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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飞廉:又想起严凤英的《打猪草》

舒飞廉 文汇笔会 2018-08-05

黄梅戏艺术家严凤英(1930-1968)


习习春风里,小麦翡翠绿,油菜黄金黄,田埂上青蛙与癞蛤蟆出洞晒背,快去试试嗓子被冬雪冻坏没有?这时候,你想去田野里挖荠菜,春服既成,何其风雅,仿佛重新回到童年。可是我们的童年,挖荠菜只是副业,这时候真正的工作,其实是打猪草。父亲由金神庙集挑回来两只“几还债”的小猪,活蹦乱跳真可爱,挨了劁猪匠一刀后,又好可怜,得吃好喝好,吃糠咽菜,快快长膘。我们放学回家,先做作业?不,母亲的指令是马上去野畈里,挑一筐猪草回来,听话的姐姐当然是二话不说,放下书包,拉着我就往村外跑。

    

为什么是“挑”,因为塘陂上、田埂下、麦田中,野菜野草不计其数,种类繁多,小猪能吃、愿吃、爱吃的,也就那么几种,这个跟我们人一样,白菜萝卜苋菜茄子韭菜东瓜南瓜,能拈上筷子的蔬菜又有多少,《救荒本草》上的那些“野菜”,苦涩粗粝,其实都得皱着眉头,才咽得下去,天天吃,试试看?如何将“猪草”由野草中“挑”出来,姐姐比我年长两岁,经验自然也长乎吾,我听她的。首选是“猪耳朵”,抓住地,一小簇一小簇,淡绿色,叶片细细茸茸,有一点像马齿苋刚破土的样子,猪耳朵的意思,大约是指得用手揪着它,像小学老师揪我们的耳朵,然后用小刀剔断根。上次我回老家,在一块喜鹊挥着翅膀散步的抛荒地里,看到成片的“猪耳朵”,由无意识里涌现出来的喜悦之情,油然而生,我用手机上的“形色”App去分辨,确认它的确就是《诗经》上讲的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女人在田野上一边挑菜,一边心猿意马,想念羁旅他乡的男人,这是《诗经》里最美的情话之一。这片田野所在的“周南”,也就是我们日下居住的江汉平原。女人采采卷耳,大概也是要回去供养家里嗷嗷跳踉的猪娃吧,之所以“不盈顷筐”,很难装满一篮子,除了相思病妨碍了她的劳作,另外的原因,大概是三月初揪起来的卷耳,实在是太过细微,千百株才能铺垫好篮子,这样采摘的耐心,我没有,现在在孝感工业园区流水线上装配电子元件的姐姐,她有的。


卷耳

    

卷耳之外,锯锯藤也是可以的,我看到有的本草书上,将它叫做“猪殃殃”,意思是猪吃了会生病,这大概是指四五月份,已经长到一尺来长,能够被我们用来“斗草”的锯锯藤,已生出糙手的毛刺,会伤害到小猪娇嫩的胃。可是,三月刚刚由霜雪里钻出来的锯锯藤,柔软得像婴儿的胎发,像还没有穿上灰褐马甲的小鸡小鸭,我们都愿意塞几根到嘴里嚼出青绿草汁,小猪们何尝又会婉拒?麦田里的野豌豆苗也是受欢迎的,麦子刚刚开始拔节,攀援其中的野豌豆藤也没有挂出淡紫的小花与小刀似的豆荚,它们的学名,是《诗经》里的另外一种大名鼎鼎的植物:薇。采薇采薇,薇亦柔止,叔齐采首阳薇回茅庐孝敬兄长伯夷,我们是扯回家献给猪娃。我喜欢扯野豌豆藤,但是姐姐不太同意,我知道,她是有一点心疼这些还没有挂上豆荚的家伙,等到清明节后,它们结出豆荚,鼓出来肚子,野豌豆荚用瓦罐煨出来,多好吃!其他像蒲公英、车前子、马鞭草、商陆……我也认识,我可不敢随便往篮子里放,一旦被姐姐发现,疾言厉色一顿骂,是免不了的,好像几株车前子与蒲公英,都会像老鼠药似的,让小猪吃了躺在地上弹腿唉。偷偷扯一点白菜萝卜秧子回去?一个球包菜够这两个小崽子啃一下午的,这样苟且的想法我也有过,只是心里会想,就像我们吃米面,猪吃糠麸一样,人与猪的食物大概是由上天做了分工的,如果猪不小心吃到白菜,它会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吧!


满江红

    

这是陆生的野菜,池塘与河汊里,有两种水生植物,也可以捞起来喂猪。我们将之称为小青苔、大青苔,就像将东边的河叫小河,西边的河叫大河。小青苔由刺骨的春水里生出来,细碎,微皱,绯红,就是书上讲的红萍,也有的地方叫作满江红,其实叫满塘红也未尝不可,如果没人管,几天就可涨满池塘,让我们钓鱼的时候找不到地方下钩,好在全村的猪崽愿意帮忙,大家一起来捞,也就可以将它疯狂的繁殖转换成猪肉的生长了。大青苔就是一般所谓的“萍”,《诗经》里也有:“于以采蘋,南涧之滨。”出自《召南》,召南也在江汉平原。萍初生的时候,几片叶子漂在水面,稍后叶子立起来,像小酒杯似的,挨挨挤挤,又像我们穿着草绿色卡其衣服在操场上排队。我们可不管它有“萍合”“萍聚”,“身世沉浮雨打萍”这样的诗意,只是一筐筐捞回家喂猪。大青苔“萍”在与谷糠搅拌前,要洗净剁碎,溅出来汁液让我的手又麻又痒,后来我在厨房弄芋头、山药好像也是如此,所以捞青苔是我的活,剁青苔是姐姐的活。

    

父母喜欢听黄梅戏,严凤英、王少舫的《打猪草》自然是由公社的喇叭里常听不厌。“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么杆子么叶开的什么花?结的什么籽?磨的什么粉?做的什么粑?此花叫作叫作什么花?”当年的神曲,听起来多亲切!世界上有多少不同的种籽,在周南召南,在江汉江淮的春阳春雷、春风春雨里生根发芽,又长成不同的形状,开出不同的花与果实,这些平常至极的生长,是宇宙中间真正的奇迹。金小毛陶金花们之所以在玩“对花”的游戏,大概也不是要“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以长见识,而是这些植物的根茎、种籽,是要被用来做粉做粑,来供养人的,人之外,猪也要随喜的。我常与姐姐一起出门打猪草,也不去看顾肖家坝汪家竹园上被狗子守着的毛竹笋,所以也没有“金小毛”们来踢破我们的篮子,所以我们家的炒阴米也得到了保全。但是我知道,我幼年的同伴们,他们在十余岁的早春年纪,都是在这片原野上打过猪草的,他们之间会有金小毛与陶金花的“出草”故事,将他们引向“桃之夭夭”的婚配,这样的故事,大概就是严凤英会在《牛郎织女》《天仙配》里唱到的。


    

今年一二月间,江淮间大雪,江汉平原也是,雪后放晴的天气,我们绕过青天白雪下的大别山,去安徽桐城。小城里雪堆如巨石阵,姚鼐的“惜抱轩”旧址在桐城中学老操场边,桐城派博物馆在从前桐城文庙内,我们看过桐城诸先贤的事迹,转过来看钟鼓乐之间大成殿里诸圣们高大的座像,慈眉善目中有男性的威严,仿佛还沉浸在经学的思辨里。我们惊奇地发现,从前秀才们“因声求气”摇头晃脑读《古文辞类纂》的左庑,已经被开辟成了严凤英的纪念馆。一代黄梅戏女王,也是桐城人,固然是天下文章出桐城,天下的黄梅戏,又何尝不是?《小辞店》《女驸马》这些来自民间的、草根的、女性的,像卷耳、葎、薇、萍一样的生机勃勃的文本,未必就不如姚鼐山长选出来的七百余篇“二千年高文”,一样的神理气味,一样的格律声色。


    

接下来我们又在安庆女作家吟光的引介下,去桐城以下的罗家岭村,参访严凤英故居。一路上青松成行,山中有雪,去想象黄梅戏女王三四十年间,由皖中的山村里,到桐城,到安庆,到南京,到上海,将一种山野小调,发挥成庙堂正剧的经历,就觉得这是一个冬天的童话,江淮的传奇。村口的小广场上,是严凤英的立像,明亮的阳光下,她含笑面向村外的田野,立像所据的图片,正好是我们昨天在文庙纪念馆里,最喜欢的一张图片,明眸善睐,神光离合,眼梢挑起来的一丝妩媚里,又有乡村少女天生的娇蛮与野性。

    

她目光投注的乡野上面生长着冬麦与野草,稍后积雪融化,春天来到,就是打猪草的好时节,她好像就能由凝固的时空里破壁出来,与“金小毛”“王少舫”们结伴,就像我与姐姐结伴,去眼前这片田野上打猪草。“小女子本姓陶,天天打猪草。昨天起晚了,今天要赶早。篮子拿手中,带关两扇门。不往别处走,单往猪草林。” 猪草林依稀,她已经去世五十年了。她的故居里遗物列列,床灶俨俨,歌声绕梁,可是屋后已经没有猪圈,猪圈里跳踉过的小猪崽子,你们,去了哪里?躲得过岁月的杀猪刀吗?

 

              2018,02,27武汉


本文刊2018年4月8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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