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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芸:老派

2017-02-21 沈芸 文汇笔会

1963年冬天,夏衍与二姐沈云轩、儿子沈旦华

在北京南小街八大人胡同寓所内。



去年岁末,有一部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上演,讲述的是丛林法则时期的老上海。而我则想到了另外的两个字:老派。

    

我在看完两遍以后,在梅林茂Take me to Shanghai的歌声中,决定延续一下老派上海人家的传统,做一个冬至要吃的蜜蹄髈。

    

我遵循着我所知道的最传统的方法,亦步亦趋,争取在最大限度内,不做一点改变:

    

一只剔骨绳扎的后臀蹄髈,汆水后要焖上一个钟点。黑木耳泡发好,桂圆剥好,红枣洗净,备用。蹄髈炖上,开锅后,大火转小火,加入木耳、桂圆。然后,三年陈黄酒(不要料酒)、广东片糖、头抽酱油(可以适当配一点老抽提色)依次加入,一样也不能少。

    

做这道菜,足足要花上一个晚上。至少,文火煲里炖四个小时,每一小时给蹄髈翻一次身,炖到三个小时的时候,我加入了一大把红枣。

    

这是道隔夜菜,等到第二天家人和客人来吃晚饭之前,再用小火慢慢回炉收汤,调羹将锅里的酱汁一遍一遍地浇在蹄髈上,不能着急,这活儿很累人,也最见功夫。一定要小火,否则蹄髈的皮是要粘锅的。

    

为此,以前我家老辈人红烧蹄髈时,都要在砂锅底上放一块竹编的篦子,就是这块竹篦子,最后浸透了肉的味道,我们小孩子会抢着把它舔干净,想想真作孽。

    

浓油赤酱的蹄髈终于上桌了,拆掉扎绳,用刀子切开蹄髈,“哗……”的一下子划开,一股浓重的肉香热烈地喷了出来,再浇上桂圆红枣的酱汁,“浓情蜜意”四个字得到了最精准的诠释。

    

被蹄髈酱汁熏了整整一天的我,看着肥嘟嘟的大肉,一点胃口也没有,做饭的人常常是这样,做到最后,一口都不想吃,最开心的事儿是看着大家把一桌子菜统统吃光。

    

今年我家的客人是位肉祖宗,他说,辅料里最好吃的是黑木耳,糯的不得了。

    

这样的蜜蹄髈,一年总归要吃一次的,像是拉开春节过年大幕的彩头。

    

这次,我得到的最高评价来自张乐平先生的儿子阿四,他们是上海著名的老底子人家。他说这种老派蜜蹄髈的做法,现在会做的人已经不多了。其实,不难。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倒下;对的,站着。

    

新派的有些做法,如蜜汁蹄髈放在摆盘的菜心中间,上面浇上勾了芡的酱汁,我们是不会这么做的——我固执地认为,勾芡的菜都不好吃。也不会放诸如八角、桂皮、香叶等调味料,太多的味道会让猪肉的本味丢失了,适得其反,我最多放上两片姜。关于放姜,也是有两派争议的,这一点,李安在《饮食男女》的结尾说的很清楚。

    

我对老派的推崇,源于我的祖父夏衍,他在饮食起居上是个老派人,就像冬天他身上总爱穿的丝绵袄。

    

我们的太祖母和祖母都是浙江德清人,据我姑姑说,我们家烧菜的本源是德清口味。我爷爷不喜欢带味道的蔬菜,不吃韭菜,香菜更是不进门。不吃大蒜和生葱,所以,我印象中的南方菜是不会撒葱花的,除了鳝丝。我们家的油焖虾是绝对不用番茄酱的,红烧肉只放姜和黄酒,绝对不放八角桂皮之类。即便是烧牛肉也不下这么重的猛料。我烧红酒牛肉,最重要的是要毫不吝啬的倒入半瓶红酒,无他。

    

老派人自有一套老派的坚持,我爷爷说在某些方面,他是“顽固分子”。

   

 “喜欢上海就爱吃上海菜,不喜欢重庆就不喜欢吃重庆菜,喜欢哪里就喜欢哪儿的菜……”这是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据说也是葛优演的陆先生复仇的一句药引子。

    

我爷爷喜欢上海瑞金一路袁家的家宴。晚年,他每年都要回上海,一到两次。一般都是在静安宾馆住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118弄,爬上四楼看望他的老姐姐,吃一顿“屋里厢”的饭。

    

他爱吃南方的豆子,袁家烧的葱油本地豆,焖炒嫩豌豆,盐水焖酥的“牛踏扁”毛豆是他的最爱。

    

袁家的饭,我从小到大都认为是最好吃的饭,之一。

    

在小孩子的眼睛里,总有吃不完的好吃的家,就是最好的家。

    

他们家客堂间的方台子每天是最闹忙,收拾清爽只是中场休息。

    

从早饭开始,大家就可以各尽所需,有大饼、油条、糍饭团;也有泡饭、酱瓜、咸鸭蛋、肉松;还可以有牛奶、咖啡、面包、白脱油。摆了满满一台子,要到十点多以后才会收拾掉。

    

十二点一过,七盆八碗又摆了一台子,起码要五、六个菜以上,汤是必须有的,有时还是荤素两个汤。晚饭要简单点,所谓简单,就是不再烧新小菜了,但是,要吃稀饭有稀饭,要吃馄饨有馄饨,要吃面条有面条,挑选的范畴极为宽泛。当然,这只是一般情况,如果有客人来吃饭就是另外话讲了,而他们家是三天两头有客来吃饭的。

    

下午,我们还有点心吃。上海人的点心,是晚饭前的点点心,不是三层高的英式下午茶。

    

家里煮了赤豆芋头羹或酒酿小圆子,也会给我们小朋友买生煎馒头或奶油蛋糕来吃。夏天冰箱里的可乐汽水、雪糕冰淇淋随吃随有。

    

我小时候,上海的单位夏天发冷饮,每天寄爹下班回家都会拎两瓶水,他告诉我,他办公的地方长了两棵树,一棵可以打出白水,一棵可以打出甜水。这个故事,我一直坚信不疑,直到二十多岁大学毕业,还在惦记他单位里的那两棵树,希望他带我去看看,寄爹被我说的一头雾水,他早就把自己编的谎话给忘光了。他女儿在旁边听得笑不动,说,那是骗你的,一种是苏打水,一种是酸梅汤。

    

我们吃小笼包,一屉小笼,一碟姜醋,不像陆先生那样拗“鼎泰丰”造型。但吃鲜肉月饼或者是拿破仑,都会先拿出碟子,摆好了,再吃。像王妈和吴小姐那样从纸袋里拿出来就直接往嘴里送,点心渣是要掉在台面上的,不雅。如果把熨平的亚麻桌布上,搞得一滩油渍,就更是坍台。

   

 “人客来了……”

    

客人坐定,问:“茶,要吃伐?”只是一句客套,规矩大的客人常常会推脱一下:“不要麻烦啦,歇一歇就跑……”那也只是一句客气。不一会儿的功夫,老阿姨就会把茶端上来,这是留客的规矩。

    

熟朋友往往还是麻将搭子,麻将一搓起来,“白相”到了晚饭点,肯定是要留饭。

    

生活要有仪式感,这句话在袁家,又适用又不适用。形式大于内容的事,讲究实惠的老上海人认为是“洋盘”。我记忆中,袁家的家宴不会是电影里没有烟火气的样子,女眷也不会像章子怡那样端着肩膀,翘着兰花指夹菜。

    

袁家是中产人家,但做过大场面。我的姑奶奶,也就是我爷爷的二姐姐沈云轩,1986年在梅龙镇摆酒做百岁大寿,我爷爷带着一双儿女和秘书从北京飞过去,老太太在华尔街当银行家的女儿女婿从纽约飞回来。

    

那一天,宾客云集,老祖宗像贾母一样的风光。为此,袁家的儿女们从景德镇特制了一百只寿杯,很多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还专门来讨寿杯,沾“寿气”。

    

1986年5月,在上海瑞金一路袁家。前排左起:夏衍、袁玲华(外甥女)、姚芳瑜(外甥媳妇)、二姐沈云轩。后排左起:袁宗灿(外甥)、程树滋(外甥女婿)、袁璇华(外甥女)、儿子沈旦华、女儿沈宁。


正好,说到了餐具。电影里,不管是陆公馆的家宴还是家里吃泡饭,用的都是现代的新派餐具,已经西化了。老上海人家盛菜是用碗盘,而不是现在从西餐改良过来的平盘。袁家用的是景德镇的青花玲珑碗碟,我小时候管它叫小米粒。

    

侯孝贤《海上花》中的每顿饭,吃的都对。但那一年代更早,应该是开埠之前。

    

有些“老底子”人家的餐具,碗盘上还有一个盖子,动筷子前,把盖子打开,衬在盘子下面做托盘。美国《生活》杂志上登了一组蒋介石宋美龄就餐的照片,用的就是这款餐具,现在基本绝迹了。

    

日式餐具现在很流行,适合摆盘,不适合我们中国人的盛菜。

    

老派上海人吃饭讲腔调,但不拗造型,米其林那种盘大菜少的作派,完全不适用老上海。有一年,李子云去台湾,连战在圆山大饭店宴请他们,一上菜,把她吓傻了,整鸡、整鸭、整蹄髈,还有四个大狮子头……她说,还是那种解放以前的吃法,现在的上海人不作兴这么吃啦。

    

饭菜在变,口味在变,上海话也在变。

    

《罗曼蒂克消亡史》里面,至少有三代上海话在古今大战,听得让人出戏。听《海上花》里梁朝伟和《色戒》里汤唯讲的上海话,我的耳朵不断提抗议,拜托!以后还是用配音吧。

    

到底还是王家卫,他是香港上海人,身上蕴藏着很多的老派。听他的姐姐说,他们的爸爸是一定要让自己的孩子会讲上海话的。《花样年华》里洪金宝奶奶的一句“荠菜裹馄炖”,听着真窝心。

    

在北京,我们家老辈人在家里依然保留着说上海话的习惯,在“二流堂”的圈子里,大家也都说上海话。

    

我爷爷的上海话带着浓厚的杭州官话口音。我爸爸和姑姑的上海话很标准,现在的人听了都说,他们是老派上海话。以后的小辈说的都是新上海话了,像“肉麻”、“弄怂”这样的词快听不到了。随着新移民的涌入,又把很多普通话翻译回上海话,南腔北调“洋泾浜”,连“阿拉”、“伲”的单复数也不分了。

    

上海话要说得好听,不容易,舌头一定要软,要滑。我的舌头已经硬了,不会讲,但耳朵还软,能听,分辨得出好坏。

    

我听过最好听的上海话,来自袁家的那位美国五姑姑。她现在已经九十多岁了,1948年离开上海去的美国。与李丽华是闺密的她,长期生活在纽约的华人圈,周边都是老上海,所以她保留了一口纯正的老上海腔,及一个坚定的上海胃,身在纽约,心系上海。她说,只要一吃牛排,就觉得自己生胃癌了,回上海吃到屋里厢的小菜就全好了。

    

这番take me to Shanghai的话,她逢人便讲,每次都绘声绘色。声调、表情、语气像极了《花样年华》里的房东孙太太潘迪华,她得的是思乡病,跟电影里吴小姐“在重庆要饿煞了”是同病相怜的。

    

在她的同辈人里,只有她的一口上海老派软语,保留着好听的尖团音。比潘迪华还要嗲,她叫我爷爷:“娘舅~~”,那一声糯米嗲,能直接把人化到八宝饭里去。

    

有一次,她从香港过来,我问她,香港的饭很好吃吧?她却回答说,广东话听不懂。这让我仿佛听到《色戒》里易太太陈冲在抱怨:香港,潮是潮得来,连握个手都能挤出水来……

    

三年长工变太公,这句话最适用把我们带大的老保姆。上海是一个很早就有中产阶级的城市,不夸张地说,在“上只角”,家家都有一个王妈。葛优演的陆先生,原型可能是杜月笙,但是王妈不需要有原型。在《花样年华》里她是洪金宝的奶奶;在李子云家,她是秀英;在瑞金一路袁家,她是彩宝。她们的权威从客堂间一直延伸到灶披间,再通到后门的弄堂,王妈向主家推荐杀手,替戴先生给吴小姐送戒指、传话,还掌管着大公馆上下的钥匙。

    

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到她们,也要服服帖帖,被她们犀利的眼睛看出什么破绽,被大人知道了一顿训,就全凭老阿姨的一张嘴了。我小时候养在上海,带着我妹妹搭着凳子在四楼露台上往下看,被瑞金一路的寄娘骂了一顿,这个危险动作就是被她家彩宝看到后去告的状。

    

宋庆龄在晚年,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写信,相当于“煲电话粥”,她在给沈粹缜和廖梦醒的信里,很多时候都是在谈她的保姆,用廖承志开玩笑的话说:“Auntie是打个喷嚏都要告诉你(廖梦醒)”,这个时候的宋庆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上海老太太。就像李子云在写给我爷爷的信中总要说她家的秀英,袁家在信中要说他们的彩宝,心情是一样一样的。

    

中国式的家庭雇佣关系,不是《唐顿庄园》,没有上下班打卡,人情的比例很重。一旦人情超越了等级,就成了里外分不清的“一家门”。

    

在弄堂里,保姆们议论主家的是非八卦是常事。同样,主家也会把佣人的家长里短搬到台面上做谈资,王妈“弄怂”小张的段子,就在陆公馆被“寻开心”了好一阵子。

   

 “中浪厢有蹄髈汤,留下来吃饭……噢,太太!”《花样年华》里的老保姆想留苏丽珍吃饭,只要“噢……”的一声知会孙太太,自己就可以做主了。李子云也说过,她家秀英喜欢的客人才会留饭,秀英不留饭,她也没辙……秀英做的菜好吃,咖喱鸡、卤蹄髈都是拿手菜,朋友吃了高兴,秀英还会打包给客人带走。

   

 “我家的秀英,可是见过大世面的,‘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把她堵在阳台的角落里,逼她离开我们家,说我母亲是剥削阶级。秀英不慌不忙地回答,他们没有剥削我,是我没地方去,不要他们家工资。”这样的老保姆跟了她们李家三代人,养老送终。

    

同样,养老送终的还有袁家的彩宝,她在服侍我爷爷百岁老姐姐归西的前后几年中,曾经遭遇过一次来自家族内部的信任危机,我爷爷对彩宝有评价:(对老太太)照顾得好或不好,能活到这么大岁数,就是照顾得好。

    

结果,彩宝不战而胜。

    

这也是以“王妈”为代表的老派上海人家里非常奇妙的一种家庭关系,《罗曼蒂克消亡史》抓到了本质,以此,掩盖掉了七七八八上海话的不足。

    

葛优的陆先生,那个端着“三碗面”(体面、情面、场面)的大佬,他的复仇过程充满冷血和不露声色,一切做得果决而规矩,这种行事风格是老派上海人中的经典。

    

老派,既是个性,更是规矩,不然就会像电影里说的:“这些人没有正常人的情感,他们不喜欢现在这些,高楼啊,秩序啊,好看的、好玩的、好吃的,他们都不喜欢,或者是有其他什么目的,毁掉上海也不可惜……”

    

阿拉上海人都认为,上海是最好的“我的城”,连我爷爷这种走南闯北的人也不例外。

    

对于流行,他说,女孩子要带小表才漂亮。

    

依然,还是老派。


                2017年2月14日,于北京


本文即将刊于《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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