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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述 | 不愿绽放的少年

爱与生命管理 爱与生命 2022-05-21


我对“娘炮”这个词再熟悉不过了。尽管现在它很少被提起,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是紧紧贴在我身上的标签。


当然,这个标签现在有了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玫瑰少年”。在那之后,它被歌颂、被翻唱、被标榜、甚至被收编。但若剥去华美的外衣,它的内核则是常人难以理解的干瘪与酸楚


鹿道森去世的时候,很多朋友发文纪念,在文章最后,往往会加上一句——“愿你永远盛放”。但玫瑰不只有娇艳的花瓣,还有尖利的棘刺。或许,这荆刺恰恰是由于背后无法忘记的痛苦。


明天,是“玫瑰少年”叶永志逝世22周年。而与他相似的遭遇,其实从未在这个世界上远去。下面你要看到的,是我和朋友小树的故事,也是在千万个隐秘的角落已经发生、正在发生或者即将发生的事。


我们摊开伤口不是为了任人评说,而是希望这些讲述能够稍稍抚平同样困在棘刺中的人,警醒那些施暴者、围观者。当然,我们更希望,看到这篇文章的你,永远不会经历这些。


*Trigger Warning:文中含有校园霸凌相关内容,可能引发痛苦。若感到不适,请根据自身情况暂停阅读。



用我妈的话说,我是一个“总想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人。


在一些方面的确如此。我喜欢第一个到学校,趴在窗户旁边,等到校园里充满喧嚣,再回到座位上。临近初中会考时,我会花四块钱买一听罐装咖啡放在桌上,不是为了提神,只是觉得这样挺时尚。


但大多数“不一样”,其实不是我能决定的。


我的长相和周围的男生不一样,更白皙、缺少攻击力,或者像他们说的,“更娘”。去外省上学之后,每次和别人说我是山东人,对方的反应都出奇的一致:“啊?山东人?”;我的手和其他男生不一样,比“正常”男生的手小一圈。我妈说:“如果你小时候认真练钢琴就不会这样了”;我的声音也和其他男生不一样,它曾经被无数人羞辱、模仿,以至于我曾经对声音很不自信,长大后问别人对我声音的看法,大多数人往往很有礼貌:“嗯……甜甜的?”


我的相册里有这样一张照片:初三的我穿着红色的校服外套,留着寸头,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的寸头从小学一直留到高中,为了尽量和周围人“一样”。


上大学之后,终于没有人管我的头发。我迫不及待与过去的自己割席,从烫发开始,尝试了留长、扎辫子、染发……我尝试改变自己,但是那些和“不一样”相关的回忆,已经永远无法改变。



高中之前,我生活在山东沿海的一个县城,四线中的四线。那里的人员流动极其缓慢,其实更像是一个有着医院、学校、公司的“小区”——小到几乎走在路上,随便看见一个人,都能打个招呼聊上几句。


“小区”里的学校也很小。小学和初中连在一起,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一个班不超过20人(甚至有一届只有3人)。教室是两排平房,前面一排是小学一到五年级,后排是初一到初四。


从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通常有三种出路:1%考上省重点高中,可以离开这里去更大的城市,他们成为众星捧月的“月”,照片被打印出来贴在学校门口的光荣榜上,在玻璃橱窗里享受瞻仰;1%考不上高中,去采油船上做水手;剩下的绝大多数学生,只能上“不太行”的高中,然后不再被提起。


为了更好的教育资源,我在小学二年级时转学去“小区”外面的学校,每天坐四十分钟的车在两地间往返。越来越多的家长意识到了教育资源的差异,也把孩子送过去,最后家长们干脆包了一辆车来接送我们。


但他们绝对不会意识到,在每天仅仅四十分钟的路程里,孩子们的关系也会复杂到像是一个小社会:谁和谁要坐在一起,谁和谁不想坐在一起,谁想孤立谁……被孤立的孩子只能坐到最前面副驾驶的位置,而我,有一段时间就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



在那里,我看着车子穿过“小区”的绿树,穿过暖黄色的墙和彩色的瓦片,最后穿过大门,把所有的一切都甩在后面。我小时候觉得,那个大门就像一个屏障,把所有的美好都隔绝在“小区”里面。


到了外面的学校,就将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那里,人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那里的孩子更多,那里的老师还会打学生,真的,从教室前面打到后面、再从后面打回前面。


就像《寂静岭》中的“里世界”。天空是灰色的,被运煤车压得坑坑洼洼的路面是灰色的,长不出叶子的树干是灰色的,撕学生书的老师的脸是灰色的。


除此之外,我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场景是:生物课上讲进化时,老师提到“变态”,结果全班同学齐刷刷转头看向我,哄堂大笑;还有一段时间,学校里流行一种后面带印章的笔,我买了一支带到学校,课间过后,我的脸上就布满了印章。


那是没有“霸凌”这个概念的时代,那时的我也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我”。他们一直笑,我也跟着笑。



无论过去多少年,那所学校在我心中的样子始终都没有改变——难以动摇的灰色,灰色的房子、灰色的马路、灰色的树木、灰色的小卖部、灰色的笑容·····它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变成了我灵魂的底色。




小学二年级到初中二年级,我的生活大多在“小区”外面度过。后来离开那所学校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那里,偶尔经过也只是匆匆一瞥,紧接着就转过头去。


到外面上学以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不敢在其他人面前上厕所,更不敢去公共浴室,即使是小便也一定要到隔间里面去解决——因为不想让其他人看见我的身体。这个习惯被我一直保持到大学。


在初三之后,我选择转回“小区”的学校上学——要做橱窗里的1%。原因是:听说重点高中有独立卫生间。


“小区”的表面是美好的,相比于外面,这里的老师温柔、有耐心,几乎不会打学生,我也又回到了一起长大的朋友们身边。学校离家大概只有不到两公里的距离。夏天的时候,我会穿着白色校服,每天和朋友骑着单车掠过阳光和树影。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不断抬头寻找一棵高高的白杨树。它的枝条凌乱不堪,孤单地矗立在那里,但我觉得它很温柔,因为看到它就意味着到家了。“小区”里,生活几乎变成了彩色,温柔的彩色,吸引我去不断触摸。


不过,后来我才发现,“小区”更像是鮟鱇鱼头顶的小灯笼,在向你展现它全部的狰狞前,先照亮周围的黑暗。



当时,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大多骑着山地车,就像是骑行运动员一样弯腰趴在车把上,看起来非常潇洒,而我骑的是“体型”比较小的女式自行车,和现在的共享单车差不多。一个阳光很好的中午,我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我妈说:“今天单位上一个叔叔看到你骑车上学去了,说你背挺得很直。” 我不太明白,背挺得直有什么问题。“骑车时背挺得很直像女生。”我爸讲道。


我呼吸急促,瞪大双眼——它回来了,我意识到。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如中午的阳光一样刺眼。


从那之后,我感觉背后总跟着一双眼睛,在那个人员流动极慢的地方,几乎所有认识的人都成了我的“矫正器”。从爸妈口中,我听到了无数的“叔叔说”“阿姨说”。“李叔叔说你走路扭来扭去的”,于是我走路干脆不摆手;“张阿姨问你为什么老抱着一个盒子啊”,因为抱着东西让我有安全感;“怎么孙阿姨问我你是不是喜欢男孩”······


于是,我关于“小区”的记忆,变成了另一种颜色——红色。就是那种昆虫落入蛛网,翅膀被扯开后,喷薄而出的颜色。


与童年玩伴的重逢也并非总是充满欣喜,将近六年的集体记忆空缺,使我与他们格格不入。人们似乎总是对与他们不太相同的事物感到好奇或怀揣恶意,小孩子更是这样。


那时,大多数同学每一科目都有一个小册子,上面写满了知识点以便背诵。一次政治考试前,我的小册子不翼而飞。到了开考前一分钟,一个男生拿着它走过来,扔在我面前。


我把它翻开,发现里面躺着一只被拍死的苍蝇。



除去集体记忆的空缺,我好像也一直是那个“不一样”,甚至“不正常”的人。


我的书包上挂着一位女同学送给我的玩偶,那是一只兔子形状的玩偶,眼睛是纽扣做的,两只耳朵是不同的颜色——一只粉色一只蓝色。现在想来,我可能是当时学校里唯一一个把玩偶挂在书包上的男孩。


某个我不在教室的课间,几个调皮的男生用黑笔在它的脸上涂鸦。而等我回到教室时,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桌洞里,上面有一张卫生纸。


掀开之后,玩偶的脸已经被涂得面目全非。它的脸上画满了各种符号,一只眼睛也快被扯掉。



无论我洗多少次,玩偶的脸上还是会留下淡淡的黑印子。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鮟鱇鱼终于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它的獠牙。


我气到发抖,血液冰冷,在泪眼朦胧中度过了最后一节课。放学的时候,同学们三三两两离开教室,我扶着女士自行车站在教室门外,静立着,做无声的控诉。


他们发现了我。一个男生略带愧疚地走过来,轻轻地和我说了声,“对不起啊”,然后就和其他人嬉笑着离开了。我在教室门前站了好久,觉得自己好矮,比旁边的女士自行车还矮。


我也试过将这些遭遇告诉大人,但没有得到理解和帮助,反而被他们扣上懦弱无能的帽子:“一个巴掌拍不响”“他怎么就只欺负你”“还不是因为你不正常”……


而这种“不正常”不仅会被亲近的人所鄙夷,也会轻易地被陌生人识别和指摘。


初四时的一天,我走在学校的路上,两个小学生从旁边经过。其中一个小男生边笑边指着我,“你看,是娘炮。”


我完全不认识他们。尽管那时我已经是整个学校年级最高的学生了,他们甚至还没有我的腿高,我最后也只能无奈、沉默。


“娘炮”,我认识这个词。因为它是我的标签、我的梦魇,这个词融入了我太多的情感:羞耻、嫌弃、自责……即使现在看到这个词,我还是会心中一颤,像猫咪被踩到尾巴一样。


我唯一能期待的只有逃离。那时,我经常抬头看向高高矗立的办公楼,内心想的大抵是:我一定要考好,然后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后来我终于做到了,成为了玻璃橱窗里的1%,然后成为了“那个学习挺好的娘炮”。 


其实想起来,“小区”里的生活也没有那么糟,还是有着不少温暖和快乐的回忆。即便学校现在已经废弃,每次回家我也都会有意去看一眼。


但不好的回忆总是记忆犹新。不是由于我刻意记仇,只是这些不快的往事像一根尖刺深深扎进心里,雕刻出我如今的模样。以至于我现在回忆起来,依然会感受到当时的无助、悲伤和愤怒。


如果以上的经历可以被定义为“霸凌”的话,那么关于“霸凌”的记忆在我上高中后便戛然而止,当初班里的十五个人也被不同的命运冲散。幸运的是,我在之后遇到的人大多是温柔的,我当时觉得,或许这就是“长大”吧。


不过后来发现,好像事情并非如此。上大学后,我认识了小树,他和我一样是班里跑操坚持不下来的男生,后来我们成了最好的朋友。


谈到过去,小树对我说,他真正意义上感受到霸凌是在高中的时候。那时我才意识到,原来霸凌,并不会随着“长大”而停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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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经历/旁观过校园霸凌?

你是怎样走出这些经历的?


撰稿 | mecon

编辑 | 小毁 晨曦 达生

排版 | ccc

视觉 | 豹子 阿基 量子苏打

校对 | 六一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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