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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厂上班

刘书宇 苔原 2021-03-03

好消息,本人父亲即将开始人生第五次创业,我可能就要当富二代了。


本人父亲第一次创业是开书店,倒闭了。2006年的事情,遥远。那个年代,普通的书没人看,黄色小说被高中生偷回家,横竖都是亏的。有些高中生借书之后会把有色情描写的部分撕下来留着,太狗了,我都能想象他们晚上做完作业偷偷把那几页纸拿出来对着自慰的猥琐样子。但同时我又觉得此行为富有创造性,他们都是不错的编辑,一本色情小说被他们拿回家,还回来的时候就是一本纯爱小说了。


有时候并不是所有高中生都能做到万无一失,有的人会被发现,妈妈就找上门,说我们无良商家影响小孩子健康成长,后来查出来是爹借的,爹撕的书,爹在看,儿子偷着看,难怪爹阳痿了,儿子考不上高中。夫妻两个就在店里吵架,“老子不过了,不过了,我操你操腻了,硬不起来了!”用苏北方言说的,不太体面。然后就冒出来另外一个讲吴语的男的,把爹的狗头敲碎,在众人注视下,带着妈妈离开,嘘寒问暖,你侬我侬。


这个行为,我称之为爱情,很浪漫。现在没有这种事情了,现在只有打小三的,不体面。过年回家我还看到有人打小三呢,要命,确实好看,换我早就离婚净身出户了,该离不离,磨磨唧唧的,男人不行。但那样大概率对方也就不会再爱他了,我爹就是这样的。再说了,真的爱过吗?不谈了。


除了上门指责我们教坏小孩的妈妈,还有的妈妈会上门问有没有教辅材料,没有,什么《黄冈大试卷》啊,什么《启东大试卷》啊,看到就恶心,我们店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呢?没有的,没有。妈妈:你们早晚倒闭。后来果然就倒闭了。真恶心。


我相信当时有很多人觉得那些玩意儿恶心,包括老师,我们班主任就怀疑编书的人是不是和江苏所有教育局局长都操了逼,不然怎么可能所有学校都要求买他们编的教辅材料呢?启东什么逼地方,真把自己当人啦,不和我们一样都是刚波嘛,除了考试还会做什么?气死了!


现在想来,我觉得她可能是嫉妒,怎么讲,她也是个可怜人,当年就住我们家对面,老公在码头拉黄沙,被黄沙埋了,起重机司机没看到他,司机说:“我都加班三天三夜啦,我怎么可能看到有个人在黄沙坑里抽烟?”


后来班主任又嫁了个卖保健品的,听说老公总是打她,找条子,条子就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事情,我们管不了。”


没几年老公被抓了,因为卖保健品,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事。


班主任的儿子是小镇远近闻名的混混,和我是初中同学,一米八的个子,周围总是围着各种女生,有一次我和班里女孩子吵架,他就给了我一巴掌,他说:“我最看不起不尊重女性的男人!”没想到,和他爹很不一样。


那个时候,我们都是自己带水壶上学,只有他是带饮料的,可乐,雪碧,第五季,醒目,羡慕,他还在劲舞团里网恋,我见过他网恋对象,云南来的,千里迢迢,剪个杨丞琳同款发型。他们约会就是去网吧打游戏,喝杯奶茶,吃一块鸡排,那个时候奶茶只要一块半,没人喝的,怀念,现在奶茶这么贵,凭什么。


网恋后来终究还是分了,女孩要出国读书。班主任儿子嘛,爹被抓了之后他们一家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他高中都没有上,2014年我考驾照,在驾校旁边的洗车场遇到他,他在给人洗车,没怎么变,问我还看不看NBA,我说我对NBA的记忆还停留在火箭22连胜。他说他也差不多,我说,那我们都是活在过去的人了,他说还是过去好。


还是过去好。


听说他爹出来后在城北开了家餐馆,卖广东菜,没什么生意,16年撸口子,风光过几天,后来人就不见了,估计是躲东南雅去了吧。


班主任没有再结婚,也不再是班主任,原因不明,她一直是小学老师,教语文,不是班主任的语文老师,大概没什么人在意的。渐渐就没人提起这个人了。直到17年和我妈散步,在中州东路遇到过她,她还认识我妈,“诶呀,你是彩红吧,多少年了,你儿子都这么大啦!”她很开心的样子,塞给我一个苹果,她眼角肿的,头发很凌乱,魂不守舍,我妈问她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她说不小心啦,在学校摔了一跤。她还特地让我们看她的高跟鞋,“冀江路买的,果然便宜没好货。”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我们班主任做了三你知道吗?被人揍了,微信群都转疯了,可热闹了!”小学同学就是这么和我提的,这可真傻逼。


我希望班主任能过上好日子,当年她对我挺好的,在我爹妈都不管我的日子里,她会带我去吃午饭。我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我希望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不谈了。


我父亲第二次创业是开茶餐厅,差不多十年前,餐饮创业,热火朝天,麻辣香锅,潮汕牛肉,小龙虾,小牛排,一片蓝海,可是他选择开茶餐厅,两个月关门。厨师和前台在厨房做爱,做的菜有精液的味道,父亲很失望,“你们不尊重烹饪!”,厨子留下一句“一个月四千尊重你妈呢!”后就带着前台远走高飞,现在人在越南,给赌狗做菜,看起来过得不错。只是陪在他身边的人已不是前台,前台和赌狗跑了。


别的就不太记得了。“都是小打小闹,没什么水花啦。”和投资人介绍自己的创业史,我爹会这么说,投资人,也就是什么泰兴、宝应、芜湖一起学习国学或者抢罗振宇跨年门票认识的老板——大概率是卖小龙虾的,就会接过话说:“诶!谦虚了,刘总!大家都是连续创业者,互相帮衬帮衬啦!”然后大家就都笑起来了,嘿嘿嘿傻笑,仿佛一个上市企业的雏形已经在他们脑子中诞生,我打赌他们是这么想的。


其实去年我爹也创业了,不过他不太好意思提,做啥呢,卖肥皂,“爱情码头”硫磺皂,去年的事情,作为我爹指定的首席分销商,我联系了厂家,厂家说肥皂都是一万块起订的,给不了我批发价,给你四块钱一个吧。那我卖十块,再包个邮,卖你妈呢,不卖了呀。


这就是我爹上一次创业失败的故事,主要责任在我,是我目光短浅了,“一年销售一个亿,打败上海硫磺皂”是父亲当初对这款产品的期望。


讲道理,家人创业失败这种事情,还是忘记的好,就像忘记你所有关于发财的白日梦,这样会过得开心一点。关于父亲的创业梦想,我周围的朋友都是痛苦的记忆。“为什么不买房?”他们在谈到自己爹的时候都会说这样一句话。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爹已经55岁了,房价没涨之前他在电厂上班,月入三千,每天回家打红警2,能单挑六个冷酷的敌人。一般是开局炸桥,后期间谍去破坏敌人电厂,然后用火箭人取得胜利。太狗了。


房价涨了之后,电厂倒闭,年迈的爹远走他乡,找了家新的厂,工作是好找的,大国崛起,基建狂魔,哪里都有活干,这你不用担心,中国人饿不死,但钱是不好赚钱,因为天上不会掉馅饼不要想着不劳而获越努力越幸运天天在网上抱怨还不是因为你不努力?


爹的新工作是风控,月入5888。定工资的时候,老板说,这样比较吉利。为什么不是8888或者88888呢?这样就不吉利了,知道吧。对这份工作,爹整体满意,我们也满意,爹的一项工作内容是提醒工厂老哥们注意安全,但是老哥们不听。他们死后就变成我们饭桌上的谈资,谁头没了,谁被钢板劈成两半,很下饭。老哥们是这样的,对自己的生命比较淡漠,当然厂里本身环境也比较危险,做了安全措施也可能会没命,塑料头盔挡不了挂钩,二十五块钱的工作服干不过钢板,“西郊那个厂又死人了,还好你没进厂。”是我刚毕业那几年我妈说得比较多的一句话,仅次于“读大学有什么用,早知道初中毕业就让你进厂了。


进厂环境虽然艰苦,但磨灭不了我爹对发财的渴望。“一个不想发财的工人不是好工人,难道你想做一辈子工人吗?”我爹前任风控老哥的名言,在工人群体中流传,老板嫌老哥心思活络,不好好上班,尽想着发财,就给炒了。


老板:“一个月拿固定工资舒舒服服不好吗?还有社保,你说是吧,刘。”


我爹说是,我看也是,听说被炒的老哥现在当保安去了,月入3800。“他去做保安了,是我没培养好,我很自责。但我还是要说,这就是格局不同带来的人生的差异。”年会上,老板如此评价老哥。他还说:“在坐的各位都是管理层,都是公司前一百号员工,你们去查查,阿里,华为,腾讯,前一百号员工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谈了,懂的都懂。大家努力吧!”


即便老板画了一个天大的饼,我爹也没有忘记要发财。


过年在家,吃年夜饭的时候,他说:“我有信心,明年会发财。


初二给他们老板拜年,喝多了,他和老板抱一起哭,老板:“我们走到今天,不容易,不容易!”


爹:“您的辛苦,我们都知道的!”


老板:“刘啊,别的我不敢保证,我保你儿子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当时我就想跪下来叫干爹了。


当然了,酒桌上的话,听听就好,我之前和一广东老板吃饭,他说:“你把一瓶五粮液吹了就all in你们的产品”,我二话没说就吹了,过几天他就不认账了,说什么“除非你叫我爹”,我二话没说就叫了,发的语音,非常尊重,salute!他二话没说把我拉黑了。


是吧,不能当真的。只有梦是真的,梦什么都有。


发财的想法,随着过完年这波基金暴跌,也就暂时搁置了几天。直到昨天,爹说,要创业了,必须创业,刻不容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能不能发财,在此一举了。


虽然我很希望他发财,但对这次的创业项目,我还是持保留意见的,这次他打算卖自动洗奶瓶机器,读起来很拗口,一个读起来很拗口的产品不会有市场,本人做产品经理的一点经验。


自动洗奶瓶机器,我见过那玩意儿,其实就是一个小型洗碗机,一个去了海南的东北人造的,211工科毕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造这个东西,给孩子洗奶瓶太麻烦了吗?那为什么不买个洗碗机呢?我不理解。估计就是做个东西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吧,工科生都有这样的豪情壮志,什么单片机啊,自动化啊,can系统啊,实操一下,感觉自己好像还有点用,不多说了,懂的都懂。


爹:你懂什么,清洗,消毒,烘干一体。定位高端市场,方向是全球,一年卖个几万台没问题吧,那些中产忙得要死,花个七八百有问题吗?零售毛利一倍!


我说你为什么不能搞个有创造性的创业项目呢?


举个例子,我的客户,南京张总,五年前还是个卖狗的,养了一堆泰迪,根本没人买,突然有一天狗瘟,泰迪死光了,他抱着狗的尸体跪在地上哭,别人在一旁看着笑。


40岁的人了,一事无成,老婆改嫁,儿子叫别人爸爸,吼吼惨。不过人和人的不同就在于格局的不同,他哭啊,哭啊,泪水掉落在眼镜镜片上,模糊了视线,他就去附近眼镜店洗眼镜,看到他们用超声波洗眼镜,他就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能用超声波来洗小龙虾呢?妈的小龙虾这东西多脏啊,真恶心,怎么吃的下去的。


于是他就组织一群机械专业的大专毕业生造了台超声波洗虾机出来,我跟你说哦,那玩意儿真的好玩,小龙虾进去后就会张开自己两边的鳃,嗡嗡嗡,嗡嗡嗡,出来就干干净净的了,神奇!我也想用超声波洗个澡。张总人现在移民阿美利加了呀,你想想。创业要有创造性的!


爹:这对小龙虾太残忍了。


我:现在都没人生孩子了,我们不能赚不存在的韭菜的钱。


本人父亲最新一次创业计划就这样被我挫败,我亲手毁掉了自己成为富二代的机会。


我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同事赵平东,我们关系很好,我们经常在一起讲爹的故事,讲爹什么时候发财。


讲道理,人到中年,指望自己是不行了,只能指望爹了呀。


赵平东说:“我发现了,爹也在指望他爹,直到爹死。”


我说:“是这样的,不错。”


26岁,我还在期待我爸发财。就像我爸,55岁,还在期待爷爷。“老爷子保佑我今年发财。”去年清明节,在坟前,他是这么说的。而我妈说的是,“老东西,连套房子都没留下来。”这就是家庭。不谈了。


赵平东评价道:“我爸之前把家里的存款都拿去投资自动化农药喷洒机,当时是什么情况呢?已经没有人种田了。哦操,他去乡下盘了个废弃工厂,贷款,买设备,招销售,后来一台都没卖出去。”


我问:“什么时候事情?”


赵平东说:“09年。”


我又问:“你爸现在在做什么?”


赵平东说:“肝癌,不在了。”


不谈了,我们开始谈工作。


“你应该去做查勘,我看好你。”赵平东说。


确实,本人目前在保险公司上班,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
也许我是应该去做查勘,我觉得这对我的精神健康是有帮助的。这个工作特别像侦探,毕竟不是什么工作每天都能见到尸体。找线索,找证据,定损,赔付,和骗保的周旋,和骗保的合作,写查勘报告,等同于写非虚构文学,刺激,浪漫,扯淡,做几年就不是正常人了,漫长的告别,酒桌上的告白,今天在河北,明天去新疆,日夜颠倒,再也回不去,但我不能喝酒,不会和人打交道。我想回家。


所以,其实我的理想根本不是做富二代,我恨富二代,他们让我恶心,我不想成为让我恶心的人。我的理想是做一个油腔滑调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在各种场合游刃有余然后晚上在家酗酒流泪恨自己的中年人,油腻中年人,我的理想。


赵平东就是这样的人,“说句实话,醒不过来那每天护理都是钱,保险才赔多少,够干嘛的。”也只有他敢这么和家属说话了,他的结案率很高,他接手的案子少有不直接拔管子的。有一次他带我去查勘,和以前一样,干净利索,家属不哭不闹,很快就签字了。病床上那个男人,第二天下午被拔了管子,这个是好消息,大概,对所有人来说。


“查勘是有技巧的。”赵平东对我说,“我当然是首先为公司考虑啦,不能拖的,拖下去各种要求都来了,一百万不够要二百万,去安监举报,去法院告你,不能拖的。


过了会儿他又说,有一次他去山西农村查勘,兄弟两个装空调,用一根绳子系着,两个都死了,他去死者家里,“两兄弟住一起的,弟弟才18岁。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那个人的女儿啊,就老大的女儿,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她问我,爸爸呢,爸爸呢,我当时就很难过,我帮他们顶格赔付的,帮他们顶格赔付的。我是在做好事吧?是吧?


我不知道。


“讲讲你那边的案子呗。”赵平东问我。


我说:“之前有一个女人,贵州农村的,和丈夫一起装空调,你知道的吧,装一台空调几十块钱,两个人分,那不如和老婆一起干了,至少不和外人分钱。于是她就跟着老公偷偷干,公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签合同,没有上保险,出事了,掉下去,死了。”


赵平东问:“赔不到钱咯?”


我说:“赔不到,才20岁,16岁就和老公出来干了,有两个孩子。”


这种事情很常见,如果你进入保险行业,你就会发现,这种事情很常见。你无能为力。


年前我们还接到个案子,离过年还有三天吧,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报案,说有个空调安装工出事了,安全带脱落,当场死亡。转接到勘同事这里,同事问:“死者和你什么关系?”,对面说:“是我的丈夫。”哭着说的,然后就不说话了。快过年了,疫情原因也不可能去查,只能年后再说。因为是接的私活,是否保险责任未定,可能不会赔付。同事说,看吧,再说吧,先过个年吧,不要太难过了,会帮你解决的,你放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买了保险的,买了保险的。”死者妻子一直重复这句话。


案子最终到了赵平东手里,我问他怎么解决的,他说:“还在看,过几天我可能会去一趟。”


我问他是不是想帮死者家属做点手段,破例赔付什么的,他说:“不可能,我当然是把公司利益放在第一位啦,是吧。”


我说:“我哪知道,你问我,你是个好人吗?是吗?”


赵平东说:“我已经过了思考自己是不是好人的年纪了。”


也有道理。


赵平东38岁了,没有结婚,二百多斤,老是看他走路一瘸一拐,估计是痛风,他还有糖尿病,不能喝酒的,但做保险不得不喝,实在不行他就撩起衣服对客户说自己有病,在打胰岛素,不能喝酒的,遇到过最难搞的客户是一个福建人,“他也撩起衣服,说他也有病,说打了针不正好嘛,喝,没事的,后来喝死了呀,没几个月人就没了。个逼网点,就三个人,老板工人都死光了,工人从楼上摔下来,摔死的,老板,喝死的,老板以前也是工人,也摔过,没死,腿瘸了,就每天靠门框上喝酒。你说有什么意思。


说完总部电话过来,让他第二天去重庆,他不开心了,“今年特别邪门,每周都死人,为什么啊,之前疫情没活干,今年就玩命是吧?我也玩命,出差补贴嘛没有,你说我们这个工作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接着就开始喝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不能喝,也许他和我一样,讨厌工作场合喝酒,但私底下还是忍不住要喝,我说我就是这样的人,“那你应该去做查勘。”他说,“这对你的精神健康是有帮助的,我是说喝酒。


他还说,劝劝你爸,不要想着发财了,“我爸的管子就是我拔的,发财,他想了一辈子,拔完管子,我觉得,他舒服了,我也舒服了。”


“这是件好事”,我说,“对所有人来说,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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