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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格涅夫:哈姆雷特与堂吉诃德

慧田哲学
2024-11-26

作者屠格涅夫,力冈 译

原载河北教育出版社《屠格涅夫全集》第11卷,于作者1860年1月10日在为清贫文学家和学者赈济会集资而举办的公开讲座上的讲演

*初次发表于《现代人》1860年第1期。此讲演于1857年2月27日动笔,1859年12月28日始告完成。屠格涅夫对堂吉诃德形象所作的新的解释,是在他与赫尔岑的论战中产生的。赫尔岑在《来自彼岸》一书中回忆垮台的1848年革命的活动家时讽剌他们是可笑的堂吉诃德。屠格涅夫认为赫尔岑贬低了堂吉诃德的形象,他在这篇讲演中强调指出堂吉诃德的英雄主义因素,把堂吉诃德看成是一个战士和革命者,这一思想在《前夜》的主人公英沙罗夫形象的塑造中得到了最为彻底的揭示。屠格涅夫对哈姆雷特的形象的解释,也与传统的解释有所不同。他对哈姆雷特做了完全否定的评价。

 

威廉·莎士比亚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维德拉


先生们!

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第一版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第一卷是在同一年问世的,同在17世纪初叶。

我觉得这偶然的巧合是有重要意义的,把我所说的这两部作品放在一起,使我产生了一系列想法。请允许我和你们谈谈这些想法,但我事先声明,有不当之处务请海涵。歌德说过:“谁想要理解诗人,就应当进入他的领域。”散文家没有任何权利提出类似的要求,但是他可以期望他的读者或听众会愿意伴随他进行漫游——伴随他进行探索。

先生们,我的某些观点比较特殊,这也许会使你们感到惊讶,但是伟大的诗歌作品的特别优越之处正在于它们的作者给它们注入了永生不死的生命,在于对它们的看法,如同一般对人生的看法一样,可以是无限多样的,甚至是相互矛盾的一同时又都是同样正确的。给哈姆雷特不知已写了多少注释,并且不知还将写出多少!这个真正取之不尽的典型的研究已得出多么不同的结论!《堂吉诃德》所提问题的性质本身有所不同,它那好像受南国太阳照耀的叙述确实极为清晰,因此进行解释的借口就少了。但是,遗憾的是,我们俄罗斯人没有《堂吉诃德》的好译本;我们大部分人对它只有一个相当模糊的印象,我们在说“堂吉诃德”这个词时经常指的是一个小丑。在我们脑子里,“堂吉诃德精神”这个词与“荒唐”一词意思是相同的;然而我们应当承认堂吉诃德精神里有崇高的自我牺牲的因素,只不过表现了它的滑稽的一面罢了。如果有人提供《堂吉诃德》的一个好的译本,那么这对读者来说是真正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一位作家把这部独一无二的作品的全部的美传达给我们,那么所有的人全都会感激他。现在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

我在上面说过,我觉得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的同时出现具有重要意义。我觉得在这两个典型中体现了人的天性的两种根本的、对立的特点——即人的天性赖以转动的轴的两端。我觉得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属于这两种类型中的一种,我们每一个人或是与堂吉诃德相像,或是与哈姆雷特相像。不错,现在哈姆雷特要比堂吉诃德多得多,但是堂吉诃德没有绝迹。

现在让我来作一些说明。

所有的人——自觉地或不自觉地——都为自己的原则、自己的理想,即为他们认为是真善美的东西而活着。许多人接受的理想完全是现成的,具有确定的、历史地形成的形式。他们生活着并把自己的生活与这个理想进行对照,有时在情欲或偶然事件的影响下偏离这个理想,但是他们不议论它,不怀疑它;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用自己的思想来分析它。不管怎么样,如果我断言说,对所有人来说,这个理想、他们生存的这个基础和目的要么处于他们自身之外,要么处于他们自身之中,换句话说,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要么自身的我居于首位,要么他认为是最高的另一种东西居于首位,这样说是不大会错的。有人可能会反对我的说法,认为现实生活不会有如此明显的区分,在同一个人身上两种观点可能交替出现,甚至在某种程度上相融合;但是我根本没有想要肯定在人的天性中不可能发生变化和矛盾,我只是想指出人对自己的理想的两种不同的态度。现在我想根据我的理解说明这两种不同的态度是如何体现在上述两个典型里的。

先从堂吉诃德讲起。

堂吉诃德表明什么呢?让我们不要对他匆匆地一瞥,不要把目光停留在表面上和琐事上;让我们不要把堂吉诃德看作只是一个可悲的骑士,看作是一个为了嘲笑古代骑士小说而创造的人物。大家知道,这个人物的意义在其不朽的作者的笔下扩大了,第二卷里的那个成为公爵和公爵夫人们的亲热的交谈者、当总督的侍从的英明导师的堂吉诃德,已不是在小说第一卷里、尤其是小说开头出现在我们面前的那个堂吉诃德,已不是那个古怪、可笑、到处挨打的怪物,因此我想探究一下问题的实质。再重复一遍:堂吉诃德究竟表明什么呢?首先表明信仰,对某种永恒的、不可动摇的东西的信仰,对真理的信仰,一句话,对那种处于个人之外的真理的信仰。这种真理不大容易把握,要求为它服务和做出牺牲,但是只要为它服务时持之以恒并且做出大的牺牲,它也是可以掌握的。堂吉诃德整个人充满着对理想的忠诚,为了理想,他准备经受各种艰难困苦,牺牲生命;他珍视自己的生命的程度,视其能否成为体现理想、在世界上确立真理和正义的手段而定。有人会说,这个理想是他精神失常后从骑士小说的幻想世界里汲取来的,我同意这种说法,堂吉诃德的可笑的一面就在于此,但是理想本身仍然是完全纯洁的。为自己而生活,只关心自己——堂吉诃德认为这是可耻的。他整个人,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生活在自己之外,活着是为了别人,为了自己的兄弟,为了根除邪恶,为了反对敌视人类的力量——魔法师、巨人,即压迫者。他身上连一点利己主义的痕迹也没有,他不关心自己,他整个人都充满自我牺牲精神——请珍视这个词!——他有信仰而且坚信不疑,义无返顾。因此他无所畏惧,不屈不挠,满足于吃最粗劣的饭食和穿最寒酸的衣服,因为他顾不上这些。他心地温顺,但精神上伟大而勇敢;他息事宁人的虔诚没有对他的自由形成限制;他虽无虚荣心,但他不怀疑自己和自己的使命,甚至不怀疑自己的体力;他的意志是百折不回的意志。一心追求同一个目标,使得他的思想有些单调,思维方式有些片面;他知道得很少,而且他也不需要知道得很多;他知道他的事业是什么,他为了什么活在世上,这就是主要的知识。

堂吉诃德有时可以使人觉得完全是一个疯子,因为事物的最明显的实体性会在他眼前消失,如同蜡碰到他热情之火熔化了一样(他确实认为木偶是活的摩尔人,把山羊看成了骑士)有时可以使人觉得他是一个智力有限的人,因为他不大容易产生共鸣,也不大会进行欣赏;但是他像一棵千年的古树,把根深深地扎在土壤里,既不能改变自己的信念,又不能把思想从一件事情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他的道德观念的坚固性(请注意,这个发疯的游侠骑士是世界上最有道德的人)使得他的所有见解和言论,使得他整个人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显得特别有气魄,虽然他不断地陷入滑稽可笑和受屈辱的境况之中……堂吉诃德是一个热心人,一个效忠于思想的人,因此他闪耀着思想的光辉。

那么哈姆雷特具有什么特点呢?

首先是好进行分析和具有利己主义,因而缺乏信仰。他整个人都是为自己而活的,他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但是要相信自己,即便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也是无法做到的;只能相信处于我们之外和我们之上的事物。可是哈姆雷特不相信的这个我,对他来说却是很宝贵的。这是出发点,他不断回到这个点上来,因为在整个世界上他找不到他的灵魂可以依附的任何东西;他是一个怀疑主义者,总是为自己忙忙碌碌,要求别人重视自己;他经常关心的不是自己的责任,而是自己的地位。哈姆雷特怀疑一切,当然也怀疑自己;他的头脑过于发达,以至不能满足于他在自己身上发现的东西;他意识到自己的弱点,但是任何自我意识都是一种力量,由此而产生了他的冷嘲,这是堂吉诃德的热情的对立物。哈姆雷特怀着喜悦的心情夸大其词地责骂自己;他经常观察自己,随时察看自己的内心深处,因此他非常清楚地了解自己的所有缺点并且蔑视它们,蔑视自己,——与此同时,可以说,他靠这种蔑视而生活,靠这种蔑视为生。他不相信自己,同时虚荣心很强;他不知道他希望得到什么,为什么而活着,同时又眷恋生活……他在第一幕第二场大声说道:“上帝啊!上帝啊!或者那永生的真神未曾制定禁止的律法!……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但是他并不放弃乏味而陈腐的生活,他还在父亲的鬼魂出现之前,还在接受那项把意志消沉的他彻底压垮的可怕任务之前,他就想要自杀,但是他并不杀死自己。对生活的爱就在这些想要结束生命的愿望中表现出来,所有十八岁的青年都熟悉这样的感情:

那是热血沸腾,精力过剩。[引自莱蒙托夫的诗《不要相信自己》]

但是让我们不要对哈姆雷特过于苛求:他很痛苦,而且他的痛苦比堂吉诃德的痛苦更厉害,更伤人。堂吉诃德挨粗野的牧羊人、被他释放出来的犯人的毒打,哈姆雷特自己伤害自己,自己折磨自己。他手里也有一把剑,一把双刃锋利的分析的剑。

我们应当承认,堂吉诃德确实很可笑。他的形象几乎是诗人所能描绘出的最可笑的形象。他的名字甚至在俄国农夫嘴里也成了一个可笑的绰号。我们可以根据亲耳所闻确信这一点。一想起他,头脑里就会出现一个痩骨嶙峋、长着鹰钩鼻子的人,他身披漫画式的铠甲,骑着一匹骨痩如柴的可怜的驽马,这就是那可怜的、老是挨饿挨打的驽诊难得,不能不承认它有某种值得半认真地同情和令人感动之处。堂吉诃德是可笑的……但是在笑声中有一种使人和解和弥补过错的力量,如果“你们嘲笑的事,就是你为之效力的事”这句话说得有道理,那么可以加上一句:你所嘲笑的人,就是你已宽恕的人,你甚至准备爱他。相反,哈姆雷特的外表很漂亮。他神情忧郁,脸色苍白,虽然并不显得消痩(他的母亲说他长得很丰满,“our son is fat”),穿着黑天鹅绒衣服,戴着插羽毛的帽子,风度优雅,说的话无疑带有诗意,对别人总是有一种优越感,同时又将自卑自贱作为一种刺激性的娱乐;他身上的一切都讨人喜欢,一切都使人迷恋。任何人都以被视为哈姆雷特为荣,谁也不愿意得到堂吉诃德这一绰号,普希金在给自己的朋友写信时称他为“哈姆雷特巴拉丁斯基”[巴拉丁斯基〔1800〜1844),俄国诗人]。谁也不会想到要嘲笑哈姆雷特,而这正好是对他的谴责;爱他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有像霍拉旭那样的人,才会依恋哈姆雷特。我将在下面谈到他们。任何人都同情他,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几乎每个人都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的特点;但是,再说一遍,爱他是不可能的,因为他自己不爱任何人。

让我们继续进行比较吧。哈姆雷特是被篡夺王位的亲兄弟谋杀的国王的儿子。他的父亲走出坟墓,走出“坟墓张开的两颚”前来告诉他,要他为自己报仇,而他犹豫不决,欺骗自己,以责骂自己而自慰,最后偶然地杀死了他的继父。心理特点揭示得很深刻,许多聪明但短视的人居然胆敢为此而责备莎士比亚!而堂吉诃德很穷,几乎家无长物,没有任何钱财和关系,年老,孤独,却担当起铲除邪恶和保护全世界受欺压者(他完全不认识这些人)的重任!他第一次想要解救无辜遭受欺压的人的尝试失败了,反而给无辜者带来加倍的灾难(我指的是堂吉诃德把一个孩子从主人的毒打下解救出来的那个场面,而主人在这位解救者离开后,更加厉害地惩罚可怜的孩子),这又何妨;堂吉诃德认为他面对的是凶恶的巨人,便向有用的风车发起攻击,这又有何妨?……这些形象的滑稽可笑的外壳,不应使我们不去注意隐藏在其中的涵义。谁要是在准备牺牲自己时想到先盘算和权衡一下所有的后果和自己行为可能带来的全部益处,谁就未必能够做出自我牺牲。

哈姆雷特不会发生任何类似的事,难道他这个具有聪明机灵的头脑和爱好怀疑的人会犯这样不应该犯的错误吗?不,他不会去同风车作战,他不相信那是巨人……而且即使他们真的存在,他也不会去进攻他们。哈姆雷特不会像堂吉诃德那样,在给大家看理发师的盆儿时说这是真正的神奇的曼布利诺头盔;但是我们可以设想,如果真理本身具体地呈现在哈姆雷特眼前,他也不敢担保说这就是真理……因为谁也不知道,也许真理如同巨人一样也是没有的?我们嘲笑堂吉诃德……但是,先生们,请扪心自问,想一想自己过去的和现在的信念,我们之中有谁能够、有谁敢于肯定地说,他任何时候和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分清理发师的锡盆和神奇的金盔呢?……因此我觉得主要问题在于信念本身的真诚和有力……而结果则掌握在命运手里。只有命运能告诉我们,我们是与幻影还是与真正的敌人作斗争,我们用什么装备来保护我们的脑袋……我们应做的事是武装起来,进行斗争。

人群,即所谓的群众对待哈姆雷特和堂吉诃德的态度值得注意。

在哈姆雷特面前,波洛涅斯是群众的代表,而在堂吉诃德面前则是桑丘潘沙。

波洛涅斯是一个能干、讲求实际、思维健全的人,虽然同时又是一个目光短浅、爱唠叨的老头。他是一个出色的行政长官,模范的父亲。请回想一下他对将要出国的儿子雷欧提斯的谆谆教导——这番教导的聪明通达可以与桑丘潘沙在布拉它琉当总督时的著名政令媲美。对波洛涅斯来说,哈姆雷特与其说是一个疯子,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假如他不是国王的儿子,波洛涅斯完全会因为他亳不中用、不能积极有效地运用他的思想而蔑视他。在哈姆雷特和波洛涅斯之间关于白云的谈话的著名场面中,哈姆雷特以为他是在愚弄老头,这场戏具有能证明我的看法的明显意思……现斗胆提醒大家注意这个场面:

波洛涅斯:殿下,娘娘请您立刻就去见她谈话。

哈姆雷特:你看见那片像骆驼一样的云吗?

波洛涅斯:嗳哟,它真的像一头骆驼。

哈姆雷特:我想它还是像一头鼬鼠。

波洛涅斯:它拱起了背,正像是一头鼬鼠。

哈姆雷特:还是像一条鲸鱼吧?

波洛涅斯:很像一条鲸鱼。

哈姆雷特:那么等一会儿我就去见我的母亲。[《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82页]

在这个场面里,波洛涅斯同时既是一个讨王子欢心的朝臣,又是一个不愿违拗有病的和任性的孩子意志的成年人,这难道不明显吗?波洛涅斯一点也不相信哈姆雷特,他这样做是对的。他生来目光短浅,过分自信,于是认为哈姆雷特胡闹是由于爱他的女儿奥菲利娅的缘故,在这一点上他当然是错的,但是他对哈姆雷特的性格的看法并没有错。哈姆雷特之类的人确实对群众是无益的,他们给不了群众任何东西,他们不能把群众引到任何地方去,因为他们自己哪里也不去。再说,当一个人不知道是否脚踏实地时,怎么能够引导呢?同时,哈姆雷特蔑视群众。不尊重自己的人,还能尊重谁呢?而且值得关心群众吗?他们是那样的粗鲁和肮脏!而哈姆雷特不单根据出身来说是一个贵族。

从桑丘潘沙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完全不同的景象。他正好相反,嘲笑堂吉诃德,清楚地知道堂吉诃德是一个疯子,但是他三次背井离乡,离开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去跟随这个疯子,跟他到各地去,遇到各种各样不愉快的事而大吃苦头,忠诚于他而至死不渝,相信他,为他而感到自豪,并在老主人临终时跪在他的病榻前放声痛哭。这种忠诚不可能用希望得到利益、获得个人的好处来解释。桑丘潘沙富有健全的理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当这位游侠骑士的侍从除了挨打,几乎不能期望得到任何东西。他的忠诚的原因,应到更深的地方去找。这种忠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植根于群众的几乎是最好的品质中,其根源在于群众能够甘心情愿地和老老实实地受迷惑(唉!他们还可能受另一些迷惑),在于能够表现出无私的热情和蔑视直接的个人利益,而对穷人来说,这种蔑视几乎等于蔑视不可缺少的生活必需品。这是伟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品质!群众的结局往往是这样的:他们完全相信他们自己嘲笑过、甚至咒骂过和压迫过的人,跟着他们走,那些人既不害怕他们的压迫,也不害怕他们的咒骂,甚至不害怕他们的嘲笑,不断地向前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只有他们能够看到的目标,探索着,跌倒了再爬起来,最后终于找到了……并且有权利找到。只有受心灵指引的人才能找到,沃夫纳格说过,“伟大的思想来自心灵”[原文为法文]。而哈姆雷特之类的人什么也没有找到,什么也没有发明,他们身后除了本人个性的痕迹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留下事业。他们不爱也不相信他人,他们能找到什么呢?甚至在化学里(更不必说在有机界了),为了使第三种物质出现,应当把两种物质结合起来;而哈姆雷特们只关心自己,他们是孤独的,因此是一事无成的。

但是有人会反驳我说:“那么奥菲利娅呢?难道哈姆雷特不爱她吗?”

我们现在就来谈她,顺便也谈谈杜尔西内娅。

上面谈到的两个典型人物对待妇女的态度上也有许多值得注意的地方。

堂吉诃德爱杜尔西内娅,爱这个实际上不存在的女人,准备为她而死,(请回想一下,他在被战败、被彻底摧垮时对举起长矛要剌他的胜利者说:“杜尔西内娅是天下第一美人,我是世上最倒霉的骑士,我不能因为自己无能而抹杀了真理。骑士啊,你一枪刺下来杀了我吧。”)他的爱情髙尚、纯洁。他爱得那么高尚,甚至没有想到他所爱的人根本不存在;他爱得那么纯洁,以至于当杜尔西内娅作为一个粗鲁的和肮脏的村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认为这是凶恶的魔法师把她变成这样的。我们自己在一生当中,在我们的漫游中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为同样不大可能存在的杜尔西内娅而死,或为某种粗鲁的、经常是肮脏的东西而死,因为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理想的实现,他们把它的变形同样归咎于凶恶的——我差一点要说是魔法师了——人和倒霉的偶然性的捉弄。我们见过他们,当这样的人绝迹时,就让历史这本书永远合上吧!其中就没有什么可读的了。堂吉诃德身上没有丝毫肉欲的痕迹,他的所有幻想是羞怯的和纯洁的,他内心深处未必会希望最后与杜尔西内娅结合,他甚至可能对这种结合感到可怕!

至于说到哈姆雷特,难道他能够爱吗?难道他的持讥讽态度的创造者、洞察人的心灵的行家敢于赋予这个浸透着自我分析的具有腐蚀作用的毒汁的利己主义者和怀疑论者一颗爱慕的、忠诚的心吗?莎士比亚没有陷入这样的矛盾之中,细心的读者不费多大力气就会相信,哈姆雷特是一个追求肉欲、甚至暗中好色的人(朝臣罗森格兰兹在听到哈姆雷特说他对女人不发生兴趣时默默地笑了起来,这并不是没有原因的),就会相信我所说的话,即哈姆雷特不爱任何人,只是假装成爱的样子,而且是漫不经心地假装。我这样说,可由莎士比亚本人的话来证明。在第三幕的第一场里哈姆雷特对奥菲利娅说:

哈姆雷特:我的确曾经爱过你。

奥菲利娅:真的,殿下,您曾经使我相信您爱我。

哈姆雷特:您当初就不应该相信我……我没有爱过你。

哈姆雷特所说的最后这句话,要比他自认为的看法接近于真实得多。他对奥菲利娅这个天真无邪和达到圣洁程度的人的感情要么是厚颜无耻的(请回想一下他在看戏的那个场面里请求奥菲利娅允许他头枕在她膝上躺一会儿时说的话和所做的一语双关的暗示),要么只是漂亮的空话(请注意他与罗欧提斯之间的那场戏,当时他跳入奥菲利娅的墓中,用勃拉马尔巴斯[勃拉马尔巴斯,丹麦作家霍尔堡的剧本《雅可布封蒂波》中的一个爱打架和说大话的人物]和毕斯托尔旗官的语气说:“四万个兄弟的爱合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让几百万亩的泥土堆在我们身上!”等等)。他对奥菲利娅的整个态度,仍然无非是关心自己,在他的“啊,女神,在你神圣的祷告中不要忘了我”的呼喊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他完全意识到自己本身的虚弱无力——无力去爱,这是一种几乎迷信地拜倒在“圣洁之物”面前的无力。

但是关于哈姆雷特这个典型的缺点已经讲得够多了,这些缺点之所以更容易使我们生气,正是因为它们与我们比较接近和易于理解。下面设法评判一下这个人物身上合理的、因此也是永恒的东西。他体现了否定的因素,也就是另一位伟大的诗人将其与纯人性的东西分开后通过梅非斯特的形象表现出来的那种因素。哈姆雷特就是梅非斯特,不过是人的天性的实际范围内的梅非斯特,因此他的否定不是邪恶,它本身是反对邪恶的。哈姆雷特的否定对善有所怀疑,但不怀疑恶,并与恶进行激烈的战斗。它怀疑善,也就是说,它怀疑善的真实和真诚,并对它进行攻击,不过不是攻击善,而是攻击伪装的善,攻击披着善的外衣、但依然是善的老对头的恶和谎言。哈姆雷特不像梅非斯特那样恶魔般地、毫无同情心地大笑,在他的苦笑中有一种能说明他的痛苦、因此使得人们不与他计较的忧郁。哈姆雷特的怀疑主义也不是一种冷漠,它的意义和优点就在于此。善与恶、真理与谎言、美与丑在他面前不融合成某种偶然的、无声息的、呆滞的东西。哈姆雷特的怀疑主义不相信真理现在可以实现,它是与谎言不可调和地敌对的,因此成了它不能完全相信的真理的主要捍卫者之一。 但是否定也像火一样,有一种毁灭的力量,如何把这种力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如何向它指出,在应当消灭的东西和应当宽恕的东西不可分割地融合和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它应当在何处止步?就在这里出现经常可以看到的人的生活的悲剧性的一面:事业需要意志,事业需要思想,但是思想和意志分离了,而且一天天地越来越……分离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原文为英文(引自《哈姆雷特》第3幕第1场)

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的嘴这样说……于是一方面是善于思考的、自觉的、常常是通晓一切的、但常常也是无用的和注定是游手好闲的哈姆雷特们,而另一方面则是半疯癫的堂吉诃德们,他们之所以带来益处并推动人们前进,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和认清了一点,这一点甚至不以他们看到的样子存在。这里不由地产生这样的问题:为了相信真理,难道应当成为疯子吗?难道支配自己的智慧也因此而失去它的全部力量吗?

对这些问题哪怕只作泛泛的讨论,也会使我们离题太远的。我只想指出,我们应当承认,在我们提到的这种分离和这种二重性中有着整个人类生活的根本规律,这整个生活无非是两种不断分离和不断融合的因素的永不停息的调和和斗争。如果我不怕用哲学术语说话而使你们听起来感到可怕的话,那么我就敢于说,哈姆雷特们是自然界基本的向心力的表现,根据这种向心力,所有生物都认为自己是造物的中心,把其余的一切都看作只是为它而存在的(例如落在亚历山大大帝前额上的蚊子心安理得地吸他的血作为它应有的食物,哈姆雷特也是这样,虽然他蔑视自己,而蚊子不这样做,因为它还没有上升到这一步。我说哈姆雷特也是这样,他常把一切归到自己名下)。没有这种向心力(利己主义的力量),自然界就不能存在,同样,没有另一种力量即离心力,自然界也不能存在,而根据离心力的规律,所有存在的东西只是为其他东西而存在的(这种力量,这个奉献和做出牺牲的原则,我在上面已经说过,带有滑稽可笑的色彩,——为的是不剌激人,——其代表就是堂吉诃德)。这两种力量,因循守旧和变化运动、保守和进步的力量,是整个存在的基本力量。这两种力量可给我们说明花开花落的原因,它们也向我们提供各强大民族的发展的线索。

现在让我们赶紧结束这些也许是不切题的议论,谈谈另一些我们比较习惯的想法。

我们知道,在莎士比亚的所有作品中,《哈姆雷特》几乎是最受欢迎的作品。这个悲剧属于那种每次上演上座率无疑都很高的剧目。根据我们的观众现在的状况,在他们力求认识自己和进行思考的情况下,在他们怀疑自己和他们还年轻的情况下,这种现象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暂且撇开充满这部也许是表现了现代精神的最出色的作品的美不谈,我们不能不为作者的天才而惊叹,他本身与他所创造的哈姆雷特有许多相近之处,但是通过创造力的自由发挥把他与自己区分开来,并把他的形象交给后代去进行永世不绝的研究。创造了这个形象的精神,是北方人的精神,反省和分析的精神,这种精神低沉、阴郁,缺乏和谐、明亮的色彩,没有优美的、经常是庸俗的形式,但是它深刻、有力、多种多样,具有独立性和起指导作用。它从自身内部取出了哈姆雷特的典型并以此表明,在艺术创作领域,如同在人民生活的其他领域一样,它高于自己的产儿,因为完全理解它。南方人的精神安身于堂吉诃德这个人物的创造中,这是一种光明的、快乐的、天真的、敏感的精神,它不深入生活底蕴,不拥抱所有生活现象,但是反映它们。我在这里无法打消自己的愿望,不能不对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作一番比较,不过只打算提出他们之间某些差别和相似的地方。有人会这样想,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这里能作什么样的比较呢?莎士比亚是巨人,是神化的人物……说得对;但是塞万提斯在创作了《李尔王》的巨人面前也不是侏儒,而是一个人,一个完完全全的人,而人有权稳稳当当地站在甚至是神化人物的面前。毫无疑问,莎士比亚以其丰富有力的想像、达到最高境界的卓越诗才和既深且广的巨大智慧胜过塞万提斯——而且不只是胜过他一个人。但是你们在塞万提斯的小说里既找不到牵强的俏皮话,也找不到生硬的比喻和膩人的奇想;你们在他的书里同样看不到那些砍下的头颅、挖出的眼睛,所有那些流血的场面,那种凶狠、愚蠢的残酷行为。上述中世纪和野蛮时期的可怕遗产在北方的偏执的性格中消失得要慢一些。同时,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一样,是巴托罗缪之夜[1572年8月24日夜间巴黎天主教徒对新教徒进行大屠杀,史称“巴托罗缪之夜”]时代的人,在他们之后的很长时间内还处异教徒以火刑,还在流血;到什么时候血才会不流呢?

在《堂吉诃德》里,中世纪通过普罗旺斯诗歌的余辉和塞万提斯善意嘲笑过的小说的童话般的优美表现出来,而塞万提斯本人在《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里最后也采用这些小说的写法[大家知道,骑士小说《贝雪莱斯和西吉斯蒙达历险记》是在《堂吉诃德》第一卷之后出现的。——作者注]。莎士比亚从各处——从天上、从地上——择取自己的形象,对他来说,没有禁区,任何东西都躲不过他洞察一切的目光,他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像一只扑向猎物的有力的鹰那样把它们夺取过来。塞万提斯亲切地把他为数不多的形象带到读者面前,如同父亲带领自己的孩子一样,他择取的只是他感到亲近的东西,但是这亲近的东西他是那么地熟悉!一切与人有关的东西似乎都听从那位英国诗人的巨大天才的支配。而塞万提斯则只从自己的心灵里取得丰富的材料,他的心灵开朗、温柔,富有生活经验,但是并不因此而变得冷酷。塞万提斯在七年的俘虏生活中,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一直学习着忍耐的学问,这不是没有益处的。他所能支配的范围要比莎士比亚狭小,但是在他身上,如同在每一个单独的活人身上一样,反映出了所有与人有关的东西。塞万提斯不用闪电式的体会照耀你们,他不用所向披靡的灵感的巨大力量使你们震惊;他的艺术创作不是莎士比亚式的、有时显得浑浊的大海,这是一条在不同景色的河岸之间平静地流动的水深的河;读者逐渐受它的清澈的波浪所吸引被它团团围住,快乐地沉浸在它的流水的真正史诗般的寂静和平稳之中。人们的想像里自然地出现了两位同时代诗人的形象,他们死于同一天,即1616年4月26日[确切地说,应为4月23日]。塞万提斯大概根本不知道莎士比亚;但是伟大的悲剧作者在他去世前三年隐居在斯特拉特福家里时,有可能读到那部当时已译成英文的著名小说……这是一幅应该由画家兼思想家来画的图画:读《堂吉诃德》的莎士比亚!产生这样的人、产生同时代人和后代的教师的国家是幸福的!伟大人物所戴的永不变旧的桂冠也应戴到他的民族的头上。

在结束这篇很不全面的文章时,请允许我再向大家讲几点意见。

一位英国的勋爵(他在这方面是一个很好的评判者)曾在我面前称堂吉诃德是真正绅士的模范。确实,如果把平易近人和对人心平气和作为所谓的上等人的特征的话,那么堂吉诃德完全有权利称得上是绅士。他是一个西班牙贵族,甚至在公爵的那些爱捉弄人的使女责骂他时,他仍然是贵族。他平易近人是由于他缺乏我称之为“自尊”而不是“自负”的那种东西。(按:此处疑为误译,两个词似应倒过来)堂吉诃德不考虑自己。他在尊重自己和别人时,并不想炫耀自己;而哈姆雷特尽管有他优雅的环境,但是我觉得他,恕我用法国话来形容:像一个暴发户[原文为法文]。他焦急不安,有时甚至很粗鲁,装模作样,嘲笑挖苦。不过他的独特的和一针见血的话很有力量,这种力量为任何进行思考和分析自己的人所特有,因此是堂吉诃德根本不能具备的。哈姆雷特的那种深刻而细致的分析,他所受的多方面的教育(不应忘记,他曾在维滕贝格大学上过学)使他养成一种几乎是正确无误的鉴赏力。他是一个卓越的批评家;他给伶人提的建议惊人地正确而有道理;他的美感几乎同堂吉诃德的责任感同样的强烈。

堂吉诃德非常尊重现存的规章制度,尊重宗教、僧侣和公爵,与此同时,他不受拘束,并承认别人的自由。哈姆雷特责骂国王和朝臣们,实际上,他爱压制人,不容异见。

堂吉诃德勉强识字,哈姆雷特大概记日记。堂吉诃德尽管自己无知,但是对国家大事,对行政当局有明确的想法;哈姆雷特没有时间、而且也没有必要来做这些事。

人们过多地起来反对塞万提斯那种让堂吉诃德无休止地挨打的写法。我在上面曾经指出,在小说的第二卷里,这位可怜的骑士几乎不挨打了。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没有这些挨打的事,贪婪地读着他的历险记的孩子们以及我们成年人就会不大喜欢他,他会让人觉得好像不是他的本来面目,而会显得冷漠和傲慢,这是与他的性格相矛盾的。我刚才说过,在第二卷里他已不挨打了;但是在这一卷的末尾,在堂吉诃德被那位由学士装扮的白月骑士彻底打败后,在他停止骑士游侠活动后,在他去世前不久,一群猪踩了他。我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责备塞万提斯——他干吗要写这个,这似乎是在重复旧有的、已经抛弃的恶作剧;但是这里塞万提斯也是受天才的本能指引的一这件不成体统的事情本身有着深刻的含义,遭到猪踩的事,堂吉诃德之类的人在其一生中任何时候都可能碰到——而且正好是在生命结束之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顺应不近人情的偶然性、听任冷漠和明目张胆的不理解的一种表现……这是法利赛人的一记耳光……然后他们可以死了。他们经受了熔炉里烈火的考验,为自己求得了永生,——现在永生就展现在他们面前。

哈姆雷特在必要时是狡诈的,甚至是残酷的,请回忆一下他设计害死国王派到英国去的两位朝臣,请回忆一下他杀死波洛涅斯后所说的那些话。不过如同我已说过的那样,我认为这是不久前才过去的中世纪的反映。另一方面,我们在正直和诚实的堂吉诃德身上应当看到他爱好进行半自觉、半无恶意的欺骗,爱好自欺自慰,这种爱好几乎常常是喜欢幻想的热心人所固有的。他说他在地洞里看见了蒙德西诺斯,这显然是他虚构的,没有能骗过头脑简单却又狡猾的桑丘潘沙。

哈姆雷特碰到小小的挫折就垂头丧气,抱怨不已;而堂吉诃德被海船上的犯人揍得不能动弹,一点也不怀疑他做的事取得了成功。据说傅立叶多年来每天都去会见他登报招请、要求为实现他的计划提供一百万法郎的英国人,自然,这英国人从来没有来过。这无疑是很可笑的,但是我却想到:古代人把自己的神看作是很忌妒的,在需要的时候认为自愿给他们上供以笼络他们是有益的(请回想一下波利克拉特斯投入海里的指环)[波利克拉特斯为爱琴海萨摩斯岛的僭主。据说有人劝他扔掉一些东西以免遭到神的忌妒,于是他扔了一个指环到海里];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认为,负有开创伟大的新事业使命的人的行为和性格不可避免地掺杂着某些可笑的成分,作为对忌妒的神的贡品和笼络他们的供物呢?无论如何,没有这些可笑的堂吉诃德们,没有这些古怪的发明者们,人类就不能前进——哈姆雷特们也就没有什么可思考的了。

是的,我再说一遍:堂吉诃德们往往寻找什么——哈姆雷特们则进行分析。人们会问我:既然哈姆雷特们什么都怀疑,什么都不相信,他们怎么能进行分析呢?对此我回答说,根据大自然的巧妙安排,完完全全的哈姆雷特们以及完完全全的堂吉诃德们是没有的,这只是两种倾向的极端表现,是诗人们在两条不同的路上树立的路标。生活力求达到它,同时又永远达不到。不应忘记,在哈姆雷特身上分析的原则最后导致了悲剧,同样,在堂吉诃德身上热情的原则导致了喜剧,而在生活当中,完全的喜剧和完全的悲剧很少能够碰到。

哈姆雷特由于受到霍拉旭爱戴而在我们眼里提高了地位。这种人物很可爱,现在相当常见,这给时代增了光。我认为霍拉旭是最好意义上的追随者和学生的典型。他淡泊寡欲,性情直爽,有一颗炽热的心,智力比较有限,他感觉到自己的缺点,所以比较谦虚,这种情况在智力有限的人身上很少能够见到;他渴望有人教导和接受训诫,因此崇敬聪明的哈姆雷特,把自己的正直的心全部交给了他,并不要求回报。他听命于哈姆雷特不是因为后者是王子,而是把他当作首领来服从。哈姆雷特们的最重要功绩之一,在于他们造就了培养了像霍拉旭之类的人,这些人从他们那里接受思想的种子,在自己心里加以培育,然后把这些变得富有创造力的思想传播到全世界。哈姆雷特在承认霍拉旭的重要性时所说的话,也给自己增添了光彩。这些话表达了他自己关于人的崇高品质的理解以及他的那种不能为任何怀疑主义所削弱的高尚追求。他对他说:

听着。自从我能够辨别是非、察择贤愚以后,你就是我灵魂里选中的一个人,因为你虽然经历一切的颠沛,却不曾受到一点伤害;命运的虐待和恩宠,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够把感情和理智调整得那么适当,命运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间,那样的人是有福的。给我一个不为感情奴役的人,我愿意把他珍藏在我的心坎,我的灵魂的深处,正像我对你一样。[《莎士比亚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69〜70页

正直的怀疑主义者任何时候都尊重禁欲主义者。当古代世界崩溃时,——在类似那个时代的每一个时代,——优秀人物都像躲进还可能保持人的尊严的惟一避难所那样躲进了禁欲主义。怀疑主义者们,如果他们没有一死的勇气——没有“到那个没有一个旅行者回来过的国度去”的勇气,就会变成享乐主义者。这种现象是可以理解的,令人悲哀的,我们对它太熟悉了。

无论是哈姆雷特还是堂吉诃德,他们死的情景都很感动人,但是他们的死又是多么不同啊!哈姆雷特最后的话说得非常好。他和好了,平静下来了,命令霍拉旭活下去,临死前说了有利于洁白无瑕的年轻人福丁布拉斯继承王位的话……但是哈姆雷特的目光并不朝前看。这个快要死的怀疑主义者说,“此外仅余沉默而已”——确实永远沉默了(慧田哲学公号下回复数字该题讲座)。堂吉诃德之死使人受到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在这一瞬间,这个人物的全部伟大意义成为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了。当他过去的侍从想要安慰他,对他说他们很快就要再去从事骑士的游侠活动时,快要死的堂吉诃德回答说:“不,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请求大家宽恕,我已不是堂吉诃德,我仍是善人阿隆索,过去大家都这样叫我——善人阿隆索。”[原文为法文]

这个词用得非常好;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提到这个外号,给读者以深刻印象。是的,在死亡面前,只有这个词还有意义。一切都将过去,一切都会消失,显赫的髙位、权力、通晓一切的天才,都将化为飞灰……

人世间一切伟大的东西都像轻烟似的飞散……

但是好事不会化为轻烟,它们要比最光辉夺目的美存在得更久;一个使徒说过:“一切都将过去,惟有爱永存。”

引了这些话后,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补充的了。如果我指出了上面所说的人的精神的两个基本方面能使你们产生某些想法,也许甚至是不同意我的意见的想法,如果我至少能大致地完成我的任务并且没有辜负你们的厚意而使你们感到厌倦的话,那么我将感到非常荣幸。

1860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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