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近乎没排片的电影，近期被影评人们捧了起来。
论骂人，影片人从不手软；但论到夸人，溢美之词他们也从不匮乏。“迷影”“作者性”“新浪潮”诸如此类的专业词汇，应接不暇地袭来，甚至还有影评人不怕捧杀，称导演为“广州洪常秀”。于是，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在座无虚席空无一人的电影院里看完了这部电影。
珍珠
比起电影，也许导演本人更具话题性。李云波，本片的导演和编剧，但更多的人其实是叫他的笔名云中。跟前段时间《龙虎武师》的导演魏君子一样，早在转型拍摄电影之前，他们都凭借影评在圈内小有名气。影评人普遍愿意为《珍珠》说好话，原因之一是出于同行间的互相扶持，惺惺相惜。相比于前两部不算成功的《呼吸正常》和《无名狂》，《珍珠》是云中“重振旗鼓”的第三部电影作品，这一次，她聚焦在一位准40岁的单身女子身上。《珍珠》从一开始就已经在挑选观众，开场就是两个长镜头，女主角从一个很喧闹的环境一路走回自己家里，配以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这个长镜头不禁让人想起《不夜城》开头金城武在歌舞伎听穿梭的画面。人与景致的关系以这种方式被交代。按照导演接受豆瓣网友@bastard采访的说法：“我就是想通过这个镜头让观众的心沉下来，让观众知道这不是一部节奏很快的戏剧性很强的电影。所以，这两个镜头奠定了整部电影的基调。如果观众在这里无法进入我们的叙事氛围，无法接受这个镜头，那在这儿就可以退场了，所以我专门做了这个镜头来'赶客'。”被跟拍的女主角叫珍珠，这既是角色名，也是演员的昵称。珍珠原名是胡向真，在广州小有名气，做过电视主持、电台主持，还演过一些情景剧，比如不少人童年回忆的《都市笑口组》，金桔的扮演者正是珍珠。就像当年彭浩翔找上葛明辉和张达明饰演《买凶拍人》，云中找上珍珠也是因为两人曾是同事，女演员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导演想要的特质。所以用她的昵称命名电影，也透露了这是一部半自传，半本色出演的作品。女主角珍珠，准40岁，养了只狗，在电台工作。但这些信息并不是标识她为何许人的重点，“单身”才是。40岁还单身，这是作为角色和演员的珍珠共同面临的处境。尽管珍珠在穿衣打扮上依旧很潮（都是她本人的私服），和其他两位闺蜜相比，珍珠还会被她们叫“天真”。然而电影也有很多细节在暗示，她其实已经不年轻。
首先在电视台做了20年的电台主播，这个职业本身就有几分old school。除了开车一族，专门去听电台的人已经很少了。更讽刺的是，在感情上空白的珍珠，竟然是一档情感节目的主持。被领导约谈的她，面临了年轻听众不够的KPI压力，“无人问津”暗示了珍珠的处境，也暗示了她那一套情感观，并不被时代接受。除此之外，还有就是珍珠的粤语。她的粤语字正腔圆，是地道的老广没错，但她会用到很多港式粤语的说法。在很多人都在逐个字母念A-P-P的时候，她会连读成APP。“下载”她不是用英文全称download，而是简读成down。很明显，珍珠是成长于香港流行文化兴盛的时候，为了赶上潮流，会用到很多香港“洋泾浜”式的潮语。这是当下很多广州年轻人未必会用的说法。
在广东，40岁还未婚的人（尤其是女性），难免会遭受非议，用电影的原话：大家会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有病。陌生人会投以异样的目光，家人索性直接逼迫。
直接触发珍珠改变的事，是母亲的一通电话：得了癌症，尽快找个男人回来，了结母亲心愿。你想想看，平时的珍珠要在节目中解答听众的恋爱苦恼，劝说对方坚持自己的想法，但现实中，她忽然要完成母亲遗愿，在40岁之前找到男朋友。尴尬的相亲之旅，就由这个荒诞的由头开始。云中和珍珠两人曾在电视台合作过一个相亲节目，他们面试过上千位单身男女，20岁到60岁的都有。所以电影中的相亲桥段，应该不少取材自现实中的典型人物。
比如一上来就问对方收入的钻石王老五。夸夸其谈自己的成就，对珍珠评头论足，十画都没有一撇，就开始畅想未来的夫妻生活。还有就是全程都在玩套路的普信男。不加节制地说着事先安排好的话术，一厢情愿地自我感觉良好。抛开导演有把相亲奇观化的嫌疑，珍珠的两位相亲者都是那种活在自己逻辑中，渴望将对方纳入到自己的逻辑中。可对方真正想要什么，两位根本连询问的意识都没有。所以当普信男被珍珠拒绝后，他会恼羞成怒。
相亲这段时间，她失眠、抑郁，要去做瑜伽、针灸和心理咨询来让心理平衡。当她接受沙盘疗法，医生让她布置理想的家园时，唯独忘了把自己放进去。电影中出现了一个略带魔幻的残破游乐场，一切都已停滞，欢乐不敢张扬地陷入了沉寂。此地就像珍珠心灵废墟的外化，她就孤魂一样，在其中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梦境与幻想中踱步。类似的片段，电影中还有很多。她漫步于广州的大街小巷，这种心神不宁的漫步占据了影片大部分篇幅。没有任何信息的闲笔吗？不是的，瞧瞧导演作者性十足的运镜，漫步期间很多景致是虚焦的，仿佛是珍珠的心神不宁渗入了整个广州。情景交融，客观的景色被主观化，广州成了珍珠心灵景观的一部分。
全片最大的戏剧冲突，是珍珠的狗走丢了。她在楼下四处呼喊狗的名字，对她来说，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狗不见了。狗有多重要？电影中为数不多珍珠放心欢笑的场景，正是她与狗相处的时光。电影的最后，狗找到了，而找到狗的方式也挺微妙，是钻石王老五看珍珠朋友圈得知，顺路过来时发现的。几乎同一时间，珍珠也得知母亲的病是唬人的，目的只是让女儿尽快脱单，到头来虚惊一场。电影的所有矛盾，就在最后奇妙地迎刃而解。
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剧作上的偷懒，但也可以说一种黑色幽默般的茅塞顿开（参考赫尔佐格《坏中尉》的结局），电影的气氛，开始活泼轻松起来。找到了狗的钻石王老五，借机向珍珠表明了心意。这一次，他不再趾高气扬，而是示弱起来，承认自己大男人主义，还说希望有个完全不一样的女人镇住自己。柔情的一面显露了出来。这一幕让珍珠和观众改观，原来他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直男得来有点可爱。
狗和男人，这一刻被并置起来。按照俗套的爱情片，男女主角得走到一起吧。但珍珠选了狗，有狗就够了。《大话西游》结局站在城墙上转世后的至尊宝，耻笑孙悟空好像一条狗，那时转世后的紫霞仙子未意识到，自己曾经爱过这条“狗”。到了《珍珠》，女主角索性直接选择了狗。这一幕像极了罗兰夫人那句经典名句：“接触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珍珠》到头来好像发生了很多事，但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饶了一圈，最终回归原点，珍珠依旧单身。
不同的是，她更加明白，一个人就这样生活其实也挺好。她可以就在一旁，欣赏别人的天伦之乐，无需参与也很快乐。一个人去游乐场又何妨，一样可以很开心。明白吗？“原来我非不快乐，只我一人未发觉。”
当然，这部电影也不是毫无问题，比如过于直白的直抒胸臆，与电影刻意营造的高级感背道而驰。像极了一个写命题作文的学生，生怕批卷老师判定他离题，反复在cue主题。而对单身合法性的顿悟，也是陈腔滥调的“爱人先爱己”“做人嘛，最重要是开心”，而没有去追问，是什么造成连单身这种事都要去证明其中的合法性。最终，电影更深一层的主题流于浅尝辄止的几句小清新对白，就此别过。
赞完了，贬完了，对于不少人来说，这部电影也许可有可无，可看可不看，但对广州人和喜爱广州的人而言，它是重要的。因为云中捕捉到了广州这座城市的市井气，车水马龙的内环高架、人头攒动的珠江边上、越秀区的西关建筑等等元素，这些都是大部分只把广州作为背景板的电影，未必会去拍摄的城市皱褶。你能感受到这座城市的肌肤，随着呼吸上下律动。大可不必将云中类比成洪常秀或侯麦，云中就是云中。期待有一天，云中会像麦浚龙的《风林火山》那样，拍出一个白雪纷飞的广州。
撰文：海边的卡夫卡
微信编辑：刘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