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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CF专栏】打造学术绿洲 推进科教兴国

来源:《中国计算机学会通讯》第7期《专栏》

作者: 孙贤和



今年是中国提出科教兴国战略的第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中国的国力和科技实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整体实力与二十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二十年的持续发展实属不易,但同时我们也应当看到,中国的发展正面临着“中等收入陷阱”,还面临着“从追赶到超越”这道门槛和“不进则退”的铁律。中国最近提出的“创新驱动发展”的方针是正确的,但是要真正实现以创新驱动发展,推进科教兴国,实现“从科技追赶到创新超越”这一质的飞跃并不容易。中国的大学和科研单位要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主导作用。但是中国的大学和科研单位准备好了吗?


其实对中国科技界和学术界现有的弊病,大家在讨论钱学森“中国为什么出不了大师”这一发人深省的提问时已经谈了很多。可以说,打造大学学术绿洲是解决这一问题的一个方案。但怎样才能做到让大学回归为做学问的净土呢?下面我从政策层面谈两点作为讨论的起点。


把科研与创业分开,分清科学创新和企业创新的不同


科研学术不同于企业创业。科研的创新可以是创造新的思想和新的方法。但现在人们常说的创新多指创业,包括创造新产品。从表面上看,把科研与创业合二而一,是对地方和个人都很有吸引力的政策。但其实,这是在混淆科学创新与企业创新的概念,对科研的长期发展非常不利。


企业创新和科学创新到底有什么不同呢?举个例子来讲,马云是个成功的创业者,你要说马云没有创新有点冤枉,因为他有新产品、新设计和新的商业理念。但是如果你说马云有科学创新,那就有点过了。阿里巴巴没有推出新的科学技术,他做的是“用现有技术开发新产品”,也就是产品开发,属于企业创新。产品的形成,从科学的角度来讲有三个阶段:基础科学研究、应用科学研究和产品开发。前两个阶段的重大突破是我们所说的“科学创新”,后一个阶段的重大突破是我们说的“企业创新”。


核磁共振技术现在已广泛应用于医疗卫生领域,让我们以核磁共振为例来看看创新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基础研究。这一阶段研究的是物理性质,是了解大自然、了解物理现象后面的物理规律的过程。核磁共振产生波,波遇到不同的物体可以产生不同的反射。但在这一阶段这些物理性质有何用处还并不清楚。第二阶段是应用科学研究。这一阶段研究如何让波的反射产生图像,呈现出人肉眼看不见的东西,以及如何能安全地使用这一技术。这一阶段研究的是这些物理性质如何为人类服务。第三阶段是产品开发。这一阶段是把现有的技术整合成一个产品,去满足用户的需要。这三个阶段是前后相连的,后一阶段的开创性工作都需要前一阶段的知识支持。中国很多公司现在还没做到“用现有技术开发新产品”,而只是在“用现有产品开发中国市场”或者给别人的产品做来料加工,这个就是我们所说的“低端产业”。这也就是为什么实现以创新驱动发展推动科教兴国至关重要。


英语里有一句话:“Research transforms $ into knowledge. Innovation transforms knowledge into $$$.”,翻译成中文就是“科学研究把钱变成知识。创新把已得的知识变成更多的钱”。创业追求的是利润,要对投资人负责。科学研究就不同了。科研追求的是知识,并将研究结果与大众分享,目的是提高国家实力,而不是增加投资人的利润。基本出发点的不同使得把科研与创业混淆在一起会产生四大问题。


问题一:学者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对某一项技术、某一项产品做出公正的评价。当一所大学把学术和利润捆绑在一起,当所有教授都成了利润链上的一部分,大学就成了产业界的竞争者,而不是合作者或者具有中立性的裁判。大学失去了它应有的引领和监督作用,也就失去了它应有的学术权威与社会威望。


问题二:科研要求研究结果公开,创业则要求商业保密。把这两者加在一起,只会让研究人员无所适从,其结果就是丧失科研的公开性。


问题三:创业要求短平快,要短期出成果;科研要求长期的苦守坚持,竭尽全力,并且可能长期一无所获。科研做的是什么?科研,尤其是基础性科研,做的是“high risk, high return (高风险,高收获)”的研究工作,也就是说这个研究工作风险太大、投资太高,没有公司愿意投入,但结果可能会非常好,大家都想分享。所以国家、政府和各类基金会必须是科学研究投入的主力。科学研究必须走“大众投资、大众分享”之路。以袁隆平的不育系水稻为例,该研究历经十二年、通过全国性的协作攻关才得以完成。在1960年研究刚开始的时候,不会有公司投资给他,因为他的研究不确定性太大了。也幸亏没有公司投资给他,否则公司从利润出发一定会让他引进良种,而不是进行那漫长而又毫无把握的研究。


问题四:科研与创业需要不同的人才,也一定会培养出不同的人才,这也是最重要的问题。借用股市的概念,人的思维有长线和短线的差别。短线思维的人才,思维路径短,因而反应快,所以在语言能力及人际交往过程中处于优势地位。而长线思维人才则不同,他们的思维路径长,因而反应慢,在人际交往中,有时会显得笨拙。然而历史上在科研中作出杰出贡献的,有不少是这种语言能力较弱的长线思维人才,如德国的爱因斯坦和中国的陈景润。


由于创业需要推销自己、推销自己的产品,要反应快,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服从商业需求,从业者就不能总是坚持自己的观点。长期把商业利润与学术成功捆绑在一起,学者就会越来越像商人。如果这种社会环境不改变,中国也许可以出现唐骏那样的成功者,但出不了钱学森先生所说的那种大师。更可怕的是如果这种学术生态不改变,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会把掘金作为唯一的励志目标。而我们需要清楚地告诉青年学子,成功不是用钱和地位、而是用对社会的贡献来衡量的。不是“我得到了什么”,而是“我做了什么”。丧失道德底线得到的钱和地位,是得不到尊重的,也是不会长久的。


中国的大学应该把科研与创业分离,不要混淆科学创新和创业创新。让科学家、学者可以长期安心地做科研,而不受商业利润的烦扰。要给他们提供“待遇适当,无后顾之忧”[1]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给我们的学者提供一方做学问的净土。


治学要清高,经商要清白,从政要清廉。各行有各行的成功,各行有各行的本分。做哪一行都可以,但不要硬把名、利、权搅在一起,不清不白,营造腐败。对一个人如此,对一所大学更是如此。


应当指出,我们这里的“科研与创业分离”,是指不要把科研和创业两大任务都强加在每一个科研工作者的身上,不要强迫科研人员去以创业为手段增加收入、贴补家用,不要只注意挖掘第一桶金的速度而不提倡献身科学的精神。学校还是应当设有技术转让和知识转化办公室,以便把学校的科研成果介绍给感兴趣的公司。同时也应当鼓励学生创业,并帮助感兴趣的学者把他们的研究成果转化成产品。科研是播种,创业是收获。大家都去收获,没人去播种,再好的收成也无以为继。


以超行政力打造学术绿洲


打造学术绿洲,在中国其实有例可循。综合一下,中国的学术绿洲,大概以三种不同的方式存在。我给它们起了名字,叫“搭温室”、“建飞地”和“脱轨运行”。


近年来海归成功的例子大多是以“搭温室”的形式出现的。王晓东的生命科学研究所就是这样的一个温室,其研究资金来自特别渠道,所里的领军人物也多是国外刚刚回来或仍两边跑的科学家。其基础研究人员大多是博士后,可以安心做研究、出成果。姚期智的清华大学理论计算机科学研究中心也是这样的一个温室,以清华之名可招来最好的学生,且能以清华基金会的基金聘请世界一流专家来校短期讲学。优等生加大师,再加上埋首理论研究是中国学生的长项,于是硕果频出。“搭温室”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有效的也是成功的,但也有其特殊性。这些温室的成功多是因为领军科学家个人产生的“名人效应”,因而得到了中国政府超行政化的大力支持。


“建飞地”也是建立学术绿洲的方法之一。许多跨国公司像微软、摩托罗拉等把他们的研究院建到中国,就属于这种方法的应用。同时这些公司把他们的科研体制也带到了中国。这些研究院办得出色,也培养了一些中国研究人员。但一个公司的关键技术大多是商业机密,是不公开的,即使那些公开发表的部分,知识产权也是人家的。属于外国的飞地的成功,并不能给中国带来知识产权的自主。


“脱轨运行”有两种:一种是私人企业搞科研,另一种是国家国防重点科研。高科技企业要搞大搞好,必须要有一流的科技力量。但中国的高科技企业在利润的压力下,大多走的是以现有技术或现有产品主打中国市场的创业之路,投资少、风险低、有路可循。这条路走到极致,也就是个日本模式。我们不能说中国国防科技单位有开放的科研环境,但在国防科技单位,尤其是担任国家重点项目的国防科技单位,很少受政治或经济干扰、任人唯贤的事实还是有目共睹的。军令之下,将士同进同退,以攻克难关为首任,人的关系自然就简单了,知识就被尊重了。“两弹一星”成功的秘诀就是注重知识的积累、尊重知识,这才有了钱学森一辈的大师发挥能量的机会。


让我们以上述这三种方式来审视一下“打造大学学术绿洲”的想法。不难看出,大学不是“飞地”,也没有“脱轨”,而且其规模之大,也早已大大超过以往“搭温室”的范围,国内没有经验可以借鉴。打造大学绿洲有许多工作要做:科研要引入竞争体制,教育体制要改革,学科建设要跟上时代的变化,要建立一支热爱科学、热爱教育、基本功扎实的教师队伍,要有具有开拓精神、作风正派的学术带头人,要使得造假的“成本”大大提高等等。


大学不是生活在真空之中。大学的改革必然会牵扯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很多问题是大学本身解决不了的,这就需要国家的大力支持。从已有的“搭温室”经验来看,其成功都是因为有超强影响力的人撑起了温室的天空,打造了一方绿洲。我们希望有认识到打造学术绿洲重要性的人,打破行政级别,高官下放,来到校园撑起一方绿洲。我们也希望国家能从思想、道德的高度,能从人才、改革开放的高度,真正认识到打造学术绿洲的重要性,把守卫大学的学术净土看得和保卫国家边疆领土一样重要,大力支持教育改革、科技改革,把最优秀的行政管理人员派到这里来。


现在的大学领导很多都是某一方面的专家权威,即所谓的“内行领导内行”。这是好事,但也可能会成为坏事。内行可能会先人一步地认识到科学的发展契机,起到引导作用;但内行也可能固守自己所成,不愿接受不同、不能接受挑战,甚至在不同的程度上“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在这样的情况下,有的创新就要面对双重挑战:既要挑战权威,又要挑战领导,成功变得更加不易。在大学里,要对有权的精英进行监督,要对无权的学者,特别是对那些既无资历又无权力的年轻学者进行保护。这也是打造学术绿洲的一部分。


知识分子要淡泊中有理想。淡泊是指生活简朴,也是指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切以工作为重。淡泊中有理想是指不需要把大道理天天摆在嘴上,但事业上一定要有所追求。像袁隆平为了解决人类吃饭的问题而开发良种;像梁思成为了保留、弘扬中国古典建筑文化而奋斗终生;像昨日一位青年教师告诉我,他立志开发可穿戴电子装置为医疗健康服务。事业上有了追求,就有了做人的底气。在事业上每前行一步、每多一分知识上的积累,就会多一分自信、多一分自豪。


领导到学者中间来,找的不应是权威感,而应当是知识、真实和成就感。“知识就是力量”这个说法是有前提的。在好的环境下,知识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古时,知识把烂泥化作了瓷器;今日,知识把烂泥化作了硅片。在不好的环境下,知识分子就只是那挑烂泥的人。从山下挑到山上,再从山上挑到山下,身心交瘁、一事无成,而烂泥还是烂泥。国有瑰宝,是暗淡无光,埋没于阡陌之间,甚至囚之于牢房,还是放出耀眼光华?这与当时的当权者和国策息息相关。国家的大成就有赖于政治家的睿智。


科技追踪和科技超越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科技追踪有路可循、目标在前,要做什么比较清楚;而科技超越的科研创新有其不确定性,我们不知道哪条路可以到达山顶,甚至不知道哪个山上的风景更好。大路在前,大家蜂拥而至,那条路未必通向山顶;无人之处自辟小路,那条路未必行不通。在科学研究领域,我们必须允许不同学术观点的存在,也必须要有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科研上的重大突破多产生于少数人推翻多数人同意的现有结论,或者发现多数人没有发现的新事物、新规律。创新需要采取与多数人不同的思路、思维方式,不可能不挑战权威。如果总得与大多数人保持一致、与权威保持一致,创新从何而来?从这一方面来讲,建立一个能让学者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开放学术环境至关重要。一个学术界的领导一定要有开放的心胸、大度的胸怀,可以接受并且愿意接受不同的观点,真心希望后人超越自己。开放的心胸、大度的胸怀与敏锐的科学眼光一样至关重要。没有前两点的人,可以做一个很好的科学家,但不应当站到领导的位置上。从科学研究的另一方面来讲,资源再多也是有限的,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科学研究从方向、方法到具体的执行,有太多的不确定性和太多的可能性。科学研究的成功不可能靠“漫天撒网,四处开花”的碰运气方式取得。科学研究一定要有重点,要遵循科学的规律。一个点的成功,可以是个人努力;一个团队、一个科学方向的成功必须要集思广益,要有科学的民主,要建立有制度保障的科学民主。这种有制度保障的科学民主落实到了一个大学或者更大的范围,就会形成我们所说的学术绿洲。


今日的全球竞争,是科技之战、是人才之战。中国的硬件环境已经具备,中国海内外的科技人才也比比皆是。相对来说,中国现在缺的是一种凝聚力,是一片能让献身科学的浩然正气成为主流氛围的学术绿洲。实现以创新驱动发展,推进科教兴国,还需要大家共同的努力。

作者:

孙贤和

伊利诺理工大学(Illinoi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杰出教授(University Distinguished Professor)。IEEE Fellow,美国阿贡国家实验室(Argonne National Laboratory)客座教授和伊利诺理工大学可扩展计算软件实验室主任。

参考文献:

[1]孙贤和.建设良好学术环境吸引海外高层次人才.国际人才交流.20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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