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涩泽龙彦:他在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某处等着我们

余春娇 新民说 2022-11-22
一座小破屋里,一个女人正对着火盆剥栗子吃,火盆里伸出一只白净的手,向她也讨一点。女人给了一颗,手还要讨。又给了一颗,手还要。这样四五个来回才罢休。第二天,女人去火盆旁看,下方落了一只白色的旧勺子,栗子就那么撒了一地。原来昨晚那只手,就是这把旧勺子变的。这样的鬼日本称作付丧神。如同动物在山川沼泽里呆久了变成当地精怪,足够漫长的时间也把物件酿成了妖异。日本也有年末大扫除的习惯,抛弃旧物,也是为了躲避古物妖异之灾。只不过,这些被抛弃的镜子火盆、太鼓竹笛要复仇,长出手脚纷纷跑上街,就是百鬼夜行。


日本小说家涩泽龙彦在《东西不思议物语》中,讲了许多这样煞有介事的小故事,虽说有些怪异,但绝对称不上惊悚,反让人觉得轻松和好奇,每天都能饶有兴味地读上几篇。他说勺子变手讨栗子吃的故事像童话,自己特别喜欢,“那么惹人喜爱的小妖怪,还真想碰上一回呢。”涩泽龙彦讲鬼怪却不赋魅,最终还总是显出他对人类本身的关怀。比如他说“骸骨之舞”,即骸骨伸手招呼大家“来吧!一起跳舞吧!”于是不管你是何种身份、何种职业,都要加入其中,一起狂舞。
据说,这样的“死亡之舞”观念还是源于东方,不过在西方广泛流行起来,也成为欧洲美术史上重要的主题。比起欧洲中世纪僧侣早晚凝视骸骨装饰以思考死亡,涩泽龙彦的想法轻快多了:骸骨其实是人类的归空之物,摆脱了负重肉身、欲望烦恼,何等喜悦!当然要起舞啦!
涩泽龙彦讲志怪神力,总能道出其中的乐趣,不问真假,就能沉浸其中。有一篇讲“反复惊吓”,说有个武士正在独行,遇到另一位年纪相仿的武士,能够结伴,心里很高兴,问他是否听说这一带有个人称朱盘的妖怪。那人说:是长这样的吧……就突然变了脸,把武士吓晕过去。过了很久,武士醒来,赶紧去路边人家讨水喝,那里的妇人问他为何要喝水,他就把刚才的遭遇说了一遍。妇人说:是长这样的吧……也突然变了脸,和刚才那张一模一样。武士再次吓晕过去。虽说是个惊吓的故事,读的时候却先笑了出来。读到译者张斌璐的译后记才意识到,这种乐趣,来源于涩泽龙彦触发了大多数成人业已干枯的情感和想象力。张斌璐解读“不可思议”的东西,偏偏是只可思、只可议,却无法付诸现实。“越是难言处,越要反复言。”涩泽龙彦就是这么一个人,也就有了这么一本书。

“你想:寻找那些偏僻之地是值得的,它们有着丰富的记忆,却又无比僻远。”(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这正像涩泽龙彦向我们描绘的世界。他于边界之地,见证着人类的文化史和思想演化史。他旁征博引,“最近刚看了这本书”“最近刚好在看一本书”。日本固然是他研究分享的重要对象,却也作为一个分支,被纳入他所展现的丰富地缘文化中,映照出被海洋隔绝的不同大陆所拥有的相同精神谱系。如今我们读到的涩泽龙彦,是在半个世纪前写下的,但它们身上时代的痕迹难寻,或许因为它们本就安于一隅,或许因为它们已凌驾于任何一个具体的时代,涩泽龙彦周围,存在着一个独立、恒定的精神世界。

他是这样描绘“妖异博物馆”的。这座壮观的博物馆内,陈列着欧洲历史上最显赫、统治地域最广的哈布斯堡王朝历代皇帝的疯狂收集:机关玩偶、时钟、沙漏、护符、远古野兽化石、异变植物、矿物标本、光学仪器、纸牌、魔法书、祈祷书、骷髅,等等等等。他将这个博物馆比作孩子喜爱收集的“宝贝”,是“开启另一个世界的通灵之物”。我们能从这座摄人的博物馆中,窥见深潜在意识中的恋物癖。更重要的,正是这座妖异博物馆里结晶成形的,成为了当时巴洛克风尚中最极端的东西,博斯那样氛围魔幻、气息超现实的画家也从中诞生。在重视节制和秩序的古典主义理想得到明确和强化之前,允许猎奇嗜好与科学混合的,是巴洛克式的想象力和自由。

不同时代中,涩泽龙彦相信迷信怪癖与科学探索一贯的表里关系。十六世纪,似乎全欧洲的知识分子都沉迷超自然,涩泽龙彦认为,他们对不可解释之物的执迷,已超越了猎奇心态,含混地希望能借神秘之物拓展知识的疆界。与此相反,中世纪许多以“巫术”“魔法”给后世留下印象的人,只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时代里,才智过于出类拔萃。比如传说把阿拉伯数字传到西欧的第一人、最后当上罗马教皇的热尔贝,著有《算术之书》,但当时的人们从未见过阿拉伯数字,只觉得密密麻麻的数字、记号、十进制表都是魔法。热尔贝还亲手做过一个带齿轮的报时钟,人们被其精巧所震惊,坚信他借助了魔鬼的力量。
中世纪布拉格犹太区中,还有一则著名的魔像传说。
拉比洛伊乌施咒为泥人注入生命,造出了类似科学怪人的魔像。每个礼拜五,洛伊乌担心魔像冒犯安息日,都会取下其身上生命之源的符纸,魔像只是一堆黏土。但有一次洛伊乌忘了,魔像便在安息日迈开了大步。为了解除魔力,魔像不得已被分崩粉碎。“魔像的碎片就混杂在布拉格古老教会倾颓的尘屑里。”再追溯至古希腊,也不乏雕像会动的故事。有的雕像因苦闷流汗,有的赤血横流,传闻最多的是雕像不安分地离开台座,涩泽龙彦将其算作最早的机器人反叛人类。狄俄墨得斯像被丢入海里后,又自己走回原位。以至于到后来,人们不得不在夜晚来临时,缚住能工巧匠们制作的雕像。除了亚里士多德曾描述过,建造克里特岛米诺斯迷宫的工匠达罗斯,设计过一尊靠内部水银触发活动的维纳斯木质雕像,别的人偶究竟是否真的会动、为何会动就不得而知了。《梦的宇宙志》中,涩泽龙彦以这样一章篇幅谈论“玩具”。
小到机关人偶,大到喷泉烟花等造园技术。从达芬奇为法国国王制作的、能后足站立的机械狮子,到笛卡尔为自己制作的、容貌酷似他去世的女儿的机关人偶。从文艺复兴到洛可可时代,会唱歌跳舞、说话计算的装置大量涌现,“这些不实用的游戏性技术”有了惊人的提升。在他看来,这些精巧但无实际用途的机械,是人类反抗天然的证据,携带着背叛社会正常秩序的力量。创造和收集这些玩物的人,期待的不是“安心欣赏”,反而是“让人内心松懈防护的快乐”。
在《梦的宇宙志》后记中,涩泽龙彦回顾了贯穿于自己不同时期文章中的两大主题。机关人偶,及书中另外提到的天使、怪物、雌雄双形体等,都是超越身为人类的局限的具象,是“人的变形”。涩泽龙彦自己喜欢动物,想成为“动物”这一概念的一部分,同时也向往精神性,想成为双脚离开地面的天使,难怪他在描述那些看似追求游乐的人时,总含着惺惺相惜的深情,他们都在追求更广阔更完整的东西。另一大主题是“意象的形态学”。涩泽龙彦从小喜欢根据视觉形象进行思考,反之,抽象的观念就要先经过类比,变为可见的具象,再表述出来。为此,涩泽龙彦说,我偏好收集某种意象的原型,快成了神经质的收集狂。圆形即是意象的典型,贝壳、宇宙、甚至末世论,也是观念的圆形运动。“玩具”中也提到了贝壳这种“凝结成型的动物几何学真理(加斯东·巴拉什)”。一位“充满童真的天才人物”,贝尔纳·帕利息,构想了一座贝壳城乌托邦。帕利西记载,螺旋形的壳不仅外观美丽,毫无攻击性的柔软生物也可以绕啊绕缩进螺旋的最深处。它们是用这种方式抵抗外敌的。于是,他以贝类中最脆弱、防御器官最发达的紫贝为模型,“设计出一种遁世花园”,钻进去,就“在膨胀的小宇宙和凝缩的大宇宙之间的自由交感世界里活下去。” 涩泽龙彦写道,“是自律的想象力,才能让人从现实的正当中找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交感世界。”

《思考的纹章学》开篇,涩泽龙彦再次为螺旋状的意象着迷,将之统一为旋转运动离不开中心轴的运动,陀螺、炭斗、洋灯,或者迷宫都源于此。进入迷宫是为了到达迷宫中心的房间,一探房间里究竟有什么。而一旦到达,必然要再次逃脱。等到重回外部世界,也就获得了全新的自我。另一方面,巡回的旅途越艰难,进迷宫的人从这个仪式中得到的变化就越大。那么,如果无法从迷宫中脱身呢?大多数人就被困在了迷宫里,只能永无止境地彷徨。涩泽龙彦找到唯一一种在迷宫里打转也不会痛苦的方法,就是一生中至少有一次,抵达过中心的房间。既已了然房间里有什么,阿里阿德涅的线团就成了一个游戏,反复拿起线团再放下,只是无尽重复同样的事,即废弃了时间。这座迷宫成了无时间的宜居之地,一种卡夫卡在《地洞》中描绘的、不想摆脱的迷宫体验。迷宫与贝壳城乌托邦一样,也成为保障自我孤独的隐居地。而抵达过一次房间,即是“拥有一个无法被任何事物动摇的确信”。
作者自己会选择留在迷宫中吗?可以肯定的是,他拥有不止一个无法被任何事物动摇的确信,同样在《思考的纹章学》中,他先后提到了撰写《室町小说集》的花田清辉和7世纪德国埃及学者基歇尔,捍卫了他们的立场,也以此表达了自己理解世界的方式。后者从未离开欧洲,却著有影响深远的《中国图说》,认为中国人在习得象形基本文字后,发明了截然不同的表意文字,还发表了观音与伊西斯女神同源的学说。当然,涩泽龙彦称之为“随意而独断的理论”,但也非常珍视这位今天已被遗忘的思想家。他缺乏客观资料价值的理论,却是记录人类想象力的奇妙文献。“将封闭在狭窄特殊性中的宗教与文化的历史,开放给辽阔的普遍性之地平”。
前者被日本评论界贴上了“转型期小说家”的标签,认为他将创作的目光投向了室町时代,挖掘其中题材。涩泽龙彦认为这种说法本末倒置。“花田作品中频频出现动物的名字,带给我某种感动。”“花田对动物的喜爱,已化作他思想的血肉。”作为这种对具体形象极为特别的感受力的结果,花田才把目光投向了这些形象横溢的室町时代。驱使人们提笔创作的,首先是他们感受到的具体形象,这也是《思考的纹章学》的题目由来,着迷意象的涩泽龙彦期待自己能在 “抽象的虚空中描绘出一个形体”,期待这形体有如无益、无责任感又美丽的纹章,于是效仿自己喜爱的、名为blason(纹章)的法文诗,为自己思考的轨迹命名。


以“用感性表达知性”为道德准则的涩泽龙彦,是怎样一个具体的人?比起影响三岛由纪夫、寺山修司的“暗黑美学大师”的头衔和致力引入西方文化与思想暗流的功绩,《花逍遥》这本由他数数自家种的花花草草写下的随笔集,竟拼凑出一点“用肉体表达精神性”的、真实可感的涩泽龙彦。他喜欢剪下枯萎后天然变成干花的紫阳花,一枚枚投在广口瓶里。格外喜欢作为下酒菜的百合根,越硬越有嚼劲。
去伊朗时,一个四周安静的正午,抬眼看到宾馆中庭里开满了蔷薇花,一旁神学院的绿色穹顶宛如漂浮在半空,他真希望能在那里安然生活一年。沿高低起伏的托斯卡纳平原一路开,在欧洲被算作杂草的鲜红雏罂粟遍布平原,令他眼花缭乱。台风过去后突然放晴的秋日,被雨打得湿透的大波斯菊纷纷倒在地上开着花,这是常常浮现在他眼前的景象……这本以花为名的集子与植物图鉴仅有几分相似,更像一本由花草搭建起来,由私人体验、记忆、感官赋予其体温的回忆录,涩泽龙彦说是随机收录了二十五种对他而言意味深长的花,此言不假。
还有一些从观念上就征服他的花草——常出现在《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里的接骨木,莎士比亚《暴风雨》里小妖精爱丽儿唱的驴蹄草,歌德《威廉·迈斯特》中看到的桃金娘,这些在文学作品里爱上的植物,现实里他可是一次也没见过。而以球根种植的番红花,且不论花,单是其球根(拉丁语bulbous)语源“膨胀之物”的意思,就足以让他喜爱了。而我们为何喜爱读涩泽龙彦,现在想来也不仅为乐趣,为他在介于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某处等着我们。
作者余春娇,首发于澎湃新闻,本文经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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