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民勤绿洲消失,我们民族生存就有大麻烦了
民勤到底是不是中国最难的县?这很难量化,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都能说我太难了。
但是,在中国一千多个县里,在近十几年里,被高层领导多次批示指示,要求确保不能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的,仅此一家吧?
别的地方工作没做好,至多经济下滑、治安混乱,但是不至于全县消失吧?
可是民勤如果松懈一点,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甚至会威胁到我们民族的生存。
除了民勤,没有第二个县对中国如此重要。
“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这决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个一定要实现的目标。这也不是一个地区的问题,而是涉及我们民族生存的重大问题。”
——温家宝(2007年10月1日)
01
民勤,河西走廊东部的一座沙漠小县,人口不过26万,却因独抗中国第三和第四大沙漠——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而出名。如果没有民勤绿洲的存在,两大沙漠将合二为一,南下沙化的速度将更快。河西走廊甚至也会被拦腰截断,并迅速消失。本来就肆虐的沙尘暴,将更加肆无忌惮。
民勤不但是甘肃的民勤,中国的民勤,也是世界的民勤。科学家说,如果民勤被黄沙掩埋,北半球将变得更热。
必须人进沙退。
以前的民勤,不是只有这一个选择。
在西汉初期,今天民勤县域周边,石羊河的终极流入地,曾是一个方圆4000平方公里的巨大古湖“潴野泽”,在北方,仅次于青海湖。《尚书·禹贡》、《水经注》里对此湖都有过记载,称之为“碧波万顷,水天一色”。它也是《尚书·禹贡》所记载的11个大湖之一。
学界有观点认为,苏武牧羊所在的北海,其实不是贝加尔湖,而是民勤的白亭海。今天,民勤还有苏武镇、苏武庙、苏公祠以及苏武沙羊等。
甘肃和内蒙交界的巨大沙漠戈壁,以前都曾经是湖泊的湖底。汉朝之前这里还是一个巨大古湖,明清时期这里仍可荡舟赏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还有鸭塘柳林。
这个曾经堪称塞上江南的民勤绿洲,随着人口增加,气候变化,上下游无节度用水,渐失丰饶。据《民勤文史资料》记载,从康熙年起,民勤人开始向新疆等地迁移。光绪九年,全县人口为183131人,到民国六年,全县人口减少了68500人。1928年,县域以“俗朴风醇,人民勤劳”而得名。
“天下有民勤人,民勤无天下人”,这句话就是从那时开始传开的。意思是,民勤条件太艰苦,本地人都纷纷外出谋生,而外地人又都不愿来。
这句话里,满是民勤人的辛酸。
2008年,民勤籍县外人口大约有110万左右,主要分布在民勤周围的县市和新疆、内蒙古。
民勤人大规模离开故土,从道光年间就开始了。民国18年、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1978年左右、1986-1988年、1993年、1998年、2000-2003年,都发生过比较集中的移民潮。上个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拥有24万人的民勤大约有16万人离开了家乡。
根据当地政府的资料,从改革开放之后算起,如果没有移民,民勤县现在的人口应该为48万,而实际上今日的民勤只有26万人。
中国人,都不想背井离乡,但民勤人不走不行,不走就是等死。“举目远望一片沙,大风一起不见家,朝为庄园夕为沙,流离失所奔天涯”。成千上万的民勤人,骑着骆驼,拖儿带女,一步三回头,北上内蒙,西去新疆。
不愿走的人家,有的被迫把子女中的女孩廉价卖人,以图将来寻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有的女孩几十年后才与家人重逢,彼此抱头痛哭,诉说别离情。
02
留下来的人,过得很苦。不但吃水是大问题,而且经常刮沙尘暴。
1952年-1998年间,民勤年沙尘暴出现天数为35天左右,居全国之首。民勤,也成为我国北方沙尘暴的四大策源地之一。
2010年4月24日,民勤遭遇特强沙尘暴。“上观新闻”描述当天的情景:“天边的黑线变成遮天蔽日的黑墙,广告牌、护栏被吹飞,温室大棚被吹倒;种下不久的作物全被吹上天,没来得及赶进室内的牲畜更是必死无疑;伸手难见五指,少许的亮光不知是灯光还是火光。在民勤气象观测站,能见度为0米。“
据甘肃省民政厅事后统计,武威等6市超过130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逾9.37亿元。
民勤人就生活在这种环境里。
民勤的最大问题是缺水,只要有了水,这片肥沃的土地上什么庄稼都能生长。2018年,民勤县年均降水只有100多毫米,而蒸发量高达2000多毫米。
民勤的母亲河是石羊河。这条发源于天祝藏族自治县冰川的无畏河流,没有汇入黄河,而是一路向北,选择奔向巴丹吉林沙漠和腾格里沙漠,在滋养了那里的民勤绿洲之后,消失在茫茫戈壁中。
石羊河,全长162公里,主要水源是祁连山地区丰富的地下水补给。正是因为有了这条伟大的河流,民勤才能在两大沙漠的夹击下,依然能够维持一片绿洲。
每年流入民勤的石羊河水,上世纪五十年代还有5.43亿立方米,六十年代减为4.40亿立方米,七十年代减为3.22亿立方米,到八十年代成了2.28亿立方米,九十年代不足1.5亿立方米,到2005年只剩0.61亿立方米。
河水锐减,民勤人民不得不向地下打井取水。民勤全县曾经打了6000多眼深水井,供农作物灌溉和人畜饮用。但是过度的打井使地下水位逐年下降,六十年代民勤的地下水位为1—2米,到了九十年代已到了30米以下。
因为地下水位下降,植物根系吸收不到水分,民勤宝贵的沙漠植被大量死去,人畜饮水发生困难的范围,不断扩大。
20年前,中青报记者任彦宾等人前往民勤采访,路上遇到了赶着驴车前来买水的农民李大仁。听说他五年没洗过澡,记者觉得不可思议。回京后,记者把见闻写在文章里,一时引起广泛关注。
中央电视台编导人员见此文后,派记者下来拍摄了李大仁的大量生活场景,后来还邀请李大仁到北京当嘉宾。
据说上京的火车上,陪同者为李大仁买了一瓶矿泉水喝。李大仁得知一瓶水够他买三桶水时,怎么也舍不得喝。30多个小时的旅程,李大仁只在嘴唇干裂时,才润一下口,到北京下火车时,一瓶矿泉水,还剩四分之一。
央视主持人王小丫听到李大仁的故事后,眼泪直打转,晚饭都吃不下去。
回民勤时,几位主持人送给李大仁350元钱,让他回家路上别再舍不得喝水。
03
民勤人和风沙搏斗,长期以来一直是拉锯战。上世纪,民勤人曾经一度取得不错成绩。但是在八九十年代中期,头脑发热,在全县掀起开荒高潮,绿洲边缘区、荒漠区大面积茂密的“柴湾”灌丛植被被破坏。绿洲边缘的大部分防风固沙天然屏障蜕变,林木植被因严重缺水出现大面积枯梢或死亡。流沙以每年三四米的速度向绿洲迅速逼近,严重地段前移速度高达八到十米,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已经在湖区北部握手。
如今,民勤的绿洲面积不到1000平方公里。这点绿意,在漫天的黄沙面前,稍不留神,就会被夺走。所以,民勤人防沙治沙的弦一点都不能松。
民勤人治沙压草是义务。刚解放之后,民勤曾有过几万人吃住在沙窝、在沙窝里治沙的壮举,他们在沙漠里压草、种树、浇水,一棵树成活要一个人从几十公里之外赶驴车浇七八次水。
在民勤治沙压草完全是义务,这点没有人有异议。保卫家园,每个人都要出力。
从2006年以来,民勤农业种植一直实行刷卡用水制度,每亩每年综合灌溉配水定额只有410方。每家按人口、农产、牲畜种类与数量向政府提交申请,按额度定量取水。一些高耗水的作物,比如洋葱、玉米等,都不能种植。
这些在其他地区不可思议的做法,在严重缺水的民勤,却是必须而为之的无奈之举。
如果不缺水,其实民勤发展农业的条件非常好。光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病虫害少,作物不用打农药。沙土地里种出来的西瓜、香瓜、红枣、葡萄等,糖分很足,口感超赞。如果水源充足,和其他瓜果飘香的地方相比,民勤一点都不逊色。
民勤26万人,全部搬走是不现实的。华山一条路,只能兴水治沙。
因为民勤的生态保护关系重大,进入本世纪以来,中央高层非常关心民勤的防沙治沙工作,批示和指示不断,要求确保民勤不成为第二个罗布泊。
2007年10月1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还亲赴民勤考察。从上午8时到晚上10时,温家宝几乎没有停歇,奔波在民勤境内,察看防沙治沙情况,进入村庄走访农户,与干部群众座谈,研究民勤生态保护和沙漠治理措施。
“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早在2001年7月30日,还是副总理的温家宝就作如此批示。从第一次批示至今的七年时间里,温家宝一直惦念着民勤县和河西走廊的百姓,有关批示和指示达11次。
他说,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这决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个一定要实现的目标。这也不是一个地区的问题,而是涉及我们民族生存的重大问题。如果民勤从中国地图上消失了,将会是无可挽回的一个重大损失。
在全国上下的关心下,在当地政府和人民的努力下,民勤的防沙治沙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效。
在治理过程中,武威市加强石羊河流域上游水资源保护和涵养,规范和协调中、下游用水,统筹调度流域水资源。截止2019年12月31日,石羊河民勤段蔡旗断面过水量超过4亿立方米,达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的过水量。
现在,民勤建立了石羊河国家湿地公园,南北长31公里,东西流域绿洲区域在0.6~3.5公里之间。2017年12月,湿地公园通过了国家林业局的验收,正式挂牌。
2010年秋季,明清时期水域面积有400平方公里的青土湖,在干涸51年之后,形成了3平方公里的水面。2017年,青土湖形成人工季节性水面26.6平方公里,形成旱区湿地106平方公里,地下水位由2007年的4.02米上升至2.94米,10万亩芦苇蓬勃丛生。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被有效阻断。
民勤沙漠和荒漠化面积比重由“十一五”末的94.5%下降为90.34%,森林覆盖率由“十一五”末的11.52%提高到17.91%,生态恶化的趋势得到有效遏制。
04
在长期和严酷自然环境搏斗的过程中,民勤人也变得与众不同。这个县名也反映了他们的性格:淳朴勤劳。
民勤人主要以种地为生,机械化程度低,基本以人力为主,需要起早贪黑,才能有一点收成。这也养成了他们能吃苦,简朴节省的性格。
相比其他很多地方,民勤人特别重视教育。明清时,民勤已经人才辈出,“贤良接踵,科第蝉联,文运之盛,甲于河西”,“士民子弟求学之风盛行,竞相夺魁之气不衰”。
通过考学改变命运,是民勤人不多的选择之一。在民勤,教育是和兴水、治沙同等重要的三件大事之一。
在民勤人看来,不重视教育的政府是不负责的政府,不重视教育的领导是不称职的领导。
做工(务农)-挣钱-供孩子外出上大学,已经成为民勤老百姓的思维定式、人生公式和最大希望。
民勤学校大多是寄宿制,大多数学生吃住在学校,有晨读和晚自习的传统。有外地教育考察团到民勤考察学习,晚上自由活动时间,他们看到校园内灯火通明,鸦雀无声,学生都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勤奋学习。民勤学生的学风让他们感到“震撼”,认为这是“很难学到的精神”。
2012年之前,民勤最好的中学民勤一中,基本上每年都能出四五个清北生。2012年以后,因为甘肃最好的中学——西北师大附中开始面向全省招生,民勤成绩前20名的学生差不多都会去读西北师大附中。
虽然尖子生被挑走了,但民勤人对教育的投入并没有变。家长苦供、学生苦读、老师苦教,这个模式一直都存在。
民勤学子吃的苦,其他地方的学生很难吃得下。有些外地学生慕名到民勤一中插班入读,但很多人吃不了那份苦,没多久就走人了。
民勤人爱“攀比”谁家的孩子上了好大学。老百姓心目中,“名亲”的概念不是钱多位高的亲属,而是指供学生上学、教育孩子读书的成功亲属。每年高考结束,那些“名爹”“名妈”们教育子女的轶闻趣事,都为民勤人津津乐道,暗自仿效。
孩子必须考上本科,要是上不了,就一直复读,直到考上为止。每家每户都是比着考,你要是考上211,我也必须考上211,你考上985,我们家的也必须考上985。
教育给民勤学子带来了希望,给民勤家庭带来了希望,也为减轻民勤绿洲人口压力、改善绿洲生态环境做出了特殊贡献。
十年前有个数据:恢复高考以来,民勤县共有58800名学生被各类院校录取,其中有48000多人到外地创业,有不少人还将自己的亲属带到外地居住或谋生。据民勤县水务局测算,民勤县每个农业人口每年的用水量为1056方。照此计算,“教育移民”让民勤每年至少节约生态用水5000万方。
05
我是带着好奇进入民勤,又是带着沉思走出民勤的。
进入民勤境内不久,我就觉得似曾相识。想了半天,一拍大腿,这不是《新龙门客栈》中的场景吗?
路边,沙黄色的房子,低矮,平顶。再远处,是无边的沙漠。斜阳下,大地散发着奇异的光泽。我以为这仅仅是一趟普通的考察,但随着对民勤的逐渐了解,我的心情也逐渐沉重,也生出很多感慨。
民勤县城,即使地处沙海,经常要面对漫天黄沙,但让人奇怪的是,街道和门面都干干净净,整洁从容。县城没有多少高楼,多是平常矮房,建筑风格也朴实无华,整个县城颇有上世纪的面貌。也许是因为干净整洁,漫步县城,特别舒适,就像和一个有教养的朋友聊天,问答都舒心省事。
路过一些村庄,我也留心观察了一下,发现家家户户门口也都拾掇得很整洁,没有一些农村脏乱差的现象。
待到接触了一些民勤人,我才明白这座小城为什么给人这种感觉。
民勤县委书记黄霓,是一个七零后女性,短发,温婉。刚见到她,我们都有点惊讶,书记是女的?但是,她一开口说话,我们的惊讶就烟消云散了。这个女书记,不一般。民勤面临哪些困境、该怎么解决,间杂以各种数字,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她讲完,我们也差不多都明白了。人长得干净,话说得干净,事想必也做得干净。起码,这个县城的干干净净,跟这位女书记密不可分。
黄霓,2011年调到民勤当县长,后来又当了书记,主政民勤已近十年。在条件如此艰苦的地方,能干这么久,没有一点精神上的追求,是很难安心工作的。
本来我想找她好好聊聊,但是她一来比较忙,二来现在的干部都比较低调,所以这就成了一个遗憾。
第二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民勤人,是大滩镇上泉村村民白生忠。这个52岁的农民,当天向我们介绍老虎口防沙治沙经验时,脸上是我很少见的一种神情。老虎口,是民勤绿洲西线最大的风沙口,全长37公里,沙漠面积达17万亩。“这个地方叫老虎口,不是地形长得像老虎,是因为前些年这里风沙暴虐,狂风吹起时,飞沙滚石,如老虎般怒吼。”白生忠介绍这些时,像是诉说一种神圣的事业,脸上带着虔诚。他说了很多数据,我没记住,但我记住了他的一句话:我们做这些,也不是什么觉悟,就是为了生存。
第三个人,是我在一片香菜地里遇到的一个农妇。她戴着面巾,遮住口鼻,头也裹得很严实。很明显,这是防风沙的装备,哪怕这个季节没什么风沙,但这种装束已经成为民勤人出门干活的标配。远处几个摘香菜的人,都是这样的打扮。我和她闲聊收成收入的问题,她一边麻利地摘菜,一边回答我。她一天从早到晚干活差不多十个小时,一天收入一百块。满意吗?挺好的。她家里有孩子读高中,孩子就是她的希望,现在忙点累点,等供了孩子读大学,然后出来工作了,她就有希望了。这是一个苦供的母亲,学校里想必是一个苦读的孩子。
我们绝大部分人面临的是教育、房价、医疗等问题,是生活质量好与不好的问题。而民勤人民每天想的如何不被两大沙漠吞噬的问题,是生与死的问题。
洁净而充足的水,这些中国大部分人根本不用考虑的问题,对于民勤人来说,是他们一睁眼就要面对的困难。
在这样的恶劣环境中,民勤人处变不惊,把本该很悲催的生活过得淡定从容。穷有穷的活法,脚踏实地地干,哪怕一辈子只干这一件事,那也算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人生。
希腊神话中,有个叫西西弗斯的人,因为触犯了众神,被迫不断重复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巨石滚下山。他要永远重复着这个毫无意义的动作。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他的生命慢慢耗尽。
西西弗斯面对的是不断滚落下来的巨石,民勤人面对的是无边的沙漠,都需要穷尽一生去对付。不过和西西弗斯相比,民勤人做的事,显然要有意义得多。因为,他们给我们示范了另一种生活态度。而且,他们活泼泼的存在,本身就是这片荒漠里的希望。(感谢民勤人、武威市天祝县融媒体中心记者刘洪凯提供的帮助)
(主要参考资料:人民日报《大地》杂志:温家宝总理民勤纪行;上观新闻:沙尘暴主要策源地之一,绝不成为第二个罗布泊;南方都市报:民勤将成第二个罗布泊;中国青年报:一个西部农业县的教育突围;兰州晨报:民勤之殇)
【作者简介】
边城,资深媒体人,十几年新闻从业经验
「码头青年」主笔
今日头条「青云奖」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