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小花梅”们的世界

爱与生命管理 爱与生命 2022-04-15

2010年,《新周刊》将年度传媒网站的荣誉颁发给了“新浪微博”,“围观改变中国”一时间被热议。有学者提出“7天遗忘规律”,意思是网络热点事件一般在7天后就不会再引发全民关注,会被新的网络热点事件所取代。


但是,徐州八孩母亲事件发酵至今已有20天。期间阖家团圆的春节、举国欢庆的冬奥会都没有淹没网友对这件事的关注。


为什么妇女拐卖现象存在如此之久,直至今天才被真正关注?“小花梅”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又为何难以被看见?面对这个世界,我们能做些什么?


昨日,我们基于系列社会学研究,从“当事人视角”进入拐卖的各个链环。今天,我们想进一步聚焦,在纷繁的讨论中持续追问。


2月10日,徐州官方对“生育八孩女子”发布第四份公告,对董某民以涉嫌非法拘禁罪,桑某妞、时某忠二人以涉嫌拐卖妇女罪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图源:@微博 徐州发布)


等候调查结果的期间,网上的讨论从未停息。最初的视频中,杨某侠颈带锁链,被囚禁于一间小土屋。与此同时,其“丈夫”董某民在短视频平台彰显“父爱如山”,引得社会各界前去献爱心。

 

在此期间,一部播出于十四年前的纪录片被网友广泛传播。2008年,贵州电视台完整报道了“曹小青事件”。在纪录片《被拐十七年》中,四川女孩曹小青在十九岁时和父亲吵架负气出走,离家后被拐卖。两年间,她被卖了四次,即使怀孕也被买家转卖,随后被“丈夫”在废弃窑洞里关押十五年。


被发现时,曹小青已经疯掉了,但墙上依然留下了许多“跑”字


中国海洋大学法学院教授桑本谦曾发文呼吁刑法严惩“收买被拐妇女罪”,指出“收买被拐妇女几乎必然滑向后续严重犯罪”,而此罪一旦既遂,受害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1]


今天,八孩母亲事件舆论难平,我们终于看见了那一条长久拴住她脖子上的锁链,也开始去听那些更遥远的哭声。而在此之前,它们却几乎消磨在日复一日的黑暗中。


1

小花梅们的世界:《被拐十七年》


记者见到曹小青时,她双腿赤裸,靠墙坐在土炕上,头发乱蓬蓬的,歪着脖子。


屋里一股尘土和排泄物混合的味道。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用白粉笔绘着圆圈状的图腾,仔细辨认,是一个个“跑”字。


(图源:纪录片《被拐十七年》)


在纪录片《被拐十七年》中,我们得以看到一个被拐女性的真实处境。


曹小青是刘二针的“老婆”。刘二针家里有两间窑洞,曹小青住在偏侧的小窑洞里。


窑洞里只有一个窗户,用塑料布和棉布蒙住了一半。余下只剩一张土炕,铺了一层竹席和破毯,毯子边已经磨损,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炕上,一个小碗沾满了灰,一个生锈的铁盆和杂物一起堆在一边,破棉衣露出棉絮。


屋内余下的空间被两口大锅占满,一口满是灰烬,另一口被排泄物填满。


(图源:纪录片《被拐十七年》)


然而,被拐至今,曹小青从未跑出这间屋子。十五年前,因为担心“老刘家”香火断了,刘二针的父亲花了四千元从隔壁村的庞三宝那里买来了曹小青。


刘二针初见曹小青时,她怀有六个月的身孕,浑身是伤,鼻孔流血,像个“血人”。刘二针把她抬了回来。


十五年里,她给“老刘家”生了两个孩子,母子间从未有过交流,孩子们也鲜少踏进这间小窑洞。


刘二针的家在榆树梁村,内蒙古自治区最偏、最远的地方。这里遍地黄土,光秃秃的,常年大风。起风时,黄土漫天,一眼望不到边。村子里很多人一辈子也没能走出这片黄土地。


直到《内蒙古晨报》报道了曹小青的遭遇,她的命运才迎来转机。多家媒体、当地政府相关部门和民间团体组成了联合救援队,前往榆树梁村,设法解救曹小青。救援队赶往内蒙古时,车子在无边无际的黄沙里穿行,在七弯八拐的榆树梁村绕转。


有人说,如果进到这里,“正常人都不一定能走出来。”


或许是很久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当各方工作人员十几个人一起挤进小窑洞时,曹小青显得无助又紧张,眼睛四处转,没有一个定点,紧靠着墙壁,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得救后,她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写下,“曹永良求个救”。曹永良是她哥哥,她还记得自己的亲人。


然而,这并非曹小青生命里全部的苦楚。实际上,被囚禁在“老刘家”之前,曹小青也是被庞三宝花了四千元从一个介绍人那里买来的。


老光棍庞三宝不知道曹小青来自哪里,父母是谁,但这都不重要。“只要是个女人就行了。”讲到这里,庞三宝不好意思地笑。


庞三宝

(图源:纪录片《被拐十七年》)


买回曹小青后,庞三宝发现她总是在炕上随处大小便,又担心她生的孩子有智力问题,动辄打骂之外,还想丢弃她,于是以原价卖给了刘二针。


庞三宝买曹小青时花了四千,卖出她时也“要价”四千。庞三宝不赚不亏,小青却在神智不清醒的状态下辗转了两个家庭,换了两任丈夫,生下两个孩子。


而在庞三宝之前,曹小青还有过两任买主。也就是说,1991~1993年,曹小青被转卖了四次。


从被拐卖到被解救,曹小青的生命任人践踏。而在这之前,她在四川拥有正常的家庭,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是家里脾气火爆的小女儿。


2

不被看见的世界


《被拐十七年》在“八孩母亲事件”悬而未决之时广泛传播,仿佛一个隐晦的症候:某些积习已久的痼疾始终存在,肆虐在难以被看见的角落。就像杨某侠,如果不是董某民在短视频平台以“八孩父亲”洋洋自居,她可能很难被大数据的算法编排进我们的视野。


然而,无论从学术资料、新闻报道,还是网友们自行发布在社交平台上的消息来看,八孩母亲都不是近年来突然出现的个案。


与纪录片《被拐十七年》同时被再度关注的,是聚焦妇女拐卖的电影《盲山》(2007)。导演李杨在片子中大部分采用了当地村民做演员,接受采访时,他提到一个细节:


“他们村里就有被拐来的妇女,大家都见过,没觉得这是配合表演,也不认为是什么丑事。电影里陪着白雪梅聊天的妇女中,现实中就是被拐来的,还抱着自己的孩子出演。”[2]


(图源:电影《盲山》)


2020年11月4日,腾讯新闻谷雨实验室发布非虚构长文《一个名字叫“喂”的女人》,记者深入贵州省晴隆县沙子镇,挖掘出本名“德良”的布依族女子被拐35年的故事。在文章评论区,读者写下身边一个又一个“德良”,她们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


(图源:文章评论区截图)


在女性屡屡创造成绩的当下,八孩母亲事件令舆论哗然,我们惊异、愤怒、穷追不舍,“铁链”与“冠军”是不可否认的“两个世界”。即便无从探究还有多少“小花梅”,也应该追问:


在此之前,我们为什么总难以看到另一个世界?


在一篇名为《让“小花梅”们失联的“信息漏斗”》[3]的文章中,作者从科技工作者的角度指出被拐者与原有社会关系失联的主要原因。


在数字化管理相对滞后的农村地区,存在三重“信息漏斗”。


简单来说,由于(1)被拐者先天信息缺失;(2)后天档案管理制度不完善;(3)乡村基层治理存在“亲亲相隐”、身份核查不严等不作为现象,很容易导致信息确认的“监管盲区”,从而使被拐者“被隐形”,消失于茫茫人海。


但“小花梅”的消失或许不仅是技术管理层面的问题。2015年,一部名为《嫁给大山的女人》电影引发争议。电影的原型是郜艳敏,她1994年被拐卖,期间多次转手,最后被卖到曲阳县下岸村,成为一名乡村教师。在这期间,郜艳敏多次逃跑,多次失败,3次自杀未果。在当年的一篇采访中,她说自己“永远也忘不了当年的伤痛”。[4]


然而,电影刻意规避了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犯罪事实,甚至虚构出一个男友,来突出女主角在爱情面前仍坚守深山教育不动摇的奉献精神。电影中没有警察出现,买来女主角的公公被塑造成善良的老人。


导演将这部电影送去角逐日本福冈国际电影节,宣传基调是“唯美”“浪漫”


争议就发生在这里。被拐卖后走投无路的痛苦在一种叙述的粉饰下,装点成某种“大爱”,巧妙地转移了公众对“犯罪”的关注。


而这种为了转移视线对某些要素进行“艺术处理”的底层逻辑,在今天依旧是一个惯常的手段。某种意义上,八孩母亲事件的几次通告,就是例证。


在等待八孩母亲事件结果的过程中,网上流传一句话:“你离谷爱凌还差一亿次投胎,但离丰县母亲只差一记闷棍。”


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更好的生活,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机会。


是什么剥夺了“小花梅们”的机会?那些拐卖妇女、买卖妇女、以妇女为商品或生育机器、用巴掌和铁链禁锢她们的人,在一种尊卑分明的性别文化体制里已经存在了千年。


和小花梅的“丈夫”董某民一样,他们意识不到自己行为的恶劣。前有董某民在事件全网发酵之时,在视频里感谢大家的关注,为给他拍视频的婚庆主持打广告;后有同村被拐女子钟某仙的丈夫看到“商机”,邀请博主来家里拍摄“妻子”钟某仙趴地生活的惨状以求捐赠。


我们为什么总是看不到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真实答案或许更为残酷:现实面前,未幸存者已无法发声。


3

保护“小花梅”:路在何方?


人口贩卖伴随着先前人类社会的变迁而产生,其历史延续了千年甚至更长。


法律应当是保护被拐妇女的有力武器。北京市检察业务专家、北京师范大学法学博士侯晓焱以“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中进行检索,共得到477篇判决书;查询到的判决书中,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罪的法定刑为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属于轻罪。而且,446篇文书中,317篇涉及缓刑,占比为71.7 %。


从判决情况看,除却少数数罪并罚的案例,绝大部分案件仅判决“构成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刑罚轻缓,为一年左右,从而更加顺理成章地适用缓刑[6]。


罗翔(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主张提高收买妇女儿童罪的刑罚,原因之一是当前法律对于买人的制裁力度与购买珍贵、濒危野生动物之间存在着严重的“罪刑失衡”。


想象一下,如果你买卖两只鹦鹉,就会以非法买卖珍稀动植物制品罪,被判处五年以上有期徒刑,而如果你在城里抓20只癞蛤蟆,会构成非法狩猎罪,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而你买一个女人,也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刑法第241条)。


一个女人=20只癞蛤蟆<两只鹦鹉。


(图源:电影《盲山》)


2010年,《新周刊》将年度传媒网站的荣誉颁发给了“新浪微博”,“围观改变中国”一时间被热议。随着时间的推移,媒体和网民的现实表现却似乎并不如人意,有学者提出了“7天遗忘规律”,意思是网络热点事件一般在7天后就不会再引发全民关注,会被新的网络热点事件所取代[7]。


但是,徐州女子事件之发酵至今已有20天。期间阖家团圆的春节、举国欢庆的冬奥会都没有淹没网友对这件事的关注,众多自媒体持续输出文章,梳理相关资料、跟进事件进展,更有前媒体记者、网民不辞辛劳远赴丰县、云南,亲自探查当地情况……


面对这样持久的、强烈的追问,徐州发布的通告才从“不存在拐卖行为”更新到了“涉嫌拐卖妇女罪、非法拘禁罪”。无数陌生人正通过发声,试图改变她、她们的命运。


4

坠落之前,托住那个“疯女人”


在曹小青、杨某侠,以及诸多被拐女性案件中,受害者大多表现出神志不清的状态,被外界定义为有“精神疾病”,是“疯女人”。


然而,她们被拐之后,生存境遇与从前天差地别——衣不蔽体、用铁链捆绑,连年生育。她们以一种动物性的方式生存,“跑”的希望又微乎其微。


面对现实的巨大创苦,“疯”可能是她们唯一自我保护、摆脱痛苦的出路。


作家林奕含曾用“灵肉对立”来类比这种“疯”。当肉体承受巨大痛苦时,灵魂会暂时和肉体分离,这样才能让肉体继续活下去。在更专业的领域,这种情况被称作“解离症”,一种由于遭受极大的压力或极深的创伤所致的精神疾病。


在杨某侠事件中,第一次、第二次官方通报均强调杨某侠有精神疾病,在发病期间,经常“摔打东西”“无故殴打孩子和老人”。而为了防止杨某侠犯病时再次伤人,董某民“暂时使用铁链约束其行为,精神状态稳定后便将锁链拿下”。


“疯”与“拐”之间的因果关系,难以被求证。然而这种看似平铺直叙,实则带有倾向性色彩的描述,不仅为加害者的犯罪行为增加了合理化理据,还进一步加重着受害者的污名。即便受害者最终获救,她能否真的走出巨大的人生阴影?谁来评估她受到的伤害?如何评估最为合理?


八孩母亲,让我们终于看见了信息漏斗所遮蔽的,“小花梅”们的世界。“围观”是否能改变现实?面对一系列未曾平复的疑问,为了那个答案,我们应该坚持始终的,或许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


“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


今日互动


①在八孩母亲事件之前,

你是否听说、关注过妇女被拐卖?

②你认为“小花梅”们的世界,为何难以被看见?


参考资料

[1]桑本谦:为什么要立法严惩收买被拐妇女罪?中国法律评论,[EB/OL].[2022-02-08].

https://mp.weixin.qq.com/s/qgAdL1XJTpf0OgtX3yD9Gg

[2]《盲山》导演李杨专访:真实的故事比电影惨烈的多得多 七座山先生,[EB/OL].[2022-02-06].

https://mp.weixin.qq.com/s/2owphmRSgGrysIqGCR1qNw

[3]让“小花梅”们失联的“信息漏斗” 脑极体,[EB/OL].[2022-02-10].

https://mp.weixin.qq.com/s/zgi3c8xa4rgWu_Eafi3Xgg

[4]被拐女教师事迹曝光引村民不满:60多个光棍咋办 新京报 [EB/OL]

https://news.china.com/social/1007/20150801/20118659_all.html

[6]侯晓焱.对收买被拐卖的妇女罪司法实况的概要分析——以400份判决书为观察对象[EB/OL].[2022-02-05]. https://shimo.im/docs/TcyXkkqP8KYtHCjG

[7]沃民舆情观察.舆情处置过程中,如何避免“长尾效应”?[EB/OL].[2022-05-18]. https://zhuanlan.zhihu.com/p/373270493


撰稿 | 王潇 寸心 驼驼

编辑 | 驼驼 晨曦 达生

排版 | ccc

视觉 | 惠惠

校对 | s蝶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 出品


 推荐文章 

(直接点击图片查看 后台回复目录”查看更多)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