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晓平
10月是南京最舒服的季节。各种展览、会议、交易和聚会,争相搭上这趟时间列车。在人满为患的最后一节车厢,CIFF每年一度的电影派对破帽遮颜,混迹其间。
单就排场的规模和气势而言,我们这个影展买的只能算是硬座或者站票。其他车厢的旅客可以大吃大喝,肆无忌惮地高声谈笑,一向低调行事的CIFF依然用无可选择的简朴风格操办这个独立电影节。或许,前来赴会的海内外朋友会发现,南京这个独立电影节有下意识地练习夹尾巴动作的习惯,不过他们通常都只会抱以宽厚的哂笑。如果他们说,一个从不臆想红地毯和CCTV关注的独立电影秧歌会,每天端碗举筷子前都要感恩的,我会表示同意。活着是很重要的,活成什么样子也是很重要的。
来南京参加邀聚的人很杂,有受过正规训练的专门人材,未来的张艺谋或贾樟柯,也有各种野路子出身的草莽英雄,文艺与非文艺的闲人以及忙人,open的自嗨型、低调内敛乃至自卑自闭型性格,电影爱好者,混得光鲜的社会精英和吃了上顿愁下顿、有病住不起院的穷人,……大家在这里汇成奇妙的乌合之众小集合。你不必过多考虑自己的扮相,因为你不过是想找个角落倚靠着,放松地看免费电影,以及那些熟悉或者陌生的脸。你不需担心要被人当成小偷或者乞讨卖艺的人,随时被大个子警察扭送到车站警务室,也不会有人因为你穿了件可以捕鱼的裙子搞得你每天一早上微博都要顶着无颜面对全世界的压力。
在这个崇尚整形术、拆迁运动方兴未艾的国度里,一个持续了八年的影像交流活动,多少会给人些许历史感。与CIFF刚刚创立的时候相比,独立电影在今天的中国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在北京,那些让人恨得牙痒、烦得想与之绝交的文艺青年,其典型性标签已经从泡798、去单向街、逛红门画廊、看人艺小剧场,进化到了草场地吃食堂,去悬挂着艺术院线旗号的当代moma百老汇订票。如果你百度一下全中国各城市的放映信息,很容易得到独立电影在祖国大地已成星火燎原之势的幻觉。影展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小范围放映交流。那些杂草丛生的民间小成本电影,是作家电影、画家电影、农民电影、小商贩电影、学生电影、无业游民电影,混进公务员队伍的思想走神或精神出轨者电影……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独立电影生态环境呢?
只是这种幻觉马上会被独立电影人普遍的赤贫状况所驱散。比起从前的峥嵘岁月,一样的月光,一样的尘埃,一样的泪水和笑容,一样的囊中羞涩和一筹莫展。你甚至也不能确定现在比从前,哪种岁月更加峥嵘,更加烧烤人的身体和灵魂。但是变化肯定是有的,比如,在独立电影江湖,一文钱难倒盖世英雄的事情已经不太常见了,虽然钱始终是个问题,一个正在变得不那么致命的问题。很多时候,我们抱怨物质上的贫穷,其实是掩盖了真正的问题所在。
为什么要拍独立电影?对这样的问题,筋疲力尽的独立电影人会打起哈欠。但它却是独立电影的观众,尤其是新观众兴奋或者困惑的入口。还好意思夸口说自己在为这个国家民族的历史写书什么的人,还是大有人在的,剩下的是有多少人会相信。DV技术普及以来,在官方话语系统和商业影像潮流的双重挤压之下,个人化的民间影像书写不仅没有式微,反而越发生机蓬勃。一边,强大的谎言与流言生产线伙同其装聋作哑、曲意逢迎的利益同盟军,合力打造的将时代记忆格式化的工程,另一边,民间影像工作者们草率、简陋、甚至盲人摸象般地写下自己的所见所感,这些貌似支离破碎的影像档案将会令未来世界的人们感到欣慰。因为它们泄漏了我们时代生活大量灼人的秘密,为后来者对这个世界进行病理研究提供了依据。
胡乱地将使命感强加到独立电影工作者们头上是一种自媚。无论商业性成分占多大比例,拍电影首先都还是个人需求。作为一种个人化表达的方式,拍独立电影的人,身体里大都有一些东西需要排放。似乎排放的人多了,类型化现象也就自然出现了。我曾经想过,如果挑选出某一类当代中国的独立电影,减去它们学习过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结果等于零,甚至是负数,那么是否意味着后拍的这些电影是没有意义的?
拍电影的需求是怎样被满足的?如果你观摩过一个西北农民家庭用养牛、种西瓜般的热情和模式拍独立电影,你原先关于电影的很多认知可能会陷入混乱。中国的普通百姓如此天真执著地爱上电影,会导致大量的草根电影宝宝诞生吗?电影田野里长势迷人的庄稼摇曳生姿是很美,可分管电影计划生育的干部们并不惊慌,因为他们知道没有钱农民兄弟们玩不了多久。只是,还会不断有做电影梦的新人朝火坑里跳,起码,拍电影比造飞机上天要现实一些。饱暖思电影,原本是可以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精神文明建设成就加分的。可人的苦闷与梦想,往往双生结伴,专门为电影检查卫生的干部们觉得他们有责任找出电影中的坏情绪。
通常,拍电影是一项集体生产活动,有压力,需要精神和体力消耗。虽说,拍电影的人偶尔碰在一起也会发生言语甚至肢体冲突,但更多的冲突来自与自身、以及与环境。如果有人非要觉得独立电影是创作者与谁过不去的电影,那么,首先是作者与自己过不去。他不拍,他过不了自己的关。当然,一个人如果想与某个机构、整个国家机器有肢体冲突,或者与后者恋爱,都有可能选择拍电影。
于是,我们不光拥了有大天才吴昊昊,还有自诩为臭大粪的薛鉴羌。CIFF一如既往地坚持对于多元化与多样性的包容。这样的态度源于对个体存在方式多样性的尊重以及对个人化创作无比丰富的可能性的期待。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于任何一种扛着DV写诗的创作方式,怀有同样的尊重,哪怕它永远也无望获奖或者入围。我觉得,把人逼成诗人的,更多的不是愤怒,而是爱与哀愁。在这样一个国度和时代,没有哀愁能算一个健康正常的人吗?
相对于创作者而言,观众选择独立电影的过程相对适意而悠闲。精致的电影里满足不了自己的口味,那里面没有想要的生活质感。但生活的质感触摸起来往往不舒服,不刺激,不快感。而且,更多时候,这种质感会让人难受,正如有观众说过,独立电影的深刻在于忍耐的力量在积蓄,以碎片的方式爆发在你的将来,血淋淋地伤你。成熟的观众并不因此而嫌弃独立电影。因为他们明白,没有被忍受过的段落的生活未必就是好的。
那么,与此相关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谁是独立电影的观众?到哪里去找到他们?这些年来一直让影展踯躇在大学校园和艺术空间,会不会也是独立电影圈的画地为牢,自束手脚?当然,电影院正在变成一个越来越没有意思的地方,全城人在同样时间只能看同样的电影,而谢绝一切自带吃喝的自说自话式政策,结果是让美式爆米和可口可乐一举统一了影院,无趣到可悲。所喜的是,CIFF与影院的合作有了突破性进展。虽然我们并不对上座率抱有太高期望值,也不认为首次的影院展映对独立电影的观众缘有什么检验的意义。但是,让观众可以花钱买票坐在电影院里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在这个每年影院的上座率都在全国位居前列的城市,卢米埃国际影城实践差异化的经营是需要眼光的,未来的中国艺术院线都会感念先行者迈出的这一步。
当全社会的人都在梦想疯狂捞钱的时候,商业大片跟献礼电影一样没心没肺,不断用娱乐和感官刺激迎合人们的虚空。惟有不一样的电影让城市变得柔软。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看看会是谁来看这些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