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在寅卸任韩国总统，他为何能让我一个中国人热泪盈眶？

Original 边城蝴蝶梦码头青年 2022-05-11

今天，韩国总统换人了，文在寅下，尹锡悦上。

韩国总统号称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历史上，韩国总统下台后，没有一个善终，几乎都有牢狱之灾。

韩国总统中，我对文在寅印象最好。两年前，我看了他的自传，对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和好感。在一个星期的写作过程中，我几度落泪。公众号写作，多以短平快为主，花费七八天时间写一篇文章，于我来说，极为少见。但写文在寅，我觉得值。

这是一个仅见于中国古代历史中的人物。文在寅，大抵是颜真卿、郭子仪、范仲淹、司马光这样的唐宋名臣，方正儒雅，品行高洁。

他的一生，做了很多事，有些事，连他的母亲都不理解，“我知道你做的是正确的事，可是为什么非得是你去做呢？”

为了国家，为了知己，文在寅必须挺身而出。这是他个人的宿命，也是韩国这个国家的幸运。

在昨天的卸任感言中，文在寅说，韩国是二战之后最成功的国家之一。此言不虚。从一个一穷二白的殖民地国家，成长为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很多产业在世界上数一数二，这些都离不开文在寅这一代人的努力。

韩国面临的周边环境，在世界上，都很难找到第二个，连以色列的处境都比韩国好。以色列虽然也是群狼环伺，但是以色列财力和军力超群，没有哪个邻居敢轻易打它的主意。但是韩国不同。

韩国人性烈如火，也是被这种环境给逼出来的。小国不似大国，可以怀柔，可以绥靖。小国手中的武器不多，大多数时候，只能赌上一条命。博出来，就成功了。博不出来，就身死国灭。幸好，韩国有文在寅这些既有胆识又有才干的人。

文在寅本不想做总统，奈何命运要他必须做。韩国总统只能做一届，五年。不管表现如何，五年时间一到，只能交棒给他人。然后身不由己，多会沦为俎上鱼肉。

文在寅，能摆脱历史魔咒吗？

1996年，太平洋上，6名中国朝鲜族船员饱受韩国船长等人的凌辱，忍无可忍，鱼死网破，杀死包括船长在内的11个船员，这就是当年轰动世界的“佩斯卡玛号”杀人事件。

在韩国媒体的蓄意隐瞒和恶意煽动下，韩国民情激愤，纷纷要求处死6名中国船员。一审中，六人被宣布犯有“海上强盗杀人罪”和“尸体遗弃罪”，全部被判处死刑。

此时，一位姓文的人权律师站了出来，自愿为中国船员辩护。为此，他被骂为无耻叛徒和中国人的走狗。

他公布了6名中国船员备受虐待的事实，同时指出他们也是朝鲜族。

他还找出了被杀的船长曾经殴伤印尼船员的前科文件，以及先行离船的印尼船员通过使馆抗议船长殴打的投诉书。

在他的努力下，最后，法庭只判处了组织者全在千死刑，另外5人为无期徒刑。

数年后，这位律师的密友卢武铉当选韩国总统，全在千随即被特赦，转为无期徒刑。

目前，这6个中国船员仍然在韩国釜山监狱服刑。

这位姓文的律师，全名为文在寅。

难民营的孩子

1953年1月24日，距离朝鲜战争停战还有半年，在韩国的庆尚南道巨济岛上，一个难民收容所里，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因为在寅时出生，所以名为在寅。

如果不是朝鲜战争爆发，文在寅应该出生在朝鲜境内的“文家村”。

1950年12月，中朝军队把联合国军打退到三八线附近，美军决定撤回三八线以南。十来万害怕战乱的朝鲜民众，也跟着美军南下。难民潮中，文在寅的父母背着还在吃奶的女儿，来到了巨济岛。文在寅的爷爷奶奶则留在了朝鲜，从此老人家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本以为战争很快就会结束，但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文在寅的母亲姜韩玉后来回忆那段日子时说：想想天大地大，竟无容身之处，逃都没地方逃。

文在寅就出生在巨济岛，一个离韩国第二大城市釜山很近的岛屿。

兵荒马乱中，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难民家庭，连生存都成问题。所幸，岛上居民淳朴善良，给了他们很多帮助。

但生活还是要靠自己的双手。文在寅的父亲当时干点体力活，母亲在岛上收鸡蛋，然后用头顶着，去釜山卖。这样，一家总算没饿死。文在寅7岁时，全家搬到了釜山。

父亲文龙亨生意失败后，家中背上了巨额债务，母亲姜韩玉担起了养家的重担。文在寅常常和年幼的弟弟，一起帮母亲拉煤车或送煤。

据他回忆，上初中时的一天凌晨，天还没亮，母亲轻轻唤醒他。漆黑中，母子俩摸索着前行，足足走了七公里，来到釜山火车站。

开始售票后，母亲在旁边看了好久。然后，却对他说：“回去吧。”

原来，母亲听人说，特急（特快）列车车票很稀缺，买到后倒手加价转卖出去，可以赚些钱。

母亲没有解释为什么回去，可能觉得是违法行为，不想自己的儿子接触这些。

但那次经历，永远留在了文在寅的记忆里。“现在每当遇到生活困难的人，我就会想起当年我们母子俩。”

交不上“月谢费”，文在寅会被老师撵回家向父母要钱，“被老师撵出来的孩子几乎没人真回家，因为回家也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让大人们伤心。”

他甚至都没有碗，要向别人借来饭盒盖盛粥喝。

没有玩具，就自己做，却不小心削掉了指甲。血流如注，他就用破布包上，也不跟父母说。

“再苦再累也要自己先尝试着去解决！”

文在寅的童年，一直打滚在社会最底层。贫穷和苦难，会让有些人自卑，但也会赋予另外一些人自强的秉性。

激进的大学生

文家虽然穷，但特别重视教育。

姜韩玉告诉儿子，“即使我们贫穷，但金钱绝不是最重要的。”

母亲的这句话，奠定了文在寅的价值观，也让他在日后的政治活动中，始终没被对手抓住把柄。

文在寅的姐姐文在月虽然成绩很好，但是为了成全弟弟，放弃了读大学，早早地就出来工作，赚钱照顾弟弟妹妹。文在寅后来说：“如果不是姐姐为了我放弃梦想，我可能连上大学的梦想都没有，而且就不会有今天的文在寅。”

文在寅以全额奖学金进入了著名的庆熙大学学习法律，他的弟弟妹妹们也都考上了大学。

对于一个难民家庭来说，做到这些，太不容易了。

大学期间，文在寅叛逆而激进。他犯了很多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不过有些错误只能出现在特定的时代，比如参加学生运动反对朴正熙政府。

朴正熙，就是韩国首位女总统朴瑾惠的父亲，铁腕统治韩国18年。他用铁血手段，给韩国带来了“汉江奇迹”的同时，也培植了财阀势力。

文在寅是学法律的。朴正熙谋求独裁统治，那么法律还有用吗？

整个韩国的大学生纷纷举行抗议活动。

文在寅是学生会总务长，他负责起草了庆熙大学反对维新的宣言。

学生会主席被拘捕后，他成了5000名学生的灵魂人物。

游行时，文在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刚出校门，就被胡椒喷雾就击中了，顿时，晕倒在地。

醒过来后，文在寅和另外两名同学，走到警察面前，伸出双手主动被拘捕。这样，警察就不会再抓别人了。

1975年，因为参加学生运动，文在寅被大学开除，外加8个月有期徒刑。

知道儿子被抓，母亲姜韩玉急忙从釜山赶到汉城，但拘留所不让她探视儿子。10天后，文在寅被移交检察院。

出发时，母亲跟在押送车后面，边跑边喊儿子的名字。

如同电影画面的这一幕，永远铭刻在文在寅心中。他在自传中说：每当一个人想起母亲的时候，这个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

探视儿子时，姜韩玉问：我知道你做的是正确的事，可是为什么非得是你去做呢？

是啊，为什么非得你做呢？但很多事情，确实非他做不可。

在炮灰部队活下来

被学校开除后，文在寅被强征入伍，成为一名特种兵。他被分配到陆军第一空降特战旅，主要负责对朝渗透作战。那个时期，朝韩之间经常爆发武装冲突，双方都派突击队到对方境内活动。

这些行动都是由特种部队执行，文在寅所属的部队，也叫“北派部队”。冷战时期，韩国共训练了13000多人的北派队员，但执行任务阵亡的就有7700多人。由于死亡率极高，所以特种部队基本上属于炮灰部队，成员都是靠欺骗和强拉壮丁，和现代特种部队不可同日而语。甚至出现过特工不想送死，在渗透小艇上哗变开枪杀死队友的情况。

几乎是必死之局，文在寅必须逆天改命。

聪明的头脑到哪里都有用。一到军中，文在寅立刻嗅出了危险，他必须要赶紧找出死局中的生门。

他选择了爆破专业进修。这是一个有技术含量的高级技能，远比一般士兵需要更多的文化素质，因此也更有价值。你见过有人把珍贵木材做成一次性筷子吗？

在极端残酷的环境中，文在寅不但活了下来，而且多次获得嘉奖，先后获得了“爆破课程最优秀士兵”、“生化课程最优秀士兵”、“最优秀特战军人”表彰。最后，旅团本部想要他，但大队死活不放人。

在学校，是学霸。在军营，是兵王。

1978年，文在寅退伍回家。同年，文在寅的父亲突然离世。

父亲去世后，文在寅觉得人生不能这么碌碌无为，“就算是为父亲，也不能随便找个工作了此余生”。他决定参加司法考试。

1979年，他通过了司法考试第一轮。韩国的司考，以超低的通过率闻名，但通过以后，也能籍此跨过阶层的门槛，进入地位超然的司法系统。

这一年，韩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大事。10月26日，朴正熙总统被自己的情报部长开枪打死。随即，“汉城之春”开始。

1980年，庆熙大学为文在寅恢复了学籍。但很快，他又参与组织了反独裁的游行，要求全斗焕军政府下台。这次运动在当年5月18日的“光州事件”中达到了高潮。

当选总统后的文在寅，对光州运动念念不忘，曾两次出席纪念仪式，并和众人合唱曾被列为禁歌的《为君的进行曲》。

2019年5月18日，文在寅致辞时甚至难过到哽咽。

那些年轻的生命，死去的战友，让他时隔39年之后仍无法忘怀。2020年5月18日，文在寅呼吁加害者协助调查真相，以争获得宽恕并走上和解之路。

年轻的文在寅又遭逮捕。在狱中，他的女友金正淑告诉他，司法考试第二轮通过了，并且是庆熙大学唯一一个通过的。没多久，文在寅被释放。事后，他开玩笑地说：“因此校方全力以赴地救我。”

因为身上的不良记录，文在寅当不成法官。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其次选择当律师。机缘巧合，他认识了一生的好友和兄长卢武铉。

干干净净做律师

在文在寅之前，卢武铉是釜山参加司考最早、最年轻、最努力的律师。他受理的案件多，胜诉率也高。

1982年，他们第一次见面，两人面前各放一杯茶，开始了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般的交往。

虽然比文在寅年长六岁，在业内地位也高，但卢武铉一直对文在寅使用敬语。即使卢武铉日后当上总统，但他对文在寅的尊重态度也从未变过。

他们谈了很多。卢武铉说，要一起做干干净净的律师，这番话正好说到文在寅的心坎里。很快，他们互相产生了“同质感”，因为彼此都属于同一种素质和气质的人。

文在寅在自传《命运》中，记述这次相逢：“卢总统与我相逢于小小的支流，但我们一起蹚过了充满艰险的征途”。

虽然是初次见面，但经过长谈，文在寅决定一生追随卢武铉，做一名人权律师。

两人合作后，卢武铉忠实地履行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承诺。

当时的韩国司法界存在着一个叫“中介费”的灰色地带。检察院、法院甚至警察局的公职人员，如果给律师介绍案子，通常要拿受理费的20%作为回扣。

而“律师卢武铉文在寅合作法律事务所”成立后，卢武铉就毫不犹豫地把“中介费”取消了。

那个年代，负责刑事案件的律师要经常请主管法官吃饭喝酒，已经形成惯例。

因为承诺要做干干净净的律师，卢武铉说到做到，哪怕打破这种惯例是无比地困难。文在寅是搞学生运动出身，志向是做干净的律师，所以卢武铉要以身作则，不能在后辈面前丢脸。

因为不请法官们吃吃喝喝，卢武铉接的案子明显减少了，而且受到了很多掣肘。跟他自己开事务所时相比，收入减少了很多，他却丝毫不介意。再后来，他做了人权律师，收入更是锐减。

其实，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想做劳动和人权律师。但是，当时的韩国，社会极度不公，工人意识又日渐觉醒，劳资双方摩擦不断。两个正直的青年律师，深深同情苦难中的人们，对找上门来的案件从不拒绝。

慢慢的，他们就成了釜山地区劳动、人权辩护的核心力量。甚至周边的蔚山、昌原、巨济地区的劳动案件，都来找他们帮忙打官司。

身为人权律师，他们免不了被当时的军政府独裁政权打压。那时，韩国政府惯用的伎俩，就是抓住人权律师的弱点，挖出逃税、私生活方面的问题。

卢武铉文在寅小心谨慎，立身甚正。税务登记干干净净，私生活更是毫无瑕疵。他们饭不吃贵的，酒也不喝好的，纯粹又彻底，努力从道德上严格要求自己。

这段时间，如皎洁的月光，让他们享受难得的恬静。两个青年，不问名利钱财，只为万丈理想。

抗争唤醒韩国民众

1987年1月，大学生朴钟哲被刑讯逼供致死，警察解释说：“调查人员‘当’敲了下桌子问他话，他‘呃’了一声突然就倒地死了。”

韩国人被激怒了。在朴钟哲的追悼会上，釜山的大学生们聚集起来高喊“还我钟哲！”

卢武铉和其他律师一起挡在警察和大学生中间，保护学生们。为此，他被捕入狱并被剥夺了6个月的律师权。

1987年初开始，韩国民主化风潮日益猛烈，尤其在釜山，更是格外凶猛。示威队伍高喊口号，路边的市民拼命鼓掌以示支持，商贩们还帮示威队伍藏身。警察抓捕示威者时，行人与商人都挺身而出，批评警察，阻止抓人。很多人还给示威队伍送来面包、饮料，并募集资金当作宣传经费。

卢武铉文在寅也在游行队伍里并肩作战，顶着催泪弹大声抗争，高喊民主的口号倒下。

示威活动席卷韩国，军政府独裁政权开始走向崩溃。1987年，执政政府发表改革宣言，包括下一届总统竞选开始直选制。同年，韩国修改宪法，规定总统由国民通过直接选举的方式选出，任期为5年，不能连任。

卢武铉文在寅那一代人的抗争，真正唤醒了全体韩国民众，才有了后来堪称亚洲典范的民主化进程。

豆瓣评分高达9.1分的《辩护人》，就是根据卢武铉和文在寅真实经历改编的一部电影。它于2013年12月28日在韩国上映，连续29天占领票房榜首，观影人次超过1137万。

1988年，名声大噪的卢武铉当选国会议员。律师事务所里的全部事务，都交给了文在寅打理。

帮助六个中国船员

1996年，“佩斯卡马号”杀人案一审宣判一个月后，全在千狱中写下的万言陈情书从韩国流传到了国内。得知真相的中国200多万朝鲜族同胞，认为判决严重不公，声援6名被告家庭进行上诉。他们在国内的亲人，将信寄给了东北地区最有影响力的朝文媒体《辽宁朝鲜文报》。该报总编辑桂光贤看到该信后，将信件全文刊登在报纸上。

当时，正在辽宁省公安司法干部管理学院任教的赵峰也看到了报纸。身为朝鲜族的赵峰向《凤凰周刊》记者回忆，读到该信后，萌生出用自己的法律知识为同胞辩护的心愿。

赵峰最后辗转联系上了文在寅。

当时文在寅也已成为釜山乃至全韩最知名的人权律师，律所门口“应接不暇”。在舆论一边倒批判中国船员的情况下，一位韩国律师为他们辩护将承受巨大的压力。时任韩国人权律师协会（现韩国“民辩”律师团）会长赵俊熙曾经征求过文在寅的意愿，文在寅略做思索，淡淡地说“我愿意做，我会全力以赴”。

虽然只有几个字，但文在寅用自己的勇气和行动，履行了他的承诺。

二审开庭那天，文在寅向法庭详细陈述了6名被告在船上遭受的种种侮辱和虐待。比如，在登上渔船的第二天，船长问一名中国籍船员：“小孩子是从哪里出来的?”“从老婆的肚子里。”船长提高声音说：“你是从母鸡肛门里掉出来的吧！”说着，用拳头猛击那名船员的头部，打得他鼻青脸肿。

“对中国朝鲜族船员实施的这种辱骂和暴行，一天都没有停止过，船长甚至还威胁说，要将他们丢弃在荒岛上。出于生存安全的本能，6名被告最终决定，‘在自己被逼死之前先杀掉船长’。这是在绝望情况下的报复杀人行为，属于一般杀人罪，而不是海上强盗杀人罪！”

韩国刑法规定：海上强盗杀人罪是重罪，最低刑罚为无期徒刑，而一般杀人罪的最低刑期为有期徒刑5年。

与卢武铉喜好演说、充满激情的辩护方式不同，文在寅的出庭辩护以理性沉着著称，他也因此被许多人称为“绅士”。然而在本案中，文在寅的辩护却变得富有激情。

“人有像人活着的权利！”文在寅近乎呐喊的声音在法庭回响，法官以及几百名韩国旁听者的心理天平发生了倾斜。

1997年7月25日，韩国最高法院作出最后判决：组织者全在千死刑，其余5人无期徒刑。

这是能够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被韩国人骂为“卖国贼”的文在寅回应道：“无论是谁，是否犯错，既然站在法庭里，就都有接受辩护、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受到人权保护的权利，而这是作为法治国家应该保障的一点。”

除了为中国船员的减刑奔走、寻找船长虐待船员的证据，文在寅还就韩国法务部违反刑事诉讼法，没有及时告知家属并拒绝家属入境看望被告人等问题提出质疑，并要求立刻改正。

虽千万人，吾往矣。顶着汹汹民意，坚持法律精神，这样的文在寅，光芒已经任谁都遮不住了。

随卢武铉进入青瓦台

经历无数挫折与失败的洗礼之后，2002年12月，在文在寅的帮助下，卢武铉赢得了总统大选。

作为“卢武铉的影子”，文在寅正式进入政坛，出任青瓦台民政首席秘书官、市民社会首席秘书官以及青瓦台秘书室室长。

但文在寅实在不适应政坛上的纷争。他说：“我在担任青瓦台秘书长的第一年，因为压力太大，要处理很多政府内部和外部的政治纷争，睡眠的时间又非常少，最后一点不夸张的讲，在上任的第一年，我的牙齿就掉了十颗。”

担任青瓦台秘书长一年后，文在寅就向卢武铉请辞，因为压力太大，他实在受不了。

辞去政府工作后，文在寅独自一人去了尼泊尔。在高原纯净的空气中，文在寅得到了无比的放松。

但他的尼泊尔意外中止了，因为卢武铉召他回国。

2004年，韩国的大财阀和媒体发起了对于卢武铉的总攻击，计划弹劾总统。因为卢武铉动了他们的蛋糕。这次弹劾的幕后策划，就是朴瑾惠。

卢武铉打电话给文在寅说，“现在有人正在计划弹劾我，希望你回来帮我。”

文在寅二话不说，立即回国继续辅佐卢武铉。他亲自组建律师团，并任总指挥。

青山翠柏，这世间纵有风雪，亦有人万死不离。

在文在寅的努力下，卢武铉重新恢复总统权力。2004到2007年，文在寅三出三进青瓦台，最后被任命为青瓦台秘书室长，参与收尾工作。

卢武铉文在寅虽然想推动韩国政体和社会的改变，但是财阀力量太强大，加上五年总统任期太短，两人只能黯然离开政坛。一位理想主义者奋斗一生，孤勇和热血依旧，只是舞台要让给别人了。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退休后，二人选择归隐林泉，打算从此远离世事。

卢武铉以死明志

可是一日江湖，便是一生江湖。

卢武铉出生于韩国庆尚南道金海市峰下村一个普通农家。卸任后，他归隐故乡，一是喜好侍弄林木，二则是因为老家地价便宜。

不少游客慕名前来峰下村，喜欢高声召唤前总统一起照相。卢武铉有时一天要被喊出好几次，但他还是很开心。

卸任后的卢武铉反而比当总统时人气更高，他的政治对手不开心了。

韩国总统素来高风险，前任总统一下台，便会面临清算。

2008年退下来的卢武铉，在次年“按惯例”卷入受贿丑闻。

李明博在当选后，曾对文在寅说：“我一定会礼待前总统的。”一年后，李明博政府宣布对卢武铉进行调查，他是替财阀们办事的。

2009年4月30日，文在寅称为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卢武铉到达韩国大检察院，接受调查。在这里，卢武铉被连续十个小时超极限调查询问，结果检方一无所获。事后，卢武铉说：“好在我们是清白的。”

二十多年前，和文在寅初次见面时，他就说过要干干净净。

2009年5月22日，检方宣布对卢武铉的妻子权良淑展开调查。身边人瞒着他收了钱，卢武铉自责愧疚，心意难平。对于一个有道德洁癖的人来说，惟有一死才能解脱。

2009年5月23日，卢武铉离任总统15个月后，在故乡的山崖上一跃而下，以死明志，留下一句“在遥远的未来，历史会给我一个公正的评价”。

文在寅接到消息赶过来，卢武铉已经不行了。其实是当场身亡，医院为了安抚不想放弃的家属情绪，给卢武铉安装了心脏起搏器。

在医院，有人递了一杯茶过来，文在寅盯着茶杯出神，突然想起与卢武铉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两人初次见面聊天时，面前也放着一杯茶。那时的他们，是那么年轻，那么耀眼……

卢武铉的葬礼是由文在寅主持的，他用了“丧主文在寅”的称呼来自称。

“如此漫长的5月23日终于过去了。这是我生命中最漫长的一天。没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让我后悔自己做了最后一任秘书室室长——从确认尸体到发布噩耗，再到主持治丧会议，我不能一个人独处，也不能哭……”

李明博总统敬献花圈时，发生了一个意外。一位愤怒的议员冲着李明博高喊：“政治报复，谢罪！”然后，他立即被安保人员捂住嘴带走了。

遗体告别仪式结束后，文在寅以国民葬礼委员会运营委员长的身份向李明博道了歉。他低着头说：“是我们失礼了。”

李明博回答道：“没关系，我能理解。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李明博倒不是想逼死卢武铉，他只是想让他坐一回牢，杀杀他的风头。可是，没想到卢武铉宁折不弯，以死明志。

一切都是韩国式的礼节，他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李明博大概没想到，这个在自己面前低头鞠躬的人，会在9年后把自己投入监狱。

留得子胥豪气在，三年归报楚王仇。

宣布参选韩国总统

卢武铉遗书最早打印出来的那份，他一直放在自己的怀里。“没有特别的理由，就是不能扔，仅此而已。”

此后的路，文在寅只能一个人走了，陪着他的，只有那份遗书。

后来，文在寅偶尔会梦见卢武铉。一次是讨论布置墓地时，一次是回到了青瓦台。“总统和我们在一起，好像有人把一句汉语翻译成韩语，翻译得一塌糊涂，总统看了之后开了一个他特有的玩笑，让在座的人哄堂大笑，所有人都很开心。梦里的情景太开心了，以至于我醒来后还在久久回味着那种愉悦。”

在文在寅的人生中，卢武铉对他的影响太大。从相遇，到一路同行，再到最后的离别，都不在文在寅的计划中，他也不能躲避。卢武铉走了，留下的未完课题，必须由文在寅来完成。

他在自传中说：

如果未曾遇见他，我的人生可能会比较舒适，我也会不时地帮助别人。是他的热情，让我时刻保持警醒！

就连他的去世也是这样——又把我引领到他的路上来。总统在遗书中说，都是命运。我心里想，我何尝不是如此呢？

您现在已经摆脱了命运，获得了自由，但我却依然要在您所留下的课题中小心前行。

至此，自传结束。

他的后记标题是“愿为江水，与君重逢”，江水是卢武铉的自称。江水浩荡东去入海，留不住，留不住。但没关系，生命的尽头，都是大海。

2010年8月，卢武铉逝世一年后，时任警察厅长赵显五表示：“因为卢武铉前总统被发现了借名账户，所以才从猫头鹰岩上跳下自杀。”

事实是，卢武铉去世后，对他的财产审查时发现，他的负债竟比财产多了4亿韩元（约243万人民币）。

文在寅愤怒了。

在首尔的寒风中，文在寅孤身一人，站在中央地方检察院正门前示威。

曾经的青瓦台第二人，此时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捍卫好友的名誉。残酷的现实告诉文在寅，李明博阵营不会放过已死的卢武铉，必须手里有刀，正义才会彰显。

从2009年5月23日到2012年5月23日，文在寅为卢武铉服丧三年。宣布脱丧后，他宣布参选韩国总统。他要复仇，他要找回正义，他要实现心中理想，所以他要握住那根权杖。

兄长，让我来。

相继逮捕两个前总统

文在寅如果当选总统，意味着李明博必然要锒铛入狱。李明博倾尽全力支持朴瑾惠阻击文在寅。最终，文在寅以微弱劣势败北。

四年后，文在寅卷土重来。朴瑾惠露出了太多破绽。这一次，他一定要赢。

2016年，文在寅再次站在反对朴槿惠的示威人群中，一如当年反对朴正熙全斗焕时。擎着烛火高喊口号的人，虽然已不再是雄姿英发的青年，但眼中的那团火，依然未灭。

2017年5月10日，文在寅当选第19届韩国总统。

姜韩玉做梦都没想到，一个朝鲜难民的儿子可以成为韩国的总统。作为母亲，没有不为子女骄傲的，何况这么优秀的儿子。

“虽然世界上有很多优秀的人，但是我们在寅真的非常善良，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程度。”

接下来，文在寅会告诉世界，他是如何优秀。

2017年5月23日，卢武铉忌日。从烽火山猫头鹰岩向下俯瞰，1004只（1004在韩语中的发音，和“天使”发音是一样的）黄色的蝴蝶向着天空奋力挥舞双翅，迎风飞舞。这是卢武铉财团组织的纪念活动，其意义在于“天上的卢武铉前总统现在可以安息了，自由飞翔吧”。

仪式上，文在寅为故友放飞蝴蝶。其中一只蝴蝶，静静停在文在寅的发间。和中国一样，在韩国，蝴蝶也代表魂魄。

卢武铉逝世以后，每到这一天，他都会拜访烽火村，但今年不一样了。之前，他是“卢武铉的朋友”，也是一位“丧主”，但现在，他以大韩民国的第19届总统身份回来了。

当天，文在寅说，“现在将您完全还给民众”，对“卢武铉时代”做了美丽的告别。

2017年8月31日，文在寅的总统专机在卢武铉的墓地上空盘旋，而9月1日是卢武铉的生日。

文在寅的复仇开始了。

2017年5月23日，韩国前总统朴槿惠首次出庭受审。

2018年5月23日，韩国前总统李明博首次出庭受审。

5月23日，是卢武铉去世的日子。

2018年8月24日，朴槿惠“亲信干政”案进行了二审宣判，法院判处朴槿惠25年有期徒刑，罚金20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15亿元）。

2018年10月5日，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对李明博涉嫌贪污受贿等罪名作出一审判决，判处李明博15年有期徒刑，处罚金130亿韩元（约合人民币7894万元）。

兄长，安息吧。

11一

世界上最难的总统

更难啃的骨头，是韩国的财阀和检察机关。

文在寅应该是世界上最难的总统。

他面对的都是什么？

超越于国家之上的财阀，日益加剧的老龄化，对宗教的极端狂热，以及超高的失业率。

北面是随时会拔刀子的兄弟，隔海相望的是世仇，掐住脖子的是世界头号霸主，和另两个五常大国也近在咫尺。韩国，有世界上最艰难的地缘政治，但总统手里无兵无卒。

文在寅焦头烂额。他只有五年任期，但要做的事太多。

坐上这个位置之前，他早已清楚，成功难，成仁易。

和卢武铉一样，文在寅也是一个理想主义的英雄。所谓英雄，就是对面虽有千万人，但一往无前。虽是绝顶险峰，但也当成平常路来走。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国贼不除，民难安靖。韩国的国贼，就是各大财阀。

在韩国，三星、乐天、LG在内的十大集团资产比例占到全国GDP的四分之三。韩国甚至被称为三星共和国，因为三星一家的产值就占韩国GDP的20%以上。这些财阀的存在，挤压了中小企业的生存空间，导致了一切向钱看的不良社会价值取向。

在大选期间，文在寅就表示，如不改革财阀和大企业，就无法带来经济民主化和增长。“对于财阀犯罪，将制定零容忍原则。不可执行缓刑，总统的赦免权也会受到限制。”

韩国总统任期五年，不允许连任，但对财阀动手术的时间，可能不止五年。阵痛期，民众能否忍住痛苦和你站在一起？很难。所以，下一次选举，支持财阀的保守派又会上台。

给文在寅的时间不多，所以他要抓住每一次机会。

2019年2月，韩国爆发“胜利门”事件。有媒体曝光了艺人胜利让手下职员为访韩的国外投资人招妓的聊天记录。各种肮脏交易接连曝出，半个月时间，出现各种神级反转。

2019年3月20日，文在寅下令彻底调查“胜利门”事件。除了对李胜利事件的表态，文在寅还提及了2009年去世的张紫妍事件。

26岁的张紫妍自杀之后，留下了一份“遗书”。其中，张紫妍详细罗列了经纪公司强迫她陪同客户性交易的时间、地点以及交易者的身份。她陪睡超过100次，平均每天接待5名客人。

为了让“客人”没有后顾之忧，她还被强制结扎，再也没有生育能力。这些“客人”共计31名，全是娱乐圈、新闻圈、财经圈、政治圈有权有势的大佬。

这些人当中包括韩国韩国五大集团之一乐天集团的创始人辛格浩与现任管理者辛东彬。这对父子一起对张紫妍进行了凌辱。

除了张紫妍，因“抑郁”自杀的韩国女星还有很多，李恩珠、U-Nee、郑多彬、崔真实。

这些名单的背后，是韩国财阀无法无天的身影。

文在寅想由此打击财阀势力。但是这些追查行动，如同拳头打在棉花堆上，声势很大，动静很小。财阀们借助自己控制的媒体的力量，一次次将审查引向其他方向。

由于涉案人数太多，加上张紫妍案诉讼期已经到期，最终此事不了了之。张紫妍，死了也是白死。文在寅，查了也是白查。

检察官利爪被砍掉

财阀们的反击接踵而至。

曹国是政治立场为左翼的韩国诉讼法学泰斗级人物，深受文在寅的器重，因此被提名为法务部长。文在寅想借曹国之手，推动司法改革。之后，曹国就陷入了多个腐败案件，包括为女儿上名校走后门，帮助儿子逃脱服兵役、偷税漏税等。

反对派对曹国的穷追猛打，意在背后的文在寅。

2019年10月3日至10月5日，首尔爆发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这次游行，由朴槿惠的亲信黄教安所在的在野党带头。

数十万人反对对曹国的任命，要求文在寅下台。这次游行，也成为文在寅执政以来的最大危机。

有惊无险度过危机之后，文在寅开始反击。曹国因丑闻辞职之后，文在寅任命秋美爱为新法务部长。这位女将不负众望，先是杀鸡儆猴，把调查曹国丑闻案和青瓦台干涉选举案的检察官外调地方，然后又将检察总长的亲信团队拆了个七零八落。

与前两位大学教授出身的法务部长官不同，秋美爱是一位资深政坛大佬，也是韩国政坛罕见的女性干将，当选过五次国会议员。因为手段强硬，敢打敢拼，被誉为“秋贞德”。

有“秋贞德”助阵，文在寅开始对检察系统动手了。

在韩国，年轻人最想做的工作，不是去创业成为霸道总裁，也不是普通的公务员，而是想当一名检察官或者医生。

检察官在韩国的地位很高很高，处于社会顶端，权力大到无法想象。在韩国，实行检察引导侦查制度，就是说警察办案要听检察官指挥。韩国实施的是检察官独任制，案件由个人完全负责，同级或上级插手成本很高。

《辅政官》、《王者》等影视作品，就展现了检察官在韩国社会的地位。影片《王者》中，检察院战略部部长，甚至可以影响总统选举。

绝对的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韩国检察系统过大的权力，非常容易滋生权力交换和腐败。文在寅竞选总统时就承诺，对检察机关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2019年12月30日，韩国国会在最大在野党、黄教安的自由韩国党缺席的情况下，通过了《关于设立高层公职人员犯罪调查处的法案》。

根据该法案，新设立的调查处调查范围包括总统、国会议员、大法院院长及大法官、宪法法院长及宪法法官、国务总理等高级公职人员，打破了韩国检方垄断公诉权的局面，砍掉了检察官的一个利爪。

2020年1月13日，文在寅和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再次出手，国会再次在自由韩国党缺席的情况下，表决通过《刑事诉讼法修订案》和《检察厅法修订案》。

根据这两项修订案，今后韩国检方对警方侦查活动的指挥权将被取消，两者之间的关系，时隔65年从上下级变为相互协作。警察再也不用打下手了，从此扬眉吐气。

这两项修订案通过后，文在寅当年的头号竞选纲领终于兑现。

2022年5月2日，在离任前几天，文在寅政府提出了一项重要法案，该法案名为《检察厅法》修正案，旨在大幅削弱检察官的调查权。此前韩国检察官能够调查的犯罪范围高达6项，而该法案则将其削减为了2项，即腐败以及犯罪案。该法案已经在国会全体会议上以172票赞成通过，这也是文在寅在卸任前最后几天里，干的最大一件事。

因为检察官权力过于巨大，韩国总统在卸任后往往都逃不掉被检察官调查的命运，包括金泳三、李明博、朴槿惠在内的多名总统，都因受到检察官调查，而最终遭受处罚或直接入狱。

新总统尹锡悦在竞选前就曾担任韩国检察总长的职务。尹锡悦能够登上总统大位，与检察官巨大的权力是脱不开关系的。文在寅在卸任前削弱这一职位的权力，尹锡悦自然不高兴。在《检察厅法》修正案进行投票表决的时候，尹锡悦的国民力量党就拒绝投票。

在离任前下的这一招险棋，说不定会改变青瓦台魔咒。文在寅，也可能会成为历任韩国下台总统中唯一可以善终的人。

5月9日下午6时，文在寅离开青瓦台，并在青瓦台外的住所继续行使总统职权至午夜12时。5月10日上午参加尹锡悦的就职仪式后，文在寅将返回位于庆尚南道的老家居住，开启退休生活。据韩国KBS电视台5月9日的报道称，直至任期末，文在寅的支持率仍逾40%。

后记

这是我第一次被一个他国的政治人物深深折服感动。

文在寅的个人奋斗历程，和韩国的国家命运进程，息息相关。正因为有他们那一代人的无畏抗争，才换来了韩国社会的整体进步。

在此过程中，他和同样起于微末的卢武铉，相信历史终是前进的，相信正义一定是存在的。他们渴望过上富裕的生活，却不想独善其身。他们渴望拥有自由，却不想独享自由。

这些泉水般清纯的想法，以及无数为之奋斗的人，汇聚到一起，形成了历史洪流，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他和卢武铉，如两个孤勇者，对着风车般的韩国政坛，挥起长矛。出师未捷，卢武铉身先死。接过遗志，以更大的勇气和智慧，文在寅继续前行。

有人说文在寅是在上演复仇记。但如果将他对于李明博和朴槿惠的“追杀”，简单看成是政治报复，那也太小看文在寅的胸怀和格局了。

当然，在风雨如晦的韩国政坛，也有一个情义江湖。