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亲爱的母亲王文娟逝世二周年忌日。每当思亲伤怀难以自抑时,只要想到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对我说的那句话——“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愿意嫁给你爸爸”,我就感到无比欣慰。
上世纪八十年代,作者和父亲孙道临、母亲王文娟一起在武康大楼家中在整理父母上千张照片的过程中,我从一个女儿的视角,回忆、记录了他们在舞台银幕之外点点滴滴的生活印迹……爸爸最喜欢的是妈妈的两张小照,这张妈妈的新娘照是其中之一,夹在他晚年经常翻看的《宋词》里
1964年10月,肚子里怀着我的妈妈快要生了,爸爸突然接到电影厂通知,派他去外地巡回演出。爸爸万般放心不下妈妈和躲在她肚子里的我,临行前一夜没睡,设想了妈妈分娩时可能会发生的风险,对妈妈千叮咛万嘱咐。16日这天,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正躺在华东医院待产的妈妈心里一阵激动,于是两天以后我就闪亮登场了。因为这特殊的出生日子,爸爸妈妈就给我起了“庆原”这个名字。每年圣诞、新年之际,爸爸总会买好多贺卡,亲自一张张写好,再寄出去。他还特别喜欢自制贺卡,写上中英文贺语
由于爸爸的缺席,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辰几点钟钻出来的,妈妈给出的理由是:“当时我痛也痛煞了,哪还管得了是几点几分,是白天还是黑夜?”晚年时为了对我负责,妈妈还偷偷跑去华东医院找我的出生记录,可惜医院已经没有了当时的记录,于是我就变成了一个生辰八字不全的人。我出生三个月时,爸爸妈妈带着我和外婆、祖母一起住进了武康大楼,直到大学毕业后。武康大楼留下了我成长过程中、与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时无数美好的记忆。那时大楼底层短短几十米的连廊里一共开了6家店,最东面是紫罗兰理发店,我小毛头时妈妈就抱我去那儿理发,每次都自带香皂。最西头一家是我童年时最爱去的食品店,柜台上摆着一个个玻璃罐,里面的桃爿、咸支卜、盐津枣等酸酸甜甜的蜜饯吸引着我,但是因为我从小有气管炎,妈妈绝对不准我吃零食。有一次放学后,我和小伙伴正在店里看着蜜饯罐指指点点,突然背后一声:“妹妹你在干什么?”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妈妈站在了我身后,吓出我一身汗!但是对于我的日常膳食,妈妈和爸爸却格外上心,桌上每一道菜,都一一夹在我的盘子里要求我必须吃完,做到营养均衡,这就养成了我不挑食的好习惯;每天全家还保证让我吃一个苹果或梨,补充维生素。上世纪八十年代物质生活渐渐充裕,爸爸每天晚上给我们削水果,一圈圈果皮连着从不带断的二三十年前武康路的家很像旅馆、饭店。亲友、学生远道来访,爸妈不是留宿就是留饭,他们虽然不擅厨艺,却常常下厨很用心地做几个阿姨不会做的特色菜招待客人。爸爸会做烙饼、饺子、土豆色拉、罗宋汤等,最拿手的是核桃酪。妈妈的虾米跑蛋和青菜炒粉丝也受到了认可,每次做好,她都要哇啦哇啦喊大家吃:“快点吃呀,冷了不好吃!”还不停地问,好吃伐?好吃伐?每年家里收到的贺年卡,都多得桌子上放不下,聪明的妈妈就用绳子编了个网,把卡片都挂在上面,非常喜庆
妈妈好多次对我说,她最喜欢的是这张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拍的母女照。直到晚年,她还会心有余悸地说起那件往事:那时我随妈妈在奉贤“干校”生活,有一天我发高烧,妈妈背着我去看病,回来时背不动,就雇了一辆自行车驮我回去,她跟在后面。走着走着那人突然蹬上车飞快地骑行而去,妈妈急得拼命追赶,生怕我被拐走,但还是跟不上。好不容易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目的地,当看见骑车人带着我等在那里时,几乎崩溃的妈妈一把抱住我,再也舍不得放手。每次说到这里,妈妈就拉起我的手拍拍说:“还好我和你爸爸留着你这么个根。”爸爸最后的几年身体虚弱,常坐轮椅代步。他喜欢去附近的小花园或徐家汇公园散步,每次看到妈妈在家,他都希望妈妈陪他一起出去。妈妈说,我也老了,走不动了。爸爸说,那我们一人坐一半路。于是每次爸爸先坐上轮椅,走到半程,他就急着站起身,把轮椅让给妈妈坐,妈妈不坐他还生气。爸爸去世后,妈妈搬来我住的小区,和妈妈“一碗汤的距离”,便于我更多照顾她。周末天气好,我们全家最喜欢的事就是陪她散步,爸爸的轮椅也留下了妈妈晚年的身影。法华镇路、新华路、红坊创意园区、交通大学校园等都是妈妈常去的地方。她爱看红坊区充满艺术气息和生活情趣的雕塑;在交大她总忍不住要感叹,现在的孩子能在这么美的校园里上课,那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呀!
2007年末,深受带状疱疹后遗症煎熬的爸爸突发心脏病逝去,妈妈很难从悲伤中走出来。她的学生、朋友、戏迷们经常来看望、陪伴她,努力说动她参加一些社会活动。“忙”,终于使妈妈渐渐恢复了正常生活。她一边上老年大学学国画,一边动笔撰写越剧人生自传《天上掉下个林妹妹》。2012年夏,这本书出版并在上海书展亮相。8月19日妈妈出席签售活动,来自全国各地的读者一早赶到展览中心,队伍从楼上排到楼下,书展大厅被围得水泄不通。这天,86岁的妈妈不顾劳累签售了1200本。随后几年该书重版并加印了4次,还获得了“第五届中国(长篇)传记文学优秀作品奖”。拿到奖,妈妈就跑去宋庆龄陵园跟爸爸“汇报”了。爸爸去世后这么多年,妈妈习惯把家里或自己发生的重要事情,去宋园坐在爸爸墓前说给爸爸听,她深信,身在“天国”的爸爸一定听得见。妈妈的求知欲随着年龄增大反而越来越强。画画、写字以外,她还喜欢上了历史和地理。疫情发生前一年妈妈93岁,她的日常作息仍是:每天清早起来先临帖写下几大张毛笔字,然后铺开画纸勾勾画画;画完后她坐下来,一会儿盯着地球仪温习世界地理知识,一会儿拿出中国地理拼图,打乱后再拼出一张全国行政区划图,还常常拉住我看她找出地图上的所在省所在市,听她说哪一年去过那里做了什么;逢到收看古装电视剧,她总要探究一下是哪个朝代,当时的真实历史背景是怎么回事。2020年2月妈妈住进华东医院。这年“十·一”恰逢国庆中秋双节,我恳请医生准假两天,让住院8个月的妈妈回到她朝思暮想的家。这天一进家门,她就东摸摸,西看看,在房间里不停地走来走去,开心得不得了。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和妈妈度过的最后一个中秋。妈妈一生最遗憾的大概是没有儿子,她把女婿当作亲生儿子,而且无论爱好还是个性,她与女婿都特别合得来,即便是女婿的缺点她都要袒护。于是女婿吃饭时剩下的最后一口,也被妈妈说成是“年年有余嘛”!每次一起吃饭,她总是把好菜都往女婿碗里夹,我忍不住问她:“到底啥人是你亲生的呀?”作者新书《未见沧桑》别册——《外婆的日常》封面,由王文娟外孙女朱凯佳绘制
短短的两天很快过去,又要回医院了,我答应医生吃完午饭就送妈妈回去的。但那天妈妈吃完饭说是累了,想睡觉,可是午觉醒来后她还是不肯起床……后来我每次想起这一情景,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往下掉,那时的妈妈或许已经有预感了:“离开以后就回不来家了”!她抗拒着,想在家里尽可能多呆些时间。过了半个月,妈妈又找了个理由让我向医生请了半天假,原来这天是10月18日,她要回家陪我过生日。当我摆上生日蛋糕点亮蜡烛正想许愿时,妈妈就开始碎碎念地代我讲了。我说:“你到旁边去,不要讲话呀!”妈妈呵呵地笑了,我刚开口想说话,妈妈不出声的嘴里又开始念念有词了。妈妈是要把她“最后的”祝福送给女儿呀!现在,妈妈真的到“旁边”去了,也不再讲话了。妈妈在,女儿永远有一个回得去的家;妈妈走了,留给女儿的却是摧心的、不尽的思念。
本文作者把对父亲孙道临和母亲王文娟锥心刺骨的思念,化作了情深涓涓的文字。就在今天,孙庆原所著画册《未见沧桑:孙道临、王文娟艺术人生珍藏》由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画册不仅从女儿的视角,写了父母在日常生活中一个个既普通又打动万千人心的小故事;还以女儿的情愫与体验,从父母留下的巨量照片中选出近800幅影像,让有些年岁的无数影迷和戏迷,得以重睹当年曾经在银幕与舞台上令他们倾倒着迷的两位艺术大师的绝美风采。其中不少珍贵的照片和资料鲜为人知,是艺术家生前的朋友和影迷、戏迷们多年的私藏。
这本画册作为2023年上海书展暨“书香中国”上海周的重点精品图书,将在书展期间举行首发仪式和签售活动。
新民晚报·夜光杯
作者:孙庆原
编辑: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