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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寻她时,不应只看到八卦腥膻丨林奕含逝世五周年

爱与生命管理 爱与生命 2022-05-21

“她的人生跟别人不一样。她的时间不是直进的,她的时间是折返跑的时间。小公寓到小旅馆,小旅馆到小公寓,像在一张纸上用原子笔用力地来回描画一个小线段,画到最后,纸就破了。


后来怡婷在日记里读到这一段,思琪写了:‘其实我第一次想到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人生如衣物,如此容易被剥夺。’”


这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的一段话。13岁时,上初中的房思琪被补习班老师李国华诱奸。此后,思琪再也睡不好,她总梦见那时的情景。她甚至开始不敢睡觉,每天半夜酗咖啡,从13岁到18岁,“五年,两千个晚上,一模一样的梦。”


有一个老师,常年利用他的职权,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这是林奕含自己对这本小说“最直观、直白、残忍”的概括。然而,她更想这样概括:“这是一个女孩子爱上了诱奸犯的故事。”从国中到高中,思琪强迫自己爱上李国华,以逃避自己被强暴的事实,最终彻底发疯。


2020年4月27日,微博话题“林奕含去世三周年”登上热搜,阅读量高达5.7亿次。五年前的今天,时年26岁的台湾作家林奕含,因不堪抑郁症折磨,在家中自缢身亡,留下一部在所有性侵新闻中几乎都会被提起的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台湾作家林奕含

(图源:网络)


她自杀于小说出版的两个月后。2017年2月,小说出版后2个月内5次印刷,却并没有给林奕含带来成就感。


她说:

“书出版后我被冠上成功之类的字眼,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废物。因为书里的李国华仍在执业,我走在路上还能看到他的招牌,他并没有死,也不会死,这样的事情仍然在发生,所以没什么成不成功。”


林奕含去世第二天,她的父母发表声明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女儿青春期被一个补习班名师诱奸后,引发痛苦忧郁的真实记录和心理描写。台湾知名补习教师陈星被指为“李国华”原型。他称自己只是和林奕含“交往2个多月”。最终,在调查后,陈星因罪嫌不足、证据不足,未被起诉。


此后,林奕含与陈星的八卦与争议,一直在网络流传。林奕含离开的五年间,讨论纷繁,大众逐渐对她挂满标签:“一个在青春期被性侵的女孩”“卷入八卦纷争的才女作家”“自杀式污蔑他人的心机女”“小三”……


不久前,林奕含的好友美美在Facebook上组织了“DEAR YH”31岁追念活动,活动简介中写:“参加纪念、庆祝活动的朋友……强烈建议你可以加上#林奕含 #奕含祝你生日快乐 这两个hashtag,让大家搜寻奕含的时候,不会只看到八卦腥膻。”


层层喧嚣包裹之下,林奕含的真实面目渐渐模糊。


而在林奕含的Facebook中,我们得以窥见她标签外的样子:她读张爱玲、纪德和大江健三郎;追少女时代、最后一条帖子是询问太妍的演唱会门票;爱吃各式各样的小蛋糕;关心升学制度和同性恋合法化;评论诺奖、台湾大选和川普……


五年后的今天,我们想要再次“遇见”林奕含——穿过层层喧嚣,抵达纯真、善良、勇敢、本真的她。在这之后,再看她带给这个社会的震动与改变,或许才更加清晰。


一、“精神病患”的文学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作者介绍页,林奕含这样介绍自己:

作家。出生于台南,曾居台北。没有什么学习经历。所有的身份里最习惯的是精神病患。


林奕含的自我介绍

(图源:《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事实上,林奕含并不是不擅长读书,相反,她曾成绩优异、天赋出众,是“别人家的完美小孩”。


林奕含1991年3月16日出生于台南,父亲是当地知名的皮肤科医生,母亲受过高等教育。她中学就读于当地女中排名第一的“台南女中”,还在数理资优班。


高中毕业时,她是唯一一个以满级分考进台北医学大学医学系的学生,被媒体报道称为“满级分漂亮宝贝”。



16岁的暑假,她与补习班教师陈星发生性关系。高二,她开始厌学厌食,每周定期看精神科医生。往后的十年,她重度抑郁,多次自杀轻生。考上台北医学大学后,她因为病情反复,仅仅读了两周便辍学。2012年,病情稍有好转时,她复考进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大三时再度因抑郁症休学。


周遭环境对精神病患的污名,给林奕含带来极大痛苦。


在从中文系休学前的几个月,林奕含请医生开了一张诊断证明,以给各科教授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参加期末考。


那天,她记得系主任和助教坐在办公室里,助教看着她,然后说:“精神病的学生我看多了,自残啊,自杀啊,我看你蛮好、蛮正常的。”再然后,系主任对她说了九个字,“这九个字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系主任拎起她的诊断书,问她:“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


台湾作家林奕含

(图源网络)


几年后,在自己的结婚典礼致辞中,林奕含再次讲起这件事,发出叩问:

“这个社会对精神疾患者的想象是什么?或我们说的难听一点,这个社会对精神疾患者的期待是什么?是不是我今天衣衫褴褛、口齿不清,然后六十天没有洗澡去找他,他就会相信我真的有精神病?又或者他觉得精神病根本不是病呢?”


那段时间,甚至还有同学们羡慕她,希望自己也得抑郁症。


她在日记里这样回应对精神疾病的浪漫化:

“我没有笑,可是嘴巴一路咧到耳朵上。那就像在心脏病患者面前说‘要是我的动脉偶尔也堵塞一下就好了’。我写精神病,因为那几乎就是我的全部了,没有人会拿肝指数,血球,睡眠,去交易区区几十、百万字的灵感的。”“他们不知道我站在我的疾病里,我看出去的苍白与荒芜。”


身边人对抑郁症的不理解、打趣和猎奇,社会上轻而易举的质问与同情,这一切都令她感到愤慨。


然而,在被系主任质问“你从哪里拿到这个的”那一刻,林奕含只是淡淡地说:“我从医院。”事后,林奕含觉得当时的自己“很懦弱”。


“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的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林奕含借虚构人物之口,说出了这一句话。


二、重回亲密关系:勇敢的力量


2017年1月,林奕含发文说道,她发现对丈夫B做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让他明白,身为重度精神病患的伴侣,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使自己真正幸福。


但这绝非代表着林奕含不曾努力去靠近幸福。


林奕含在婚礼上致辞

(图源:网络)


在结束生命之前的日子里,她无数次靠近它:她苦思周末约会的打扮,看电影前吃鸡块、给蛋糕拍照,她叫他闻今天的香水,去公园溜滑梯,接到他下班的电话,一路数到一百……


而那些只有她和B两人之间才懂得的暗语,哪怕现在读起来,也依然有着让人会心一笑的魅力:“苹果”是“路上有美女,快看”的意思,“汉堡”是“这家餐厅太贵赶快开溜”的意思,“薯条”是“讲隔壁桌坏话小声一点”的意思,“酥皮浓汤”是“现在头痛发作想休息”的意思,“虾饼”是“有男生在看我好不舒服”的意思……


重新回到亲密关系,对于经历过严重的心理创伤的人来说,无疑是极其困难的,因为“越是拥有真正的爱,越是明白曾经的经历是揉杂了丑陋、肮脏和折磨”。      


用她的精神科医生楚楚的说法:林奕含是“经过核爆”的人,早已丧失爱人的能力。


在《石头之爱》中,林奕含写道:

“我当然有脚,我与B的家也绝非300平米,但我总说:‘帮我倒杯水水。’不是白开水,是水水,噘嘴飞吻似的叠字。B的驼背拉弓,大脚两步。倒太满是要我学狗舔水,倒太浅是小气。那两步,是我生命最壮丽的时光。”


彼时,鼓起全部勇气轻轻踏入亲密关系所赋予林奕含的意义已不言而明。


在婚礼致辞上,林奕含重新阐释了自己对“新人”二字的理解:

“新人这个词出自《新约圣经》,是使徒保罗叫耶稣基督为new man。


所以我在想,如果今天我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是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新人,如果我可以成为一个新的人,那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一个对他人的痛苦有更多的想象力的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告诉那些恨不得得精神病的孩子们这种愿望是不对的那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让无论有钱或没有钱的人都毫无顾忌地去看病的那一种人,我想要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那一种人。”


林奕含一直用写作、发声,为她的愿望努力着。她虽然最终没有被爱治愈,但她也曾努力企图在爱中治愈自己。


正如蒋方舟所说,“我震撼于她的冷静。那种冷静,是作者反复用难以启齿的耻辱、难以承受的痛试炼自己的内心,终于对痛苦到了麻木的程度,再平静地讲出自己的故事。”


她是与自己痛苦的斗争者,也是为他人不幸所悲凄的发声者,这是林奕含的所有身份中,鲜为人看见的一面。


三、“房思琪们”的斗争


在《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林奕含曾质疑自己写作的意义:

“我怕消费任何一个房思琪。我不愿伤害她们,不愿猎奇,不愿煽情。我每天写八个小时,写的过程中痛苦不堪,泪流满面。写完以后再看,最可怕的就是:我所写的、最可怕的事,竟然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我能做的只有写。女孩子被伤害了。女孩子在读者读到这段话的当下也正在被伤害。而恶人还高高挂在招牌上。我恨透了自己只会写字。”


而她的心理咨询师对她的努力做出了肯定:“你的文章里有一种密码。只有处在这样处境的女孩才能解读出那密码。就算只有一个人,千百个人中有一个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单的了。”


尽管林奕含未能逐一看遍她所带来的影响便匆匆离去,但一些改变切实地发生了。


2017年6月14日,台湾地区立法机构通过了补习及进修教育法第九条条文修正草案。根据新的条文,补习班负责人与员工、老师执行业务或对外招生时,应披露真实姓名;补习班聘用教职员工前,应检查他们的相关名册、学经历证件、身份证明文件影本,并附最近3个月内核发的经查刑事纪录证明书等,陈报主管教育行政机关核准——这为的是确认他们没有性犯罪前科。

 

此外,她的书写也确实给更多个体带来了表达的勇气和力量。“受到林奕含事件的鼓励,许多隐忍多年的权势性交罪被害人,都在试图讲述过往。”台湾励馨基金会负责人接受采访时这样表示。


“说出来”,并不能彻底治愈创伤,但有学者表明:创伤叙事的目的不只是要揭示创伤的成因和表征,更重要的是寻找创伤疗愈的方法,这也是创伤叙事的目的所在。[3]当下,疗愈性侵者的一个重要手段是暴露疗法(exposure therapy),主旨是在确保安全和稳定的前提下,重新接触和创伤有关的记忆。[4]


(图源:电视剧《东城梦魇》)


而另一方面,林奕含事件恰逢与另一个潮流相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于2017年,同年10月,纽约时报等十几个杂志披露好莱坞知名电影人哈维·温斯坦性侵好莱坞女星长达30年之久,共有80多名女性站出来揭露他的恶行。


一众好莱坞演员也公开表态,会坚定地与受害者站在一起,ta们鼓励女性在社交媒体上讲出自己曾遭遇过性侵的经历,并打上#Me Too这一标签,让人们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Me Too这一运动很快风行全世界,越来越多的女性站出来,将一个个加害者钉上耻辱柱。直到今天,在种种阻碍与压制面前,这股力量依然没有沉默。毕竟,施暴者犯下的错不应该由受害者来买单。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社会意识在进步,但并非所有的受害者都有勇气、有条件站出来表达反抗,大部分受害者可能迫于“看不见的”压力和周遭的异声而选择沉默[1]。因为处于受害者一方的,既要不断接受来自自身灵魂的拷问,还要面对求援过程中,一而再再而三的“精神强奸”。


如何在讲述伤痛时,尽可能减少对受害者的精神戕害,是亟需关注的领域。关注类似案件,对施害者监督、问责的同时,也需要对受害者保有更多的理解和关爱。


后记


“这世界有个奇怪的现象,总是等到作者离开世界,人们才去读她的作品。这社会还有个奇怪的规律,总是等到人以命相逼,才意识到事情不小。”作家、导演李尚龙曾在给林奕含书籍的推荐语中这样写道。


2021年林奕含的生日,有媒体说:整整4年过去了。林奕含没有能长大到30岁。


然而,也像一种错位的弥补,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正在所有人身体和记忆里生长起来,接纳、保护、安慰站在#MeToo队伍里的每一名女孩。


在重新“遇见”林奕含后,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和真实了起来。在充满八卦腥膻的标签之外,我们还能在她的身上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力量与温暖。


逝者已远,她的声音依然引起阵阵回响。


期待有朝一日,被侵害的“房思琪们”都能走出那个痛苦的“初恋乐园”,真正与爱相伴。


*以下视频是林奕含的婚礼致辞全文,如果想更了解她一点,推荐你用十分钟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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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李秉霖. 《新京报》对性侵事件的报道框架及人物媒介形象研究[D].兰州大学,2021.

[2]张稠茹.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女性创伤失语分析[J]. 散文百家(理论),2021(08):32-33.

[3]徐德荣,和瑶瑶 . 论莫波格少年小说中的创伤叙事 [J]. 中国海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4):75-80.

[4]李松蔚,在性侵发生后,应该如何让自己走出阴影,恢复到正常生活?知乎,2014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2130143


撰稿丨韩同学 一昂扬 leah

编辑丨驼驼 晨曦 达生

排版丨六一

视觉丨橘子皮

校对丨小飞廉

刘文利性教育工作组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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