,比如“巧克力酱”,但是注意,我们的猜想只是在有的选择的时候,我们兴许更倾向于“2+1”模式。“巧克力”也许能和“可可”互为替代?但毕竟不一定是一样东西,不太能比较,顺便上一张看上去很有戏的图: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是的……这是一个悲伤的结局,很对不起那位读者,小编到最后都没有得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结论。
一般来说,遇到这样开天辟地的重大课题,才疏学浅的小编是不敢做“第一个吃番茄酱的人”。但请大家理解一下这个看着就相当诱人的问题对一枚吃货来说难以抵抗的吸引力——小编实在无法置如此可爱的问题于不顾,令其湮没于十万个为什么中。所以,今天小编姑且大着胆子,在所查资料的基础上发挥脑洞,探索了一下这种对词语的偏好从语言学角度是否有什么可能的解释。欢迎各位餐后批评指正,贡献语感、语料和各种想法,开放性的问题最有吸引力啦~
(申明:本文中除有明确出处的地方,其他仅代表个人观点,如有误导,概不负责)
参考文献:
刘玉霞. 番茄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影响研究[D]. 南京农业大学, 2007.
高晓虹, 刘晓海. 汉语描写借词的地理变异——以“水泥、肥皂、西红柿、马铃薯”等为例[J]. 世界汉语教学, 2008(1):68-76.
王耀东. "番"字本义蠡测[J]. 沈阳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5):622-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