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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述|梁晓声:母亲让我觉得书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的东西



十五岁的我爱书如同女人之爱美,向别人炫耀我的书是我当年最大的虚荣。

——梁晓声


母亲带我去讨还小人书


雨仍在下,似要停了,却又不停,窗前瑟缩的瘦叶已被洗得绿生生的了。偶尔还闻一声寂寞的蝉吟。我知道的,今天准会有客来敲我的家门——熟悉的,还是陌生的呢?我早已是有家之人了。弟弟妹妹们也都早是有家之人了。当年贫寒的家像一只手张开了,再也攥不到一起。母亲自然便失落了家,歇栖在她儿女们的家里。

在她儿女们的家里有着她极为熟悉的东西。那就是依然贫寒,受着居住条件的限制,一年中的大部分日子,母亲和父亲两地分居。

那杨树的眼睛隔窗瞅我,愣愣地呆呆地瞅我。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塑低沉的眼睛,大抵都是那样子的,冷静而漠然。

但愿谁也别来敲我的家门,但愿。在这个孤独的日子让我想念我的老母亲,深深地想念……



梁晓声(左一)与妈妈、大哥及弟弟妹妹


我忘不了我的小说第一次被印成铅字时的那份儿喜悦。我日夜祈祷的就是这回事儿。真是的,我想我该喜悦,却没怎么喜悦。避开人我躲在一个地方哭了,那一刻我最想我的母亲……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经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条条小胡同仿佛烟鬼的黑牙缝,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疮,饥饿对于普通人们的严重威胁毕竟开始缓解。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我已经有三十多本小人书了。

“妈,剩的钱给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着吧。”

买粮、煤、劈柴回来,我总能得到几毛钱。母亲给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乱花,只会买小人书。每个月都要买粮买煤买劈柴,加上母亲平日给我的一些钢镚儿,渐渐积攒起来就很可观,积攒到一元多就去买小人书。当年小人书便宜,厚的三毛几一本,薄的才一毛几一本。母亲从不反对我买小人书。

我还经常去租小人书,在电影院门口、公园里、火车站。有一次在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站内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号啕大哭,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绰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着,上唇留撇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母亲和我从派出所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

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母亲说着,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搂着我。

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还坐这儿?”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眼,自上而下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斜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汪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儿已经近四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我不能够那样说……

几位警察走出来了,依然并不注意我们,纷纷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

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嘟囔道:“哟嗬,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葛列高利”跑下了台阶,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母亲跟前,用一根手指将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着抹他的那一撇小胡子。

我不由得将我的“精神食粮”紧抱在怀中。母亲则将我扯近她身旁,像刚才坐在台阶上一样,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那种不容违抗的语调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葛列高利”转身就走——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


母亲让我觉得书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的东西


我买的第一本长篇小说是《青年近卫军》,一元多钱。母亲还从来没有给过我这么多钱。我还从来没有向母亲要过这么多钱。我的同代人们,当你们也像我一样,还是一个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时候,如果你们也像我一样,生活在一个穷困的普通劳动者家庭的话,你们为我作证,有谁曾在决定开口向母亲要一元多钱的时候,内心里不缺少勇气?

当年的我们,视父母一天的工资是多么非同小可啊!但我想有一本《青年近卫军》想得整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我从同学家的收音机里听到过几次《青年近卫军》长篇小说连续广播。那时我家的破收音机已经卖了,被我和弟弟妹妹们吃进肚子里了。直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当然不能取代“精神食粮”。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维他命”,更没从谁口中听说过“卡路里”,但头脑却喜欢吞“革命英雄主义”,一如今天的女孩子们喜欢嚼泡泡糖。

在自己对自己的怂恿之下,我去到母亲的工厂向母亲要钱。母亲那一年被铁路工厂辞退了,为了每月三十元的收入,又在一个街道小厂上班,一个加工棉胶鞋帮的中世纪奴隶作坊式的街道小厂。

一排破窗至少有三分之一埋在地下了。门也是,所以只能朝里开。窗玻璃脏得失去了透明度。我不是迈进门而是跃进门去的。我没想到门里的地面比门外的地面低半米。一张踏脚的小条凳作为门里台阶,我踏翻了它,跌进门的情形如同掉进一个深坑。

那是我第一次到母亲为我们挣钱的那个地方。空间非常低矮,低矮得使人感到心里压抑。不足两百平方米的厂房,四壁潮湿颓败,七八十台破缝纫机一行行排列着,七八十个都不算年轻的女人忙碌在自己的缝纫机后。因为光线阴暗,每个女人头上方都吊着一只灯泡。正是酷暑炎夏,窗不能开,七八十个女人的身体和七八十只灯泡所散发的热量,使我感到犹如身在蒸笼。

那些女人热得只穿背心。毡絮如同褐色的重雾,如同漫漫的雪花,在女人们在母亲们之间纷纷扬扬地飘荡。而她们不得不一个个戴着口罩。她们的口罩上,都有三个实心的褐色的圆。那是因为她们的鼻孔和嘴的呼吸将口罩浸湿了,毡絮附着在上面。她们的头发、臂膀和背心也差不多都变成了褐色的,毛茸茸的褐色。我觉得自己恍如置身在山顶洞人时期的女人们母亲们之间。我呆呆地将她们扫视一遍,却发现不了我的母亲。

“你找谁?”一个用竹篾拍着竹毡絮的老头对我大声嚷,却没停止拍打。

“找我妈!”

“你妈是谁?”

我大声说出了母亲的名字。

“那儿!”老头朝最里边的一个角落一指。

我穿过一排缝纫机,走到那个角落,看见一个极其瘦弱的毛茸茸的褐色的脊背弯曲着,头凑近在缝纫机机板上。周围几只灯泡的电热直烤我的脸。

“妈……”

背直起来了,我的母亲转过身来了,我的母亲。肮脏的毛茸茸的褐色的口罩上方,眼神疲竭的我熟悉的一双眼睛吃惊地望着我,我的母亲的眼睛。

母亲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

“有事快说,别耽误妈干活!”

“我……要钱……”我本已不想说出“要钱”两字,可是竟说出来了!

“要钱干什么?”

“买书……”

“多少钱?”

“一元五角就行……”

母亲翻出衣兜,掏出一卷毛票,用指尖龟裂的手指点着。

旁边一个女人停止踏缝纫机,向母亲探过身,喊:“大姐,别给!没你这么当妈的!供他们吃,供他们穿,供他们上学,还供他们看图书哇!”又对我喊:“你看你妈这是在怎么挣钱?你忍心朝你妈要钱买图书哇?”

母亲却已将钱塞在我手心里了,大声回答那个女人:“谁叫我们是当妈的啊!我挺高兴他爱看书的!”

母亲说完立刻又坐了下去,立刻又弯曲了背,立刻又将头俯在缝纫机机板上,立刻又陷入手脚并用的机械忙碌状态……

那一天我第一次发现,我的母亲原来是那么瘦小,竟快是一个老女人了!那时我努力要回忆起一个年轻母亲的形象,竟回忆不起母亲她何时年轻过。

那一天我第一次觉得我长大了,应该是一个大人了,并因自己十五岁了才意识到自己应该是一个大人了而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我鼻子一酸,攥着钱跑了出去……

那天我用那一元五毛钱给母亲买了一听水果罐头。

“你这孩子,谁叫你给我买水果罐头的?不是你说买书,妈才会舍得给你钱的吗?”

母亲数落了我一顿,数落完了我,又给我凑足了买《青年近卫军》的钱……

我想我没有权利用那钱再买任何别的东西,无论为自己还是为母亲。从此我有了第一本长篇小说……后来我有了第二本、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牤》《勇敢》……我再也没因想买书而开口向母亲要过钱。

我是大人了,我开始挣钱了——拉小套。在火车站货运场、济虹桥坡下、市郊公路上……我用自己辛辛苦苦挣的钱买书时,尤其会觉得我买的乃是世界上最值得花钱、最好的东西。于是我有了三十几本长篇小说。十五岁的我爱书如同女人之爱美,向别人炫耀我的书是我当年最大的虚荣。


 (原文《梁晓声的“人世间”之言传身教的母亲(二)》即将刊于《名人传记》2022年第8期,敬请期待。文/梁晓声)


 责编丨王苑  责校丨张静祎排版丨王苑  审核丨杨彦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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