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才是玫瑰少年，活着的都是娘炮”?

前几日，在浙江卫视的音乐励志节目《天赐的声音》第三季中，周深和GAI凭借一首改编的《玫瑰少年》获得了“荣耀金曲”，仅用一天时间，歌曲就在QQ音乐飙升榜上升到第一名。

（图源：微博）

改编获得热度和关注的同时，也首先引来“偏离原曲核心”的质疑和批评。事件最终升级为一场复杂的“网络混战”。有人质疑删除关键歌词的做法和新加入的“成功学叙事”，有人则说改编合理、能够赋予歌曲新的意义。一片喧嚣中，“玫瑰少年叶永志”的故事被再次提起。

2000年4月20日上午，中国台湾屏东县高树初中学生叶永志被发现死在学校厕所。后经调查，他的死因与“基于性别气质的欺凌”脱不了干系。歌手蔡依林关注到此事后，创作了单曲《玫瑰少年》，进一步扩大了社会关注度。“玫瑰少年”在某种意义上成为因性别气质遭受霸凌的人的代名词。

而自这个概念被关注以来，围绕它的诸多言说大大小小，从未停息。就如这次改编事件，热火朝天的讨论似乎都指向它，又似乎和它无关。事件背后的核心问题始终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基于性别气质的欺凌依然存在。

今天，是“玫瑰少年”叶永志逝世22周年的纪念日，我们再次走进“玫瑰少年”，不止于故事，更希望以此为起点，梳理不同群体对这一话题的探讨和行动。由此回到故事深处，追问那个应该被正面回答的“原点”——

我们究竟该如何理解、保护与众不同的性别气质？又该如何避免基于性别气质的欺凌再度发生？

（图源：纪录片《玫瑰少年》侯季然导演版）

01：关于“玫瑰少年”，我们应该记住什么

第四节音乐课下课前约五分钟，叶永志向老师举手说想去上厕所。老师许可后，叶永志却迟迟未返回教室。此后，他被同学发现倒在厕所血泊中，脑部受到重创，身体抖动抽搐，表情痛苦。

叶永志随即被送往医院抢救，隔日凌晨因抢救无效去世。15岁的少年离开人世，一场长达6年的官司由此拉开帷幕。

质疑声指向叶永志的死因。校方以“叶永志患有心脏病”为由试图卸责。叶永志的妈妈和台湾妇女、人权、教育等相关民间团体则认为，他的死因与其在校园中受到性别气质歧视、长期遭遇欺凌，校园却漠视不管有关。

叶永志为什么要在上课时去上厕所？因为课下一群男生会把他围在厕所，强行脱下他的裤子，“检查”他是不是男生。

叶妈妈甚至忍痛要求解剖尸体进行死因鉴定。她也清楚儿子在一些人眼里确实“有病”。叶永志小学三年级时，就有老师找她反映：“你儿子就喜欢做女孩子做的事情，快带他去看医生。”

当时，外形秀气、性格相对安静乖巧、气质偏女性化是“男生”叶永志的“原罪”。而直到现在，这种基于性别气质的偏见依然是社会痼疾，伤害仍在发生。

（图源：电影《玫瑰少年梦》）

歌曲《玫瑰少年》引发社会关注后，“玫瑰少年”似乎染上几分梦幻的色彩，变成一个颇有些浪漫的代称。但实际上，每一个被赋予了“玫瑰”之名的少年，都承受着不该承受的伤痛。无论是永远停留在15岁的叶永志，还是因自杀而被人们注意到的徐誉舒和鹿道森，在被称为“玫瑰少年”之前，他们只会被叫作“娘娘腔”“娘炮”“死变态”。

一位网友留下了讽刺但悲哀的评论：“死了的才是玫瑰少年，活着的都是娘炮。”

（图源：某公众号评论区）

“娘炮”，这样一个明显带有歧视和贬损意味的词语，指出了这些悲剧发生的共同根源：在生理意义上作为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就意味着ta要满足人们对某一性别的一整套期望和行为规范，要完美呈现相对应的性别角色。而在大多数文化背景下，都只有两种性别角色：男性角色和女性角色。它们就像僵死的容器，男人和女人被要求依据他们的生理性别进入其中，不论他们本身有多么不适合。[1]

一旦有人偏离这种期待，ta们就会受到“处罚”，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02 一个早逝的生命，改变了什么？

叶永志案件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不断外扩。一些改变因此发生。

针对这一发生在校园中的悲剧，中国台湾教育界率先反应。

2000年6月，台湾教育部门两性平等教育委员会4名委员组成调查小组，前往高树初中，就学校的处置办法、校园暴力和校园性别环境等情况展开调查访谈。形成的调查报告中，强调叶永志案与校园性别歧视和暴力有关，并针对性别平等教育、学生人权等方面提出相关政策建议。

10月，该委员会提出“新校园运动-反性别暴力”计划，反思叶永志案件，强调尊重不同性别特质的人，并以反校园性别歧视及性别暴力为主轴，将多元性别平等教育纳入师资培训及在职进修内容。

事件发生7年后，台湾教育部门仍出资筹拍与叶永志相关的教学影片。纪录片《玫瑰少年》搭配上一份教学手册，在2009年3月初被送至台湾近4000所高中及以下学校，成为各级学校性别平等教育的教材。[2]

（图源：纪录片《玫瑰少年》陈君强导演版）

法律层面的改变也随之而来。2000年，台湾的《两性平等教育法》正在起草，叶永志事件使得委员会更为注重加入性别特质、性别认同的部分。2002年，“两性平等教育法”被更名为“性别平等教育法”。[3]

2004年6月4日，《性别平等教育法》通过，其中第二章“学习环境与资源”的第十二条明文规定：“学校应提供性别平等之学习环境，建立安全之校园空间。学校应尊重学生与教职员工之性别特质及性倾向。学校应订定性别平等教育措施规定，并公告周知。”其立法说明中明确提及叶永志案件带来的反思。[4]

叶永志的案件激起了庞大的社会情感与道德力量支持，许多学者、专家、老师和社工投入其中，并在2002年11月成立了“台湾性别平等教育协会”。他们将民间调查的过程整理成书——《拥抱玫瑰少年》，在2006年出版。[5]

（图源：台湾性别平等教育协会网站）

微观层面，在中国大陆，也有一群人在实践着多元性别教育。广州“友善校园”公益团队成立于2006年，16年间，他们通过欺凌个案援助、友善教师培训、课堂教学等方式，来预防和应对基于性别的校园欺凌，支持创建友善的校园环境。[6]

在性别教育课堂上，老师们总是会分享叶永志的故事，还会鼓励孩子们给叶永志“写信”。一个九年级的孩子在信中写道：

“‘阳刚’并不是每个男孩子的标配，温柔细腻有何不好？现在有多少父母喜欢温柔细腻的孩子，你很好啊。如果你还在，我非常愿意和你做朋友。”

（图源：友善的校园）

2021年，在当年事发的高树初中，学校对厕所进行了改建，分别在男女厕所外镶上玫瑰和大树图案，象征“不论性别，都可以像玫瑰一样美丽又温柔，像大树一样强壮被依靠”。学校希望借此缅怀叶永志，“无论玫瑰还是大树，让所有孩子无忧长大。”[7]

（图源：亲子天下网站）

03 被欺凌者，漫长的自愈

但是宏观上的改善不能完全治愈每一个个体的不幸，不幸的、被欺凌的一方，往往要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前几日，我们发布了一份问卷，许多读者朋友们倾诉了自己曾经受到欺凌的经历，并在最后写下对欺凌者想说的话。在这些留言中，我们依稀读到了不解、愤怒，以及勉力走出往昔的挣扎与艰难。

想对欺凌者说的话（上下滑动查看）

不一样的烟火 男 31岁 读初中期间，曾经因为比较沉默寡言，比较文静，被同学言语辱骂为"二椅子""太监""宦官"等

你们的攻击侮辱与诽谤非但改变不了这鲜明的区分，反倒使我变得比我想象的更优秀。

小江 女 21岁 因性格像男孩而被小学班主任骂“男人婆”、没教养，家人被老师骂是废物垃圾

若你有所恻隐，愿你余生在悔恨愧疚中度过，若你良心已泯，祝你终为自己的恶所灼伤。

小关 男 22岁 小学因为比较阴柔，被部分男同学用“娘儿们”这样的词羞辱了六年

每个人都可能在某种时刻成为少数或弱势，不要因为你的无知或者偏见做一些恃强凌弱以多欺少的事情，你没有权利这样做。

小鱼 女 24岁 小学因为留短发被老师认成男孩而被班里同学嘲笑，班里的一个女生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把她的书包扔到了田地里

无论我的性别是什么，你们都没有资格嘲笑我。

林男 20岁 不愿回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是我忘不掉，祝愿你的孩子万事顺意。

曹先生 男 20岁 因小时候穿裙子的事被全班同学知道而被嘲笑，随后数学老师对他进行了开导

这个世界有花园里华丽的牡丹，也有不知名的在路边盛开的野花，他们都有自己的美。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希望你们以后能更包容多元，不要再让其他人受伤了。

桃香 非二元性别 29岁 被班上的刺头强行解开衣服扒开裤子，由此导致自己的隐私部位被露出，同时也被班上的同学说三道四，家长反而对他不断训斥

无论你们当年对我的所作所为是出于青春期的懵懂冲动，还是出于对学业、家庭和生活等方面的不满，你们的所作所为都对我产生了身心伤害。

你们或许已经不记得自己当年的行为，甚至已经不记得我了，但是我永远记得自己当年被你们霸凌时候的痛苦和无助，这种痛苦和无助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能感受和理解到。

我只希望你们在经历了在社会的摸爬滚打之后，没有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小胡 男 21岁 在一个“阳刚气质满溢”的环境中成为被欺凌的对象，从刚开始起一些带有性别侮辱性的外号、肢体上轻微的暴力到后来生殖器官上的侮辱和金钱的勒索

我渐渐明白，你们的所作所为不是个人的恶意，而是社会无意引导下的对性别刻板印象的恶意。只是希望长大后的你们若能回顾这段往事，能感到一点点的愧疚吧。同时我也觉得系统性的性教育是很有必要的。

在一些地方，光还没有照进来，很多像叶永志一样因为性别气质而遭受欺凌的人，那些隐秘的伤痛结成心结，即使多年以后去触碰，也仍能感受到痛苦。

蔡依林的单曲《玫瑰少年》（图源：演唱会视频）

为此，我们整理了7个走出创伤的疗愈建议，希望能给每一个具体的“个体”带来帮助。[8]

1.认识到自己受欺凌的经历

受欺凌者经常花费数年时间来最小化欺凌，忽视它，或者假装它没有发生。或者，ta们屈服于内疚、羞愧或自责的感觉，相信如果ta们不一样或更努力，欺凌就不会发生。

开始愈合的唯一方法是认识到欺凌的发生，且你不必为之负责，这不是你的错。

2.认识到，在回忆起受欺凌经历时，你的消极情绪是正常的

你可能觉得愤怒、绝望、委屈，这些都是对霸凌施加在你身上的压力的正常反应。

这种感觉是正常的。但要把它作为一个目标，用健康的思想和感觉来逐渐消解这些消极情绪。

3.掌控现在的生活

受欺凌者的无力感和无助感会一直延续到成年。结果，很多人在生活中就像一个永远的受害者。要意识到，虽然你无法控制当初发生了什么，但你可以控制自己现在的反应。通过控制你的思想、情绪和行为来开始自我疗愈。

控制你现在的反应，意识到你可以做出健康的选择，你可以选择如何更好地生活。

4.避免自我孤立，和你信任的人倾诉你的想法和感受

从欺凌中恢复的一个重要过程是与支持你的朋友和家人保持联系。很多时候，受欺凌的人会把自己孤立起来，并试图独自处理受欺凌的后果。

和信任的人倾诉，包括但不限于与你的父母、朋友、老师、心理医生——任何愿意支持你、不加评判地倾听的人交谈。不要把自己孤立起来，也不要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心里。

5.避免陷入受害者思维

让自己沉湎于过去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只会让自己处于“受害者模式”，而不是“克服者模式”。

你不必忘记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但不要让它控制你或垄断你现在的思想。让过去留在过去。

6.提醒自己你正在从创伤中恢复，而不是让过去的创伤把你卡住

就像你生病时一样，确保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充分休息，吃营养餐，锻炼身体，成为更好的 自己。就像与他人倾诉一样，积极的生活方式能帮助你恢复。

7.与过去告别，继续向前

恢复的一个重要部分是超越曾经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虽然你需要承认欺凌是如何影响你的，但你也需要在某些时候与它划清界限。

一些受欺凌者发现，给欺凌者写一封信(可以不邮寄)，能够帮助ta们。这样做可以让你表达所有小时候无法表达的痛苦和愤怒。

你所经历的欺凌并不能定义你是谁。相反，你需要关上过去的大门，重新发现你是谁。

结语

希望这些办法能帮助到你。如果你有相似的经历和走出创伤的办法，也欢迎在评论区和我们聊聊。虽然无法对未来保持绝对的乐观，但起码可以通过倾诉短暂地缓解那些深埋于时光中的阵痛。

“玫瑰少年”不是一个标签、一个符号，它的背后是一个个真实存在、真切感到痛苦的个体。遗憾的是，尽管悲剧一再发生，也难以撼动一些人内心的性别成见。

今天，我们讨论“玫瑰少年”，并不止步于惋惜或怀念，而是要理解他们的遭遇，反思性别刻板印象的坚固，呼唤多元、平等观念的到来。

叶永志逝世22周年了，我们一再回顾，只因这位温柔早逝的少年，留给我们的，远远不止于一个动听的名字。

以及我们仍然期待并为之努力的是：玫瑰之后，再无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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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了解叶永志的故事吗？

关于保护“玫瑰少年”，你还有什么建议？

撰稿丨寸心 mecon

编辑丨驼驼 晨曦 达生

排版丨小M

视觉丨橘子皮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出品

参考文献（上下滑动查看）

[1]方刚.男性气质多元化与“拯救男孩”[J].中国青年研究,2010(11):17-20+106.DOI:10.19633/j.cnki.11-2579/d.2010.11.004.

[2]嚴文廷.性別平等教育，玫瑰少年拿命換[EB/OL].2009-02-23

[3][4]维基百科.《性别平等教育法》[DB/OL].https://zh.wikipedia.org/wiki/性别平等教育法

[5]赖丽芳.关于叶永志事件，你还可以多知道些什么？[EB/OL].2015-11-19

[6]公众号友善的校园.媒体报道[EB/OL].2021-11-19

[7]吴方稜、黄怡菁.永远15岁的玫瑰少年-叶永志：你还记得这位孤身倒卧厕所血泊逝世的少年吗？[EB/OL].2022-03-28

[8]verywellfamily.Life After Bullying and Learning to Be You Again[EB/OL].

https://www.verywellfamily.com/life-after-bullying-learning-to-be-you-again-460775

[9]verywellfamily.10 Ways for Adults to Heal From Childhood Bullying[EB/OL].

https://www.verywellfamily.com/10-ways-for-adults-to-heal-from-childhood-bullying-460794#toc-focus-on-personal-growth

[10]台湾性别平等教育协会.叶永志大事纪[EB/OL].

http://diversity.tgeea.org.tw/joomla/index.php?option=com_content&view=category&id=38&Itemid=70

[11]台湾性别平等教育协会.一个温柔早逝的生命，改变了什么？叶永志事件五年回顾记者会[EB/OL].2005-12-17

[12]维基百科.叶永志事件[DB/OL]. https://zh.wikipedia.org/wiki/叶永鋕事件

[13]维基百科.玫瑰少年[DB/OL]. https://zh.wikipedia.org/wiki/玫瑰少年_(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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