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美尼亚之行(俄罗斯)|大阅读No.218
我有幸看到阿拉拉特平原上空的云彩。
当它们落进盛满红茶的杯子里,化成许多鬈曲的绒球,这时你可以看到乳脂不停地上下浮沉。
不过,阿拉拉特平原上的天空并没有为万军之主带来多少欢乐:它是远古无神论者假想中的山雀。
马车夫山覆盖着一层耀眼的白雪,能一眼看到边的田野像要故意挖苦人似的种满了尖尖的石头,还有一间间编上号码的工地简易宿舍和挤满旅客的小汽车——这就是埃里温的市郊。
突然,小提琴被肢解成音板、琴马、琴颈、弦轴,拿到了花园里,拿到了各家各户,放在一排排架子上。
阿什塔拉克村悬在潺潺的河水上,就像吊在钢丝架上一样。一座座花园仿佛是用石块砌起的筐子,是给花腔女高音最好的纪念礼物。
出于无奈,我们在一个被没收了土地和财产的富农分子的家中过夜。房子很宽敞,有四间卧室。集体农庄管委会没收了他的家具,在这里开设了乡村旅馆。在能够住得下亚伯拉罕全部后裔的凉台上,只有一只挤奶池在形影相吊。果园,是为树木开设的舞蹈学校。苹果树像小学生一样的胆怯,红色的樱桃树有一股书生气……您不妨看看它们跳的卡德里尔舞,演奏的前奏曲和回旋曲。
我听着集体农庄拨动数字的潺潺声。山上下着瓢泼大雨。村街上一条条小溪汇成汪洋,流得比平时更快。
河水淙淙,在阿什塔拉克到处泛滥,淹没了所有的房屋,它能使骆驼穿过针眼。你的来信已经收到,你写了十八页,字体又直又大,好像一溜白杨树。现在答复如下:第一次通过感性的方式接触了古亚美尼亚教堂。
我用眼睛寻找它的形式、思想,等待它的出现,却意外发现受潮发霉的大自然面包和像石块一样硬的煎饼。
当你第一次看到亚美尼亚教堂时,你那视觉的牙齿会断裂成碎片。
亚美尼亚语是永不磨损的,就像石靴一样。当然,每一个字都是一堵厚墙,每一个半元音里都有空气的间层。难道全部魅力仅在于此?不!吸引力从何而来?如何去解释?能领会吗?
我感受到发音的快乐,这些语音是不允许俄罗斯人从嘴巴里发出来的,它们受到歧视,甚至还因此感到羞耻。
铁皮茶壶里的开水很好喝,突然,有人把一撮香气袭人的红茶丢到里面。
我就是这样学亚美尼亚语的。
我训练自己的第六感觉——阿拉拉特感觉,这是一种被高山吸引的感觉。现在,无论我到哪里,这种感觉已经抽象化,一直与我同在。
阿什塔拉克小教堂是最普通不过的,也是亚美尼亚最安静的地方。这些小教堂都戴着六边形的法冠,沿着屋檐有粗线条的装饰图案,在有许多缝隙的小窗口的上方也画着一条条粗线,像眼睛上的眉毛。门,又安详,又柔顺,我踮起脚尖朝里面张望,可是那里除了圆顶,还是圆顶!真正的圆顶啊!就像罗马圣彼得大教堂一样,在它的屋顶下有成千上万的人群和棕榈树,有蜡烛的海洋,也有一副副担架。
那里,在半圆形壁龛的深处,人们在唱歌,就像是一座贝壳形的露天音乐厅。那里有四名面包师,分立在东西南北,用刺人的目光盯着漏斗形的壁龛,在仔细搜寻炉灶和炉灶之间的空地,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是谁出的主意,要把空间锁进可怜的地窖,锁进这贫困的监狱,并在那里举行向它表示敬意的唱圣歌的仪式?
当磨坊主睡不着觉的时候,连帽子也顾不上戴,就走到木墙下看磨盘。有时,我半夜醒来,就默默地背诵马尔语法书上的变位法。
教师阿绍特被砌在自己的墙面平整的房子里,就像雨果小说中不幸的主人公。他用一只指头敲击着航海晴雨计的小盒子,走到院子里的水池旁边,然后在一张方格纸上画上降水量曲线图。
他经营着一片产量不多的果园,约十分之一公顷土地,还有一个裹在阿什塔拉克硬邦邦的葡萄蛋糕里,被烤干了的小小的花园。集体农庄嫌他好吃懒做,把他开除了。
在五斗橱的抽屉里保存着大学文凭、中学毕业证书和一叠饱含水分的水彩画——它是个性和才能的天真的尝试。
从他的身上可以听见并不完美的过去时代的轰鸣。
他是一个穿着黑色衬衣,敞开着演员一样的脖子,眼里冒着烈火的劳动者。他回到历史风景画的远景中,走向苏格兰的蒙难者,走向斯图亚特王朝。一部关于缺少教养的悲剧的小说还没有最后完成。我觉得,乡村教师的一生可以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案头必读,就像很久以前的《韦尔泰尔》一样。阿什塔拉克有很多村落,村民们都有一个很好的窝。它比许多欧洲的城市更加古老。这里的收割节和民间歌手的即兴吟唱都是远近闻名的。这些在葡萄园下面长大的人们喜欢追逐女人,善于交际,爱开玩笑,但是心胸狭窄,喜欢无所事事。阿什塔拉克人并不是一个例外。
从天上掉下来三只苹果:第一只苹果送给讲故事的人,第二只苹果送给听故事的人,第三只苹果送给听懂故事的人。大部分亚美尼亚的民间故事的结尾都是这样的。其中许多故事都是在阿什塔拉克记录下来的。在这个地区有一座亚美尼亚民间文学的宝库。
选自《第四散文》,学林出版社1998年版
伴读
30多年前,美国俄苏文学专家拉伊斯应邀为法国文学界人士介绍俄罗斯新诗。报告结束后,有人向拉伊斯提问:在您提到的诗人中谁最优秀?拉伊斯回答:曼德尔施塔姆。他的回答令在场人吃惊不小。对于拉伊斯的看法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至少有一点应该是可以肯定的:曼德尔施塔姆当之无愧地是二十世纪俄罗斯最优秀的诗人之一。尽管作者以诗歌著称,其散文成就同样不容忽视。他的散文有时具有情节上或言语上的诙谐,有时具有组曲的结构,机锋四出,妙语连珠。他的叙述不是沿着主人公的行为以及行为的心理动机的路线,而是从主人公周围的事物、生活的历史背景落笔,间接地、侧面地刻画人物,甚至淹没人物。在我们选的这篇文章中,这一特点相当明显。作者平静地描写着亚美尼亚地区的阿什塔拉克小镇上的自然环境与人文风貌,平原天空、马车夫山、果园、河流、古教堂,以及在这个背景中缓缓出场的磨坊主与乡村教师。而在欲言又止的只言片语中,我们明显地感受到了作者内心隐秘的冲突,及其与这安详美丽的古老小镇难以贴近的心理距离。“我用眼睛寻找它的形式、思想,等待它的出现,却意外发现受潮的大自然面包和像石块一样硬的煎饼。”
亚美尼亚之行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坎坷生涯中的一段重要的生命之旅。1928年由于受政治迫害,在布哈林等人的帮助下,诗人暂避亚美尼亚、乌克兰等地。正是这一趟边塞亲历,使他目睹了当时苏联强制实行集体化带来的遍野哀鸿,刺激他日后写下了引来杀身之祸的政治讽刺诗。1934年诗人被捕并被流放。1938年诗人再次被捕,年底客死于远东海参崴劳改营。“从天上掉下来三只苹果:第一只苹果送给讲故事的人,第二只苹果送给听故事的人,第三只苹果送给听懂故事的人。”面对二十世纪苦难的俄罗斯诗人,我们接受了第几只苹果?
选自《每周阅读计划》
石恢 主编
长按,识别二维码
自动获取每日资讯
优才成长 发起人
王利群 微信
欢迎添加好友互动
优才成长 编辑
Aaron 微信
欢迎添加好友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